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晨璐性格中有一種在大多事上“無可無不可”的特質。
她媽媽倒下後,舅舅耿輝——也是耿榮一直以來的左膀右臂、鑫正副總,來找她深談過一次。所謂“深談”,不過是大致說下目前形勢:建築款要不回來,公司被圍門逼債,這種情形估計得持續一段。
耿輝很清楚,這麼多年,姐姐一直在用“千金小姐”的規格嬌養著他這個外甥女:車不需要開,怕不安全,出門自有司機接送;工作不能出去找,會有失身份;公司的業務不用去參與,因為她不需要麵對一些不好的社會現實;家務事更不必沾手,因為有保姆;交男朋友一定得先過媽媽這關,因為怕別人動機不純、別有用心……
作為從小看著晨璐長大的親舅舅,耿輝有時難免想要對外甥女的教養方式提出不同意見,耿榮一句話截斷:“我生的女兒,我知道怎麼養,別瞎操心!”
耿榮倒下後,他眼見晨璐被痛擊到懵懂癡呆,自然心疼得無以複加,但公司的事千頭萬緒,他有心無力——所幸有蘇雲鵬在她身邊照料。現在既然姐姐的這種狀況已成事實,他想她應該多少了解一下公司現狀,知道怎樣麵對以後的生活。
殊不知這次談話沒過幾天,她說要搬到龍躍花園的兩居室去住,又鄭重給舅舅一摞證件,是她們現住的別墅,還有耿榮名下另外四套房子,連帶幾輛車的證件,說公司全部交由舅舅打理,她什麼也不要,先把這些房子、車子賣了,該還的賬先還,算她替媽贖罪。
他聽得哭笑不得,又覺慚愧汗顏。他隨後想法兒給她一張二十萬元的卡,說:“有舅舅在,公司就不會破產,也決不會讓你受委屈——隻是這兩年恐怕要艱難些。我擠出一點錢,你計劃著用,先維持個一年半載。”
二十萬對於目前嚴峻形勢下的耿輝來說,用“擠出來”形容並不為過,但對於從不沾柴米油鹽這等“俗務”的晨璐來說,實在概念模糊。她隻知道自己曾順手買過幾個超過十萬的包包。
然而,生活的巨大落差並沒有讓這位昔日公主像所有人預料的那樣,窘迫,可憐,難以維係。對她來說,別墅的寬敞奢華自然很好,小戶型的溫馨緊湊也很舒適;有他人全權料理的生活固然不錯,依靠自己獨立自主來過活也並不艱辛可怕。這種“無可無不可”性情讓她在應對生活突如其來的重擊時,有著令人驚詫的安然平和。
但是,去秋實公司應聘,見到師磊,到他身邊去!這是許晨璐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有企圖心,且目的性很強,並籌謀良久的舉動。
許晨璐在店門口片刻慌亂後,穩定了一下情緒,才快步走進裏麵。她尋一處角落,默然站立,從家具的縫隙中,凝望師磊的背影——他邊拿筆在紙上寫著什麼,邊和曉薇講解著。她聽到她已經不太熟悉的嗓音:“這算是月末的小型戰役,務必達成任務。”
毫無疑問,他剛才看到她了,一如在她剛入職後參加公司第一次全體員工會議,她作為新晉員工上台自我介紹,她知道他在下邊坐著,她也瞥到他的目光——若有所思,波瀾不驚,恰如剛才的熟視無睹。
自從在左右店上班後,想過和他見麵的各種情形,她想象最多,覺得最可能、最真實的,是他帶著驚詫,然後冷淡的熟絡、客氣的親切:“噢,你怎麼在這裏?”她理想中的自己,是展顏一笑,大方中帶著嬌憨,客套裏浸染喜悅:“是啊,我沒想到是你的公司啊。”
這基本是她理想中自己的狀態,平靜、自然、不著痕跡,仿佛他們中間根本沒有橫隔十一年光陰。
十年生死兩茫茫。
沒錯,十一年了。若說世間的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那麼十一年後他們的相遇,確切說,到左右後這兩次,並不算。
她想到一年前的一個場景。她隨母親去參加一個朋友圈的酒會,這種社交活動說高雅一點是紅酒Party(聚會),坦白一點,大家心照不宣是為拓展朋友圈子,共享人脈資源的一個聚會。她本是不願意去的,可耿榮說:“今晚雲鵬媽剛回來,你得去見一下,我給雲鵬打過電話,他六點鐘來接你。”
雲鵬那天稍有異樣——她早有感知,他由最初的敷衍,變得開始對她逐漸上心。她當晚是一套迪奧的黑白小套裝,乳白色珍珠配飾,長發高高綰起,顯得既甜美優雅,又嬌俏可人。雲鵬在她身邊,毫不掩飾地稱讚:“你今天好漂亮。”停一會兒,低頭附她耳邊:“I want to kiss you.(我想吻你。)”
他們自交往以來,她自認為把握得當,而雲鵬也極識相,從未有過分舉動。這話使她陡然慌神,突然想不出如何應對,就扭過臉去看別處,這一看,就恰巧與人群中的一個目光相遇,這片刻的目光交流,讓她瞬間有眩暈感。
最初幾年裏,她無數次想到某一天遇到他的情景,設計過各種版本。這些幻想如燃燒的蠟燭,在時光的飄搖裏,漸至熄滅。他的麵目也漸趨模糊,偶爾心裏想到,卻像是受驚的小鳥,尖叫一聲,翻飛到雲際,轉瞬無影無蹤。她為自己終於把他淡忘而感慶幸。而剛才那一刻,她才驚覺,時隔這麼多年,他還是能從這許多人中,一下躍進她的眼中:他還是那麼瘦、那麼高,麵部線條硬朗,下巴長長,眼睛深邃——這短短一瞥,他的一切立刻在腦海裏鮮活起來。原來,過去的一切她都沒有忘記,所謂的刻骨銘心也不過如此吧。
雲鵬感覺到她的異樣,疑惑詢問。她轉過來手扶額頭,半晌不說話。雲鵬用手貼了下她的額頭,問是不是生病了,她順勢承認自己頭疼。耿榮恰巧走過來,知道情況後讓他先帶她回家休息。
那晚她沒有睡意。師磊,肯定是他。從他講究的著裝來看,他現在應該是一位成功人士——以他的聰明和性格,這簡直毫無疑問!但他是何時來Z市的,出差還是就在本地工作?他絕對也認出了她,可是為什麼這樣冷漠淡然、無動於衷呢?媽肯定也看到他了,可回來後沒有什麼異樣啊!這麼多年過去了,媽心裏也早該放下,可為什麼表現得這麼不動聲色,怕她再傷心嗎?……
她一夜輾轉,到天明時想到的答案是:他那樣有理想有抱負的人,成功是必然的,估計現在早與那位漂亮女子結婚,嬌妻美子、其樂融融。他之所以做出不認識她的樣子,估計是怕她誤會,也怕家人多想;媽不提他,或是裝作不認識,也是當年的事太過尷尬,最重要的是怕她傷心。
她這樣一分析後,不免覺得釋然。但是,她需要見到他——就在三年前,張姨唯一一次無意提及:“師磊這孩子當年其實挺可憐的……”然後猛然住口,任憑她再怎樣追問,都矢口否認,再三緘口。
這個疑惑堅定了她一定要再見到他的信念。隻可惜人海茫茫,她自從離開C市後就再沒有回去過,她自己的交友圈子有限,又要瞞著媽媽,所以也從未打聽到任何線索。如今竟這樣意外相遇,且在同一個城市,雖然當時狀況突發,她沒敢貿然招呼,但是既然他能出現在那個宴席上,她就一定能打聽出他的信息來!
她並沒有考慮見他後怎樣,有無必要——也許這不過是個借口,可是這個借口自從駐足在她心裏,就表現得坦蕩磊落,鏗鏘有力,足以讓她很快變得精神煥發,神采奕奕。
可惜老天並沒有給她充足施展行動的時間。幾天後,“問題鋼筋”案報道,又沒過多久,鑫正出事,耿榮倒下。
從最初的無法接受,到不得已麵對,到逐步學會照顧病人,學會跟著張姨一塊兒買菜做飯,這個適應時間晨璐用了大半年,在這大半年中,師磊的影子會偶爾閃現——也僅是閃現而已。她亦非過去的富貴閑人,白天忙碌,晚上著枕即眠,並無精力懷念往事。但,師磊影子的閃現,總會在刹那間帶給她一些錯綜複雜的感覺:溫暖,委屈,孤獨,堅強。
無意中看到曉薇手機上的工作照片,讓她霎時悲喜交集,也用最快的速度籌謀計劃,達成所願。然而師磊的表現,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按理說,打一個正常的見麵招呼,這是理所應當啊。能這樣——且兩次——堂而皇之地熟視無睹,這該怎樣解釋?如果一定要找原因,那隻能說他不夠正常!可,難道他的不夠正常,從心底來講,豈不是她更希望見到的?這種情形下,她應該表現得正常一些——她有理由,她有理由正常自然,理直氣壯地給他打招呼。
沒過幾天,公司負責店麵運營的王經理找她談話,說是辦公室缺少一個文案職員,而她作為一個店麵導購新手,銷售業績一時半會兒提不上去,沒辦法與老員工相比,他和另一個業務經理商量了一下,決定把她調到辦公室工作,讓她明天來公司辦公室報到。
曉薇聽聞後對她說:“辦公室負責庫存管理的李靜前幾天家裏有事,遞辭呈了,我還想讓誰來填這個空缺呢——這樣最好,其實我總覺得把你放在我們這幫銷售隊伍裏,有點羊入虎口的味道,於心不忍哪。辦公室工作瑣碎點,但壓力沒這麼大,絕對比這裏適合你——隻是我不大想和你分開。”
王經理公事公辦的樣子,加上曉薇的這番體貼解釋,把她心頭冒出的那丁點揣測給打消了,同時暗笑自己想得太多。
第二天她去辦公室報到,師磊不在,王經理告訴她工作範疇:管理資料,打印文件,製作公眾平台微信宣傳。又詳細給她示範,末了,玩笑說:“這工作是辦公室最清閑的,所以另給你附加一項,咱們有客人來時,你得勤快些,幫忙給端水泡茶什麼的,沒問題吧?”她自然說沒事。
此後幾天,因為正趕上月底活動,她負責打印活動價簽、廣告宣傳語、客戶跟蹤表之類,因為是第一次做,不免處處小心,時時請教,忙得暈頭轉向。這時,和師磊已免不了時常碰麵,他對她頷首示意——像對待任何一個員工,她回報以禮貌微笑——他既然堅持這種不正常狀態,她索性配合他。
然而,她在忙碌中,還是不可避免生出一些悵惘之意,他難不成一直要這樣裝作不認識的樣子?現在是因為有旁人在場,果真哪天單獨遇見,她曾打點出的千百句話,她理想中自己大方端正的態度,在他冷靜淡漠的神色中,可否能如常演示呢?
如此,渴望與他單獨見麵的念想,事到臨頭,竟逐漸有了臨陣退縮的膽怯。
不想這種機會很快到來。有天晚上她和同事小劉一塊兒加班,看到師磊辦公室燈亮著,就有點心慌,越心慌就越容易出錯,一個表格製作四五次還不成型。小劉工作完成後,說老公在樓下,家裏還有孩子,就不等她了。她簡直就是心急火燎,總覺得背後辦公室燈光灼人。好不容易做完,剛起來收拾完畢,師磊開門走了出來。
她暗自穩神,決定不打招呼,先跨出大門。他好像也沒要和她說話的意思,把辦公室燈關了,鎖了門,晚她幾分鐘出去。
隻是兩人還是乘坐了同一趟電梯,電梯裏恰好也沒有旁人。她目視前方,在慌亂中帶點賭氣——她賭他先開口。
“工作還習慣嗎?”
她贏了。
“還好——啊。”這個臨時起意捎帶拖延加上的“啊”字,並沒有把她想要的輕鬆狀態表現出來,反而無端帶了點孩子氣。
“哦,不錯,你現在變堅強多了。”他臉上有點澀澀笑意,感歎的樣子。
“其實,我想,我過去也一樣!”她聲音不大,卻一字一句,清晰有加。
“是嗎?”他嘴角牽動。
她想回敬一句“難道不是嗎?”,話到嘴邊卻又咽下。沉默中,兩人出了電梯。
她朝前邊的馬路上走去。正是十一月份的深秋天氣,夜風驟起,她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他跟在她後麵走了一會兒,她以為他是去停車場開車,並不介意,想不到他又開口說話:“時間晚了,你別打車,我送你。”
他的聲音沒有特別柔和,卻有著她曾經熟悉的味道,一種暌違已久的感覺一下子彌漫上來,她頓時覺得眼前煙霧迷蒙。她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說話,她害怕一出聲就泄露她的心事,而她現在還不想泄露。
他看她腳步越來越快,有點惱火,低聲喝道:“站住!”
他這一喝,倒真嚇她一跳,她立時乖乖停下來。他走到她身後,有點惆悵地說:“沒想到你現在還能這樣吃苦!”
她心頭一酸,眼淚瞬間就湧了出來。一陣風盤旋刮過,她的頭發隨之飄散一臉,她也不去理會,那淚簇擁發絲隨風在臉上飛舞。她很久沒有這樣傷感——這傷感夾雜太多的東西,悲傷、心酸、委屈……鑫正公司出事,令人羞於麵對的出事緣由,媽媽的倒下……近來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這一切使得外人都替她難過的人生大事記,好像此刻又重新簇擁在一起,又另加上多年後相遇時他的態度……
但是,此刻她突然改變心意,不想麵對他,不想讓他看到她的眼淚,不想對他說曾經計劃說的任何話。
“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他有點艱難地說,“你盡管給我說。”
她用手隨便把臉上的頭發整理一下,輕聲說:“好的,我知道了。”
說完,她徑直走向馬路邊,招手叫車。
每個人都是生活的導演,可惜,生活往往沒有任何提前擬定好的預演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