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正公司出事後,李誌紅在飯桌上對兒子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和晨璐以後當普通朋友來交往吧,你倆不適合。”
她和丈夫蘇偉業在教育兒子方麵,商定的原則是“以身作則”“言傳身教”。她沒辦法輕易忘掉之前不止一次發過的感慨:“晨璐這孩子模樣好,氣質好,舉手投足間都有大家閨秀的風範——當然最可貴的是她那乖巧恬靜的性格,與我們雲鵬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這樣見風使舵的做派她著實不好意思表現得太過明顯。她慶幸兒子一直還算聽話,在婚姻大事方麵尤其聽從老媽意見,自信這樣淡然鎮靜地表明態度後,兒子自會權衡利弊,適時放棄。
當然,她沒想到的是,雲鵬當時雖然回答說:“我會看著辦。”可在耿榮住院期間,他除工作外,竟投入全副精力似的跑上跑下。她震驚惱怒卻無處發泄,隻有轉而抱怨丈夫,翻來覆去隻有一句話:“瞧你這傻兒子!瞧你這傻兒子!”
蘇偉業很冷靜地給妻子分析:“雲鵬心地善良,他這樣做可能是有自己想法——這時候如果馬上轉變態度,未免有失厚道,也給別人閑話。他隻管先盡自己的職責,以後的事我相信他會妥善處理。”
李誌紅隻有先說服自己讚同丈夫的說法。同時又細心留意兒子的行蹤,觀察的結果毫無懸念地推翻了丈夫的理性分析——總愛睡懶覺的兒子可以提前一個半小時起床,隻為穿大半個城去接許晨璐上班,她在“無意間”聽過他打的電話:“……明天變天,你別再擠公交,我去接你……你不聽話我會傷心的,乖乖的啊。”——這時李誌紅已經不止生氣,複又添上傷心了。
她和丈夫商量後,決定召開家庭會議。她對兒子說這番話時,表情嚴肅,語氣決絕:
“雲鵬,前一段你為晨璐家奔波,這我和你爸不怪你,咱得有點道德觀念。但是現在必須對你表達一下我們的觀點:她家目前的狀況,與咱們不合適,我們堅決不同意。”
蘇偉業從報紙底下露出臉,不苟言笑地補充一句:“識時務者為俊傑。我不認為你會讓我們失望!”
這次,他們的兒子表情奇怪——沒有辯解,沒有反抗,也沒有讚同,最後,連一句話也沒說。
李誌紅對自己這番話所產生的效果有著不容置疑的信心——雖然兒子當時沒有表態,但她在心裏勸慰自己:從小到大,但凡有一句重話,兒子可曾有一次忤逆過父母?!就在一年前,兒子還曾笑著對她說,找媳婦百分之八十是為了報答老媽的養育之恩,所以肯定是得先過媽的眼。兒子從小就招女孩子喜歡,為人處世一向大方寬厚,這些年真真假假沒少交女朋友,分寸卻把握極好,從沒惹過麻煩讓父母擔憂。這次雖然與以往有所異樣,但年輕人嘛,難免一時衝動,等想明白後自然會體會到父母的良苦用心,得給他留點時間慢慢去斬斷。這樣一想,她心裏寬慰很多。
但這種寬慰維持的時間並不太長。
李誌紅從兒子這次出差回來的第一天就有所覺察,離開家這麼長時間,居然中午不回來報到!晚飯是在家吃沒錯,卻吃得心不在焉匆匆忙忙,還借口朋友有事找他,丟了飯碗就出去。對她七八個未接來電,僅解釋為“同事們正在一塊兒說事,沒聽到”。她敏銳觀察到他回來後的別樣神情——帶著某種隱秘的甜蜜笑意,不由自主從眼角嘴角溢出來——這絕非兒子的正常表現!在之後幾天,他更是早出晚歸,回家吃飯的次數驟減,她驚疑交加忐忑不安,決定不再袖手旁觀。
她在兒子去洗浴間的時候翻開了他的手機微信,毫不費力一下就看到了他剛發的一條:“親愛的,我剛走就開始想你了,怎麼辦呢?”她被打擊得手一哆嗦,差點把手機掉到地上。
回到房間她躺在床上無限感傷,看著對麵牆壁對丈夫發感慨:“兒大不由娘,兒大不由娘啊,我終於明白這種心情了。”不到三分鐘,她皺起眉頭,語氣變了:“我早該想到,耿榮調教出來的女兒,能沒有點手段?!現在雲鵬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她能不想方設法抓牢?!不經點事能認清一個人的真實麵目嗎?過去咱們是被外表迷惑。我的傻兒子呀,看來必須由我出麵了!”
蘇偉業沒有發表意見,因為他深信妻子的能力。
李誌紅先認真篩選了幾個相親對象,挑出她最為滿意的。她這樣對兒子講:“雲鵬,你蕭伯母給介紹一個女孩子,各方麵條件都很不錯,我已經給人家約好,明天晚上在一塊兒吃個飯。”她不願意和兒子起正麵衝突,在潛意識裏不認為兒子會做出不理智選擇,她說的是商量的話,語氣卻是權威式的不容置疑。
“哎喲,媽,看讓您操心的,放心吧,我是您一手教導長大的,優秀著呢,剩不下!不過您好歹讓我先消停消停,過一段再說好嗎?”做兒子的一邊體貼周到地幫媽媽揉捏肩膀,一邊嬉皮笑臉應對。
“我看你這一段一點不消停,忙活得很!”當媽的冷哼。
兒子偷偷研究媽媽的神色,試試摸摸地說:“媽,相處這麼久,我覺得其實小璐很不錯,她家裏的事……”
“雲鵬,這話到此打住!你不要以為這一段我不過問你的行蹤,就代表我和你爸觀點轉變了!我不去幹涉不去過問,那是因為我相信自己的兒子,相信他是一個有理智、有決斷的聰明孩子!——你可以喜歡她,幫助她,但也僅限於此!”
“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人最重要,最起碼得是自己喜歡的、有感覺的,其他外在條件並不重要啊,媽!”
“過日子是細水長流,方方麵麵的,喜歡不能當飯吃,不能因此就回避很多實質性問題。你敢肯定明天見麵的這個女孩就不討人喜歡?你和她相處之後就產生不了感覺?你和許晨璐都是在蜜糖罐裏長大的人,隻知道有錢的好處,從沒有體會到沒錢的痛苦,所以你們自以為可以把物質看得很淡——那丫頭看似乖巧溫順,還挺有主張的嘛,車房什麼的都一股腦放棄了?幼稚得很!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一直活在媽媽的庇護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沒有社會經驗,沒有一技之長,這會兒裝模作樣出去工作掙錢?哼,我看她能堅持多久!家裏還躺著一個植物人,有哪個男人敢去招惹這種家庭!”
“我媽人情練達,世事洞明!”雲鵬苦笑奉承。
李誌紅不理會兒子語氣中的諷刺,擺出一副“受之無愧”的神情,繼續諄諄教導:“明天咱們要見的這位姑娘,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她師院畢業後留校任教,教音樂——可見足夠優秀——能去教音樂,說明性格開朗,有藝術天分。這才是真正的書香門第!人家要相貌有相貌,要文化有文化,還有正兒八經的工作。娶個這樣的老婆,日後你們有孩子,在教育方麵該多省心哪。”
蘇雲鵬對母親的高瞻遠矚深深歎服。他不再接話。
他沒有想到更好的方法說服父母,但是以他對母親的了解,既要達到目的,又不致讓她生氣傷身,硬碰硬顯然是行不通的。以退為進,以柔克剛,曲徑通幽,把百煉鋼消磨成繞指柔,這才是最適合他行事風格的上上策。
另一邊,晨璐近來同樣困擾不已。
男女之間的關係異常奇妙,存在的那麼一種薄薄的隔紙,一經捅破,兩人關係立即會發生質的飛躍。
自那晚過後,雲鵬不是早上去接她上班,就是晚上來公司門口等她,中午隻要時間允許,也一定全然不顧堵車的麻煩來和她共進午餐。如此一來,枉她保密工作做得嚴實——曉薇的宣傳功不可沒——公司同事也大都知道許晨璐有一個氣宇軒昂愛她甚緊的警官男朋友了。
他們見麵之後,再不似過去,多半閑扯一些有的沒的。他會不顧場合自自然然拉住她的手,摩挲觸碰;沒人的時候,他抱她在懷,呢喃情話;他親吻她的耳垂,她的頭發,她的麵頰,也會在她唇上蜻蜓點水式親吻,她能感覺到他的極力克製,他說他是在用行動兌現他的承諾:循序漸進,讓她逐步適應。
這一年多來,她對他從淡然相對,到慢慢放鬆,再到逐步接受。她沒有拒絕,也拒絕不了他的幫助,眼看他以一種親人的姿態出現,並逐步融入她的生活,她依賴於這種依賴——像是她的親人。她的新生活中,有太多需要麵對、需要解決的事,她不願,也故意拖延著不去深慮,她仍把自己當作過去的自己——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凡事可以隻顧當前感受,無須計較後續結果。
然而,當她靜下心來把近段兩人之間發生的事再回想一遍,她不難從自己做出的反應和態度中看到,她已不再是之前的她,她有顧慮、有想法、有比較、有躊躇,她已下意識地在遠離那個曾經隻會想當然的自己!
雲鵬說得一點沒錯,他給她考慮的時間夠長了,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沒有哪個正常男人會對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願意費心費力毫無怨言和要求地以哥哥身份出現在她身邊,從這方麵來說,他夠聰明、夠有涵養。
她和他之間,對生活中的大事件有“共同麵對”的經曆和考驗,有時間積累的沉澱,已非一般的男女關係。他吻她,或者他像那天晚上一樣有更過分的要求,她不可能像她以往對待男人一樣,當場翻臉,或者以一個小伎倆打發,甚至,她連拒絕和搪塞的理由都找不到!
以前,在這種類似關係中,她都是那個掌控局麵的主動方;而現在,麵對這種失控場麵,她除了被動承受,竟然完全失去主張,沒辦法應對!
他是一個絕佳的結婚對象,即便放在一年前。他不用“正常心智”來思量他們的關係,要選擇一無所有的她,她作為一個有正常心智的女人,且對他不乏好感,她理應對他的垂青感激涕零,用心維係才是!可為什麼,她心底裏會如此惴惴不安呢?
沒過幾天,她擔憂的其中之一就發生了。
她下午上班的時候接到李誌紅的電話。李誌紅在電話裏的親切熱絡程度和過去並無差別,先問她母親近況,傷感唏噓一番,又說這期間沒有去看望是因為公務在身,她母親公司出這樣的事也不便過於出麵——不過,他們一再囑托雲鵬代為照顧,現在知道一切妥當,她也出來工作掙錢,她這個做長輩的總算心裏的一塊石頭放下了。接著說,雲鵬這一段單位工作很忙,他卻不大用心,已經有人說閑話,傳到他爸耳朵裏,蘇伯伯很是生氣,罵兒子不懂事。以後她若有需要幫忙的,不必再給雲鵬打電話,給阿姨說也是一樣的,都會盡力幫忙解決。最後結束語的意思是,她是聰明孩子,有些事不用點明就會很明白,阿姨以後會留心給她介紹更合適的對象。
她在聽電話期間一直很認真安靜,決不貿然打斷,結束時也知道該表個態:“阿姨,您放心,我都懂,我會勸雲鵬的。”
下午四點秋實公司召開全體店長會議,為三天後的賣場活動做最後預熱動員。晨璐作為辦公室人員,也列席。師磊希望每位店長再次列出自己店的預期銷售目標,並最後陳述執行方案。
在大家熱烈討論,紛紛擲出問題和想法時,師磊眼光掃到他的這位辦公室文員:她手裏把玩著鋼筆,一手支頤,眼神飄忽,以一種完全神遊的狀態置身於他們熱烈的會場中。
師磊用手敲了敲桌子:“這次我們是拋開商場,單獨品牌做的活動,投入精力很大,希望在座各位都引起重視!”他是看著晨璐說的,會議室的氣氛猛然跌落,眾人的目光都齊聚在許晨璐身上。她茫然地和大家的眼神交流一下,才意識到問題所在,慌忙低頭翻看麵前的資料。
會議結束後,曉薇拉她到一旁詢問:“我看剛才師總明顯是針對你說的,你怎麼了,最近有做錯什麼事?”
“沒做錯什麼,可能剛剛在會議上不夠認真,有點跑神吧。”
“哎喲,我的大小姐,你現在的工作這麼清閑,工資又不算低,你得表現好一點,可別惹著老大,被開除了怎麼辦!”曉薇對她滿不在乎的神情很是不滿。
“好的好的,我會注意。哦不,我會改正,你放心好了!”她知曉薇好意,誠心安慰。
臨下班時,她接到師磊電話——他有辦公室所有員工的號碼——讓她到他辦公室去一下。
師磊在她進來後仍俯身在辦公桌的文件裏,頭也不抬發問:“今天你怎麼了?”
“沒怎麼啊。”她佯裝輕鬆。
他抬起頭,並不相信,繼續問:“遇到什麼事了嗎?”
“當然沒有。”她低頭。
“你在說謊。”他很篤定地說,“我能感覺到。”
她抬起頭,笑了:“你感覺錯了,真的沒事。”
他看著她,她笑的時候,還是像過去那樣,眼睛裏盛著一汪碧水。隻是那盈盈水光再不似當年那種跳躍蕩漾,辨不出所以然了。他默然回眸,手扶額頭,說:“那最好!你下班吧。”
她在回去的路上,心裏自嘲,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在他眼裏還是小孩子一樣,一下就被洞察到狀況。是啊,她該怎樣去勸雲鵬呢?怎樣麵對他們之間的這種關係?怎樣去處理這種種煩擾?
幸好雲鵬晚上有事沒來。直接麵對麵去談論一些話題,以她對他性格的了解,用口頭語言來解說,要達到她想要的效果,她尚且沒有這種自信。
她在十點鐘接到他已經回到家的電話彙報,掛了電話,她發微信過去:雲鵬,我要給你在微信裏說點事,你要仔細看,不許來電話。
對方立即回複:怎麼了,這麼嚴肅,我有點害怕……
緊接著又發:好的,你說,我認真聽。
她在微信上寫:雲鵬,感謝這麼長時間以來你對我的陪伴和幫助,感謝你不以現實為標杆,做出別人眼中不明智的選擇,感謝你的愛……可是,你可知道,我其實是一個缺乏自信的女孩,我有太多的擔憂和害怕,對你,對我自己,對很多……這是實情,並非借口,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們暫時三個月不聯係,都先冷靜一段,好嗎?
他馬上回過來:我不能理解,不好!!!
她想了想,又寫:你和我年紀雖然都不算小,但也足夠年輕,年輕到可以忽略很多現實問題,而隻考慮到自身感受。你不能否認我們身上有很多相似之處,我們都是一路坦程,鮮少挫折,有些想法我可能表達不清楚,但我就是知道那也許就是問題所在。我們冷靜三個月,三個月,相對於我們長長的一生來說,簡直是眨眼之間,三個月後,我們再做決斷。這中間,我們不要見麵,不要電話,不要微信,斷了一切音訊,隻為彼此以後的永不後悔!求你。
他久久沒有回複。
她第二天早上醒來,看到他夜裏一點多發來的微信:好的,我同意你的決定,但請你也尊重一次我的建議,三個月太長,兩個月足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