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璐晚上臨睡前,接到雲鵬電話,他明天中午到家,約她一塊兒吃飯。
算一下,距上次雲鵬晚上接到公務電話離開,他們又有十天沒見麵了。——他第二天中午又去下邊市區辦案。
那晚的長吻,是她早該意料得到,卻一直佯裝不知的。她一想起,就有臉色發紅頭暈目眩之感。
如果她過去的那些交往,也能稱作“情史”的話,她想她應該比雲鵬更為豐富。隻沒想到一個吻,就讓她驚慌失措,亂了方寸。
她現在不得不考慮她和雲鵬的關係——他出差走這些天,她像是暫時放個假——她向來有把複雜事情簡單化的能力,再糾結的問題,當她不願麵對的時候,她也可以不去麵對,除非事到臨頭,萬不得已。
她和雲鵬之間雖不到萬不得已,但也是要她必須仔細思考、認真對待的時候了。
她知道自己並非一般人對她直觀印象的單純幼稚。
從大學開始,她就追求者眾。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孩,不錯的外貌,有錢,又極會打扮,鄰家女孩的乖巧,時尚達人的風範,甜美中帶著靜謐脫俗,清純中透著明豔嬌憨,對男生,她有著不可抗拒的誘惑力——而且,她並非想象中的高不可攀,即便不是來者不拒,也幾乎不會直接拒絕任何一個對她表示好感的男生。
“一個女孩,若知道自己身負美貌姿容,必定滋生出一種傲慢、驕矜,而你不是。你如山澗小溪,天然自在,清澈見底,貴在單純簡單……”這是當年她收獲的情書中的片斷。隻是,這位清澈如山澗小溪般的女孩子,有時候卻深淺莫測,並身懷“淩波微步”的絕佳本領。
一起看電影、吃飯、聊天,這些校園情侶的最基本項目,她都願意參與,但若想再進一步,她總有能力巧妙繞過,讓人近身不得——很多人偏又把這看作女孩子潔身自好的絕佳品行。
把一段發展良好、正要有較大進展的關係,在適當的時候,不露痕跡地讓它中途夭折,這種技能,她運用得當,拿捏適中。她曾在一個品學兼優卻出身貧寒的男生麵前,“無意”中談論起她身上大衣的價格——她對錢雖沒有概念,卻懂得比較,那時縣城雙職工家庭的曾曉薇一個月的生活費五百塊,她身上的大衣售價八千。她能讀懂那個男生臉上驟然浮現的不快。
她同意別人請客吃飯的好意,不經意引領到一家有名的西餐廳,順手點了幾個菜,結賬的時候,她很體諒地注意到了男生神情中的糾結難堪,她恍然大悟,比他還要羞愧抱歉:“哦,這麼貴呀,真不好意思,我隻顧自己喜好了,錢沒帶夠吧?我來結好了。”
對於某些不太容易應對的,她總有辦法讓她母親“無意”中發現,在嚴苛強勢愛女如命的女強人的幹涉下,戛然而止是意料中的結局。——沒有任何人能把一個乖巧懂事、謙遜小心的女孩,與心機滿腹、手段高明這些形容詞相關聯。所以,她的追求者雖前赴後繼,但她的名聲卻絲毫未受影響。
大學畢業後,在她二十三四歲、她母親所認為的最恰當的戀愛年紀,她開始了相親曆程。這些由耿榮把關的相親對象,自然非富即貴,全然不是校園裏那些青澀男孩。但此時的許晨璐,在人情世故上固然仍是纖塵不染的迷糊,而在應對男女情事上,卻逐漸有爐火純青的嫻熟。
在一個家教嚴謹、對各種條框規矩近乎膜拜恪守的青年政府官員麵前,她把自己的懵懂無知發揮到極致。她早他一步到咖啡廳,麵對他,自顧自端起茶杯優雅品啜,全然沒有注意到他麵前沒放水杯,直到他忍無可忍自己按了服務器。她為自己的失禮慌忙致歉,心裏卻感激服務員的疏忽不周。他帶她到他的朋友圈聚會吃飯,對她的少言寡語,他的朋友禮貌性地問了一句:“晨璐怎麼不喜歡說話呢?”她一派天真,老老實實回答:“嗯,我不太習慣和陌生人一塊兒吃飯。”話一出口,舉座皆驚。他送她回家,臨走時,終於忍無可忍撂出話來:“你和你的外表可真不一樣,實在不討人喜歡!”
慢慢地,有些話還是通過中間人婉轉地傳到耿榮耳朵裏。對於別人控訴的女兒不懂事、愛花錢這些缺點,耿榮當麵就發作:“笑話!我耿榮的女兒,輪到別人來指點教導了!她單純,她沒有心機,這是多少人想學都學不來的優點,竟被看作不懂事!?沒有工作愛花錢?說句不好聽話,她這輩子嫁不出去,什麼事也不幹,我這個當媽的也能讓她安富尊榮,衣食無憂!”——當然,耿榮沒料到,她說了一句多麼具有諷刺意味的過天話!
在二樓扶梯而站的晨璐,聽著母親振振有詞的辯駁,不由暗暗握緊了扶梯,暗紅色柚木上雕刻的花紋是這樣隱晦崎嶇,一如她的內心……
她慢慢踱步回到自己房間,頹然倒在床上。她雙手抓緊頭發,仰望天花板,不該這樣搗亂,不該讓媽這樣操心……她到底是怎麼了?難道她不也一直渴望一份甜蜜的愛情,一場天荒地老的守候?是她心理有毛病,還是她運氣不好,一直沒遇到一個讓她心儀的……哦,沒錯,心儀,一個讓她心跳心動的心儀男人!
等耿榮終於意識到,女兒沒有戀愛成功,這個問題不是出在別人身上,而是她的寶貝女兒有意為之的時候,已是兩年以後,晨璐年滿二十六歲。
此時,Z市房產行業波譎雲詭,她的地產公司和融資擔保公司的種種隱患猶如被按在水中的氣球,當有人牽線介紹公安局蘇副局長的獨子蘇雲鵬時,她雖則正焦頭爛額,還是派人認真打探了一番。臨見麵時,給女兒語重心長進行剖析長談:你已經二十六歲,年紀不算小,該是結婚嫁人的時候了。媽媽公司近來諸事繁雜,恐這一年半載不能全力照顧你,你也該收起孩子心性,為自己終身幸福打算。蘇雲鵬比你大兩歲,年紀合適,他雖算得上高幹家庭,卻全然沒有紈絝子弟的做派,在單位也是從底層一步步做上去的,而且人長得帥氣,家庭人品都足以配得上,希望這次你別再讓媽失望擔心。
耿榮是,即便明知女兒之前存心搗鬼,也不會敲明叫響拿到桌麵上批評,在她心裏,女兒永遠是孩子,所有的錯都不能算作錯。晨璐呢,看到母親滿麵倦容,仍竭力苦口婆心,婉轉勸告,她心裏豈能沒有愧疚!她暗下決心,這一次,隻要人不算討厭,她一定會認真對待,好好談場戀愛,能嫁即嫁,讓媽少操點心!——見雲鵬的頭一天晚上,晨璐如是勸告自己。
照理,雲鵬各個方麵都很令人滿意。他眉目清秀,高大俊朗,性格開朗活潑,不說不笑時眼角猶有笑意,他的微信名字是“春陽”,他整個人也像是春日太陽,不至於熱烈燦爛,但足夠和煦溫暖,和他相處,也有如沐春陽的舒坦。
當然,這是一般人的感覺;作為“二般”人,晨璐有自己的見解。她吃飯時微蹙一下眉頭,他立即感知到可能是太辣或太鹹,哪道菜不對口味了;她夜晚和他走在路上,稍稍縮下肩,他就能猜測出她穿得可能單薄,立即脫了自己的大衣替她披上。而且,她能感覺到,並非他對她特別,也不是他刻意討她歡心,而是習慣使然,他對女人像是天生有種憐愛體貼。
她聽到他接電話“怎麼了?乖,別哭別哭,有什麼大不了的……好的,我馬上到”,對這種電話,他大大方方,沒有回避她,隻說好朋友有事,匆匆告別,等再見麵,朗朗一笑“沒事了,我一到場,立馬解決”,並不做過多解釋。這種男人,經曆豐富,女友眾多,情淺不專,終欠妥帖——這是她對他下的裁決。
有這樣的心結後,頭兩個月的交往,她雖不似以往存心搗亂,但那種心不在焉、無可無不可的寡然姿態,卻完全屬於應付差事,聊以塞責。他空有應對女人的十八般武藝,在她麵前總無法得以施展。她留心到他眉宇間偶有流露的乏力和不耐,忍不住內心偷笑,隻等他先做了斷挑明。
他的忍耐力卻全然超出她的預料,他中間有近十天沒有給她電話,再約她出來,隻撒了一個透明質的謊“公務繁忙”,想必是對她有所警示。她淡然一笑,不以為意,有心看他還能堅持多久。他卻改變策略,不再單獨約會,而是把她放置在他的朋友圈聚會中,雖然他仍體貼殷勤,可神情中那種風輕雲淡渾不在意,與她自己何其相像。她立刻明白,他有和她一樣的苦衷:迫於父母壓力,聊以塞責。
這樣的會麵讓她頓感輕鬆。況且,她一向以裝扮自己為人生第一大樂事,有人喜歡,且懂得欣賞,能極大滿足她的成就感。他每次見她,像《飄》裏巴瑞特看到斯嘉麗,左右打量,不是讚她顏色挑得好,就是誇她搭配協調,款式新穎,讚賞之意毫不隱藏。但,也僅僅是讚賞穿著,別無他意。這讓她對這種相處又輕鬆許多。她又看他在朋友圈極受歡迎,對女性朋友果然如她所料的體貼用心,卻無任何曖昧異樣,似是同性朋友的友誼。
她在他麵前慢慢隨意很多,很多時候也會隨性發揮侃侃而談,沒想到倒引起他的好奇心,連帶與日俱增的好感。那次她撞到玻璃門,他自自然然擁她入懷,手指輕揉,軟語撫慰,她抬頭,窺到他眉目間兄長般的溫柔寵愛,有一瞬間,她覺得恍惚回到從前。
沒過多久,她遭逢生命中的大變故,整個人似乎一下子被生活的列車撞暈了。夜晚,她夢見自己在淒風冷雨的茫茫夜色中徒步行走,她張口喊媽,嗓子都喊啞了,媽終於出現,卻對她冷冷搖頭歎氣,轉身不見。她哭著喊著,以至哽咽驚醒,原來是場夢!
她正暗自慶幸,可等她睜眼四處看去,卻是病房,床上躺的是她插著氧氣管昏迷不醒的媽媽,無所不能、給予她一切,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沒錯,這世上最疼她的人,就這樣置她不顧,冰冷疏離,似乎永遠沉睡不醒了!是夢更讓人惶恐,還是現實更可怕?她晨昏顛倒地在夢與現實中掙紮徘徊。這時候,把她從夢中喚醒,陪她奔走安排,幫她各處協調的,是蘇雲鵬。
又過了很久,她才知道,以雲鵬敏感的家庭背景,遇到這種事情,應該避之唯恐不及。蘇母在以前總會有事沒事打電話給她,問她喜好,讓雲鵬帶她到家吃飯,喜愛之情溢於言表。出事以後,別說人影,連電話也沒接到一通。
她注意到有幾次雲鵬看到來電顯示,慌忙出門去接,他壓低了聲音,她還是聽到幾句:“……好的好的,我會注意,一會兒就回家……哎呀,媽,她沒經過事,孤苦伶仃,咱得有點道德觀念吧……”
她能理解,他的竭盡周全,是好歹交往幾個月的一種情感負債,也是他對女流弱輩的一種慣有的憐惜之情。即便是這種,她也是懷著歉意,深深感謝,沒有任何時候,像現在這樣,她急切渴望有一個堅實的臂膀,哪怕是暫借過來,讓她依靠一下。
她終於清醒平靜下來。那一晚她倚窗飲泣良久,窗外月色一如既往地皎潔,地球還是照常運轉,不會有任何人因為她母親的倒下而有所改變,生活照常要繼續,人生的一切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也都照常上映,她曾經的無憂時光終將成為過去。不過,她還年輕,路還長著呢,過去是媽照顧她,現在輪到她來照顧媽了,除了堅強,除了勇敢麵對,她別無選擇……她聽到他喚她,她伏在他懷中,發自內心地誠懇感謝:“雲鵬,謝謝你,謝謝這一段有你在我身邊!”
然而雲鵬並沒有在出於道義幫忙後逐漸撤離。她搬出別墅,重新開始她自己的新生活時,他照舊常來。他饒有興趣地站一旁看她學做家務,他幫她把媽抱起來放在輪椅上,他滿麵笑容地聽張姨閑話家常,他時不時帶一些恰好是家裏需要的小東小西……他隻是像一個好朋友、一個親人般,悄無聲息地融入她的生活。她原本要在他稍有退意,再或者,偶有唐突之舉時,準備的一套拒絕辭令,根本沒有機會派上用場。
他喜歡她,在這一點上,她毫不懷疑,但是喜歡到能違背父母意願,選一個這種有累贅的家庭,她不敢確定他有這種勇氣。顯然,他足夠聰明,涵養也是一流,在沒有確定自己心意,或者,不夠確定她的心意之前,他不會魯莽行事,陷自己於被動。誠然,從目前她的處境來看,舅舅、張姨把他看作最佳選擇,並不為過;她若想再進一步,讓他足夠喜歡她,亦非難事。當一個男人足夠喜歡一個女人,所有世俗壓力,包括父令母願,都可置於一邊。
隻是,淺嘗輒止的戀愛伎倆,是她諳熟心底拿捏得當的遊戲。如果當真付諸感情,傾情投入,步入婚姻,她能否同樣信心十足,勝券在握?即便她有信心把握住他的心,她能把握住自己的心嗎?
師磊,可是打開她心結的那個人?
她聽到微信的叮咚聲音,打開,“春陽”如是說:
有一種心跳,叫怦然心動;
有一種思念,叫朝思暮想;
有一種感覺,叫心有靈犀;
有一種喜悅,叫心花怒放;
有一種凝望,叫一往情深。
親愛的,你可曾有過?
她立時心跳加速。這一段描述,應該是粘貼的微信段子。可是,在她思慮萬千的此刻,居然突然如此深擊她心!怦然心動,朝思暮想,心花怒放,多麼深刻動聽啊!她有過嗎?她還記得嗎?
她跑神片刻,回過去:你認為,我可有過?
他馬上回過來:你即使有過,也隻是過去,這不重要。關鍵是,我有,現在。
她想了會兒,回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每個人的心裏,都可能會有一個過不去的人。可是不管愛與不愛,他在你生命裏隻有兩種結局,要麼終點,要麼路人。
他回:你在我心裏像一個謎,讓我想要撥雲見日。
不等她回,他又說:世界上不愛的理由有很多,忙,累,壓力……而愛的理由隻有一個,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一下跳躍至此,反讓她措手不及。她想了好一會兒,故作深奧閃爍其詞道:諾不輕許,故我不負人;諾不輕信,故人不負我。
他並不深究,轉化成正常話題:親愛的,明天中午你想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