第4章

漂流星球

第二天，秦南星被手機鬧鈴吵醒，發現自己還附身在妹妹體內，好端端地活著。

她揉著惺忪的睡眼拉開房門，穿過客廳去衛生間洗漱。

室友黃瑞琪也在客廳裏，已經穿戴整齊準備出門，看到她露麵，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小夢夢，大事不好！昨天晚上咱們屋裏鬧鬼了！”

秦南星心下一沉：“鬧什麼鬼？”

“你看這沙發，”黃瑞琪回身一指，“臟衣服全都消失了，你再看這地板，竟然這麼幹淨。還有這桌麵，竟然這麼整齊，實話告訴你，我從搬進來之後，還是第一次看到完整的桌布圖案。原來上麵印的是三隻貓咪啊，真可愛。”

“……”

秦南星心裏很無語，但她還是笑眯眯地敷衍，“衣服都在陽台上，昨晚我洗完掛起來晾了，地板我也剛拖過，桌上的東西我都收在五鬥櫃第二層抽屜裏，缺了什麼自己去找。”

黃瑞琪退後一步，如臨大敵地盯著她：“你你你，不會被鬼上身了吧？”

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沒有沒有，反正我這兩天放假，閑著也是閑著。”

黃瑞琪仍是一臉將信將疑，從包裏摸出一袋零食，塞到秦南星手裏：“喏，獎勵勤勞的你。”

秦南星低頭瞄了一眼包裝，草莓夾心巧克力威化餅，糖油超標的垃圾食品。她不由眼皮直跳，她回絕說：“你拿著吧，我不餓。”

“不會吧，這可是你最喜歡的口味。平常你三分鐘就能炫一包的。”

“……”

秦南星頭疼得更厲害了，再這麼聊下去，她的身份早晚會暴露。於是她接過威化餅，同時指了指牆上的掛鐘：“再不出門小心遲到。”

黃瑞琪打了個激靈：“我這就走，你呢？”

“我還有一天假。”

“真羨慕，”黃瑞琪拎起挎包，提上鞋跟，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你今天順便買點泡麵吧，家裏的吃完了。”

秦南星本來想說泡麵對身體不好，少吃，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改口應了一聲“好。”

目送黃瑞琪離開，她總算鬆了口氣，轉身走進衛生間，拿起牙刷。

看到洗漱鏡裏不屬於自己的麵孔，她仍然很不習慣。但事已至此，她也隻能繼續扮演秦夢微的角色。

昨晚入睡之前，她檢查了秦夢微的手機日程表——還好當年在她的諄諄善誘下，妹妹被按頭學會了記錄日程的好習慣。

表格裏長長一串代辦列表又在折磨她的強迫症——去街道辦開證明，去警察局辦銷戶，去交管局簽字……橫豎無事可做，她決定親自跑腿。

但出門前她就遇到了第一個考驗——沒有合適的衣服。

她把秦夢微的衣櫥從裏到外徹底收拾了一遍，絕望地發現適合她的衣服少之又少，她左挑又揀，最終翻出一件還算規矩的深藍色襯衫，一條顏色素雅且沒有破洞的褲子，用剪刀把紐扣附近的線頭清理掉，又對著鏡子仔細把衣褶撫平，這才勉強穿在身上出了門。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她挨個跑遍列表裏的地點，她想，世界上恐怕不會有第二個人會給自己料理後事了吧。

經過大半天的奔波，列表裏隻剩下最後一條還沒打鉤——“去公司領取遺物”。

她在銀河科技的大廈裏有一間獨立辦公室，裏麵有大量的工作資料和少量生活用品，既然人不在了，東西確實需要領走。她把這裏定為今天最後一個目的地，鑽進地鐵。

出站的時候已接近傍晚，她走著熟悉的路，遠遠她便看到公司的招牌高懸在辦公樓頂，“銀河科技”四個大字被玻璃幕牆映襯得閃閃發光。

她邁進辦公大樓，輕車熟路地辦理預約訪客證，然後刷卡進入工區，乘坐電梯來到自己部門所在的樓層。格子間裏的鍵盤敲擊聲連綿起伏，會議室裏座無虛席，公司像一台精密的大型機器，永遠高效運轉著，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離去而停下腳步。

她撥通HR小吳的電話。三分鐘後，熟悉的麵孔來到她麵前，禮貌地伸出手：“是秦南星的家屬吧？”

“嗯，我是她妹妹。”

“跟我來吧。”

盡管早就熟悉路線，但她還是跟在小吳身後，往自己的獨立辦公室走去。途經員工區，她聽到工位上有人在低聲議論。

“哎呦，那個大美女是誰啊？新人？”

“呸，人家是秦姐的妹妹。”

“不會吧？顏值可比她姐高多了。”

“真想去要個電話號碼啊。”

這幾個年輕員工都是她的下屬，喜歡摸魚偷懶，平時沒少被她訓斥。她聽到這些閑話，心裏愈發不爽，於是轉身往幾人紮堆的工位狠狠瞪了一眼。

幾人知趣地閉嘴，回到各自屏幕前，把鍵盤敲得劈裏啪啦響，大約是將八卦的陣地轉移到了線上。

“這是她的辦公室，東西我已經收拾好了，都放在裏麵。”小吳推開門，指著桌上的紙箱。

箱子的寬度和電腦鍵盤差不多，高度不到三十厘米。秦南星不由得皺眉：“就這麼點兒？”

“對。”

“你確定嗎？”

“辦公用品我們已經回收了，這裏都是私人物品，確實隻有這些。”

秦南星開箱檢查，箱子裏是她放在辦公室的備用傘，空調毯，咖啡杯……都是隨處可見的雜物，她根本不記得是什麼時候買的。而她真正在乎的東西——比如密密麻麻的產品設計圖，攢了幾年的行業分析材料，以及巨細無遺的會議紀要，都不在其中，所有和工作有關的資料都不見了。

眼看幾年的積累化為烏有，她不由得歎了口氣。

小吳看出她情緒不對，主動開口說：“你姐姐走了我們也感到很痛心，希望你不要太難過了，節哀順變。”

秦南星發現對方會錯了意，索性順勢問道：“我能單獨在這裏待一會兒麼？”

“當然可以，有需要隨時喊我。”小吳大度地轉身離開，走前還把門掩上。

空曠的辦公室裏隻剩她一個人。她坐在熟悉的辦公椅上，試圖找回平日裏的感覺，但平日擺在麵前的電腦已經被撤走了，手邊的抽屜和文件架也空空蕩蕩，和她記憶中判若兩處，就連椅子的高度也和她如今的身高不匹配，坐上去很不舒服。她很快放棄，轉而站起身，走到落地窗邊。

落地窗也是她很喜歡的地方，朝向正南，白天可以遠眺碧藍的海麵，晚上可以俯瞰城市的夜色。因為她經常起早貪黑，所以對窗外四時的風景都很熟悉。

窗戶一角貼著“漂流星球”的宣傳海報，主體是一張插畫，深藍色的宇宙背景上，漂浮著許多淡金色的星球，繞行的軌跡呈現流線狀縱橫交錯。仔細看去，每個星球都嵌著一隻漂流瓶，半透明的瓶身裏，隱約可以看到一隻白色的信封。

這是一款麵向陌生人的社交APP，不同於市麵上以關係鏈為主導的同類產品，漂流星球更加注重創作本身，正如同海報中傳達的概念一樣，用戶發表的內容仿佛海上的漂流瓶，經過大數據算法的分類，精確推送給興趣相投的人，以激發共鳴的聲音。

憑借強大的算法引擎，漂流星球上線短短一年便吸引了百萬用戶，而這套算法的研發者就是秦南星本人。項目啟動之初，公司投入的資源十分有限，秦南星作為研發組長，交出了超出預期的優秀答卷，因此被提拔為項目總監，從技術轉管理，負責整個團隊的運營和決策。

產品的成功離不開她的付出，過去幾年，工作占據了她生活的全部，加班好像呼吸一樣平常。除卻春節和國慶長假，她幾乎每天都坐在辦公室裏，泡上苦澀的黑咖啡，翻開堆積成山的資料，從早晨奮戰到深夜。

然而死亡卻為一切畫上了休止符。

秦南星不得不承認，這裏已經不是她的地盤，就算勉強留下來，她的夢想和未來也不會複活。死而複生的恍惚感仍然伴隨著她，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場怪夢。她歎了口氣，抱起那一箱垃圾，離開辦公室往電梯間走去。

穿過工區的時候，她隻覺得背後不太自在，用餘光瞟了一眼，果然剛才那幾個說閑話的下屬又躁動了，目光像嚼過的口香糖似的黏在她的背上。眼看到她下樓，便互相慫恿著跟她搭訕。

她剛按下電梯按鈕，就有一個走過來搭訕：“嗨，東西沉不沉，我們幫你搬吧？”

她挑起眉毛看著那人：“現在還是上班時間，你們倒是挺清閑啊，工作不飽和？”

對方沒料到她的反應，不由得慌了神：“這不是想幫個忙麼，秦姐平時對我們挺照顧的。”

“照顧？我怎麼聽說她平時沒少罵你們幾個呢。”

大約是被她的氣勢鎮住，那人主動往後退了一步，擺手解釋：“你一定誤會了，沒有的事。”

秦南星越過他的肩膀，看到後麵幾個人正在竊竊私語，從嘴唇動作來看，大約在說“長得怪可愛的，怎麼脾氣跟母老虎一個樣”。

她平素最討厭背後說人閑話，於是心中更是不悅，留下一個瞪視，轉身往樓梯間走去。

她本想避開幾個煩人的家夥，往下走一層再搭電梯，然而剛走到一半，便看到一個熟悉的側影，正倚著牆角，背對著她打電話。

西裝革履，頭發斑白，竟是銀河科技的CEO何銘。

何銘的辦公室配有座機，也有秘書可供差遣，但他特意躲到樓梯間來，想來是不希望通話內容被人聽見。秦南星被勾起好奇心，反正路也被擋了，索性停在原地，屏息傾聽。

“……既然小秦出了事，之前的消息就不用公開了……”

電話裏突然出現自己的名字，讓她心頭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