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處心積慮

秋實家居有限公司作為Z市左右沙發的專銷商，在全市各大家居商場共設有二十八家店鋪。其中，三千平方米的紅星美凱龍左右店麵積最大，位置最佳，屬於公司最器重的店麵。秋實公司的辦公室也在紅星美凱龍的B座寫字樓上。

許晨璐每次到紅星美凱龍大廈樓下，準備去左右門店，都不由得先手撫胸口，長長出一口氣——像是自己先給自己打打氣——然後才穩神踏入。

而曾曉薇每看到這種情景，都不禁一邊在心裏感歎：“許晨璐呀許晨璐，何苦？何苦！”一邊又攀著她的肩膀：“親愛的，加油！加油！”

許晨璐能出去工作，尤其到秋實公司，曾曉薇自認為有一半得“歸功”於自己。

她和晨璐大學四年住同一個宿舍上下鋪，也是這些年來彼此最好的朋友。

曉薇從下麵縣城底下的鄉鎮高中考Z大過來，陽光開朗，不拘小節，標準自來熟型。她對上鋪這位貌似矜持自閉、衣著時尚的小公主，一點都不生分，一會兒“許晨璐，走，一塊兒去上課”，一會兒“許璐璐，太陽這麼好，走，一塊兒出去逛逛”，一會兒“許妞，快快，還來得及，咱們去看電影”。而這位貌似拒人千裏的大小姐，一旦熟悉起來，頑皮淘氣並不輸於她——這倒是次要的，在很多事上，她的稚嫩和善良，超出曉薇想象。

她講上學時為抱不平跟男同學打架，高中暑假在酒店打工掙學費，最疼愛她的奶奶去世……她過去生活中俯拾皆是的每件小事，晨璐都能聽得認真有味，臉上有“聞所未聞”的驚異，且同她悲喜，咯咯嬌笑或淚盈於眶，以至她給晨璐起了“小迷糊”與“大笨蛋”的綽號——生活了兩年的大學校園，她還能在裏麵迷路，需要打電話向她求救；她隻見晨璐刷過一次運動鞋，等晾幹拿進來，汙漬一個沒掉，沒漂洗下去的洗衣粉倒是添色不少，還可憐兮兮地解釋：我忘了用刷子了，不過我真的沒洗過鞋子，不知道怎麼洗呀！

晨璐一周回家一次，但是每天需要接無數電話，大多是媽媽的，此外還有張姨、司機小李。今天都幹什麼了，和誰一塊兒，吃的什麼飯，需要送衣物嗎？……曉薇聽得不勝其煩，狠狠點她的頭：“你能不能拜托他們少打幾個電話，你能不能敷衍一點不耐煩一點？”她扮鬼臉與她強嘴：“不能！不能！他們關心我才打電話，我才不要惹他們不開心呢！”

因為沒聽到她爸爸的電話，曉薇問及，她隻說高中時父母就離婚了，以後就沒見過，然後瞬間淚水漣漣，滿臉傷痛。她此後再不敢提起。

曉薇慢慢才了解到晨璐的家境，但使她欣慰的是，晨璐自始至終身上毫無富家女的驕矜，相反，她待人是默默且善解人意的體貼。倆人一塊兒逛街，結賬時她會“懊惱”地說：“瞧，我媽沒準又發錯人了，怎麼又有紅包！好吧，你幫我把它一並解決得了。”邊結賬邊向她撒嬌：“不過，你也得放血，一會兒請我吃大餐哦！”——而這頓“大餐”，不過是她號稱最喜歡的麻辣燙、串串香之類的小吃。

晨璐身邊從不缺乏追求者，而她既不斷然拒絕，又毫不上心，全無她那個年紀女孩應有的新奇激動，且似乎拿捏得當進退自如。她難免好奇，要追問細節，她卻模棱兩可：“哎呀，有什麼好講的，不怎麼喜歡嘛！”——這是晨璐唯一讓她感覺諱莫如深的地方。

倆人雖相處得如同姐妹，但生活能力和生活環境完全不在一個層麵。曉薇大一就開始兼職跑業務，大學畢業後在家電賣場做過導購，然後見習店長，培訓部主管，她來秋實公司上班不到半年，就晉升為居然之家左右店店長；又過半年，成為紅星美凱龍店店長。

晨璐畢業後謹遵母意，除偶爾跟著耿榮一塊兒去公司參加董事會，或幫忙打印些文件等可有可無的差事，就閑居在家做大小姐。中間在她執著的要求下，耿榮也沒掃女兒興致，同意她去北京學習服裝色彩搭配半年——不過有專人陪同。

這幾年，由於倆人彼此所處境遇太過不同——一個太忙，一個太閑，所以聯係慢慢減少，直到晨璐家出事。

曉薇其時剛晉升為紅星美凱龍店店長，正諸事繁雜，卻一定要每天抽出時間，或打電話，或晚上過來陪同。等看她狀況慢慢好轉，逐漸適應，曉薇才開始有意無意給她講在外工作經曆，她希望好友能走出溫室，有社會曆練和自我生存的能力。

晨璐慢慢開始有這方麵的意識，也不斷提出自己的疑問，什麼是見習店長？培訓部主管培訓的是什麼？為什麼做得好好的要跳槽來秋實公司？

曉薇一一作答，尤其對跳槽到秋實公司，她回答得更詳盡：“左右沙發是國內知名品牌，近年來在業界一直穩居行業老大地位，這是我來秋實工作的首要因素。更幸運的是遇到一個有思路、有眼光、有魄力的老總，他很年輕，隻在本地做了四年，就已經是家居界翹楚，左右的薪資製度也非常合理完善。我隻要能做夠兩年店長，就能擁有幹股並參與分紅呢！”

她同時拿出手機照片，讓晨璐看她們公司的店麵、產品、會議照片、全體員工的合影照。

晨璐看照片非常仔細，甚至把照片放大，凝神良久。

沒過幾天，她就向曉薇表示也想到她們公司應聘，曉薇極為吃驚——自己潛移默化的感染力不會這麼迅速有效吧？！對她願意出來工作的態度，她予以讚賞，但並不讚同去她們公司，原因有兩點：第一，她認為晨璐從未在社會上有任何曆練，對家具行業又全然不懂，以秋實公司招聘過五關斬六將的嚴謹程度，她未必能被招聘上；第二，以晨璐在穿衣打扮上的高超功力，若真想出去工作，服裝店才是首選。

晨璐這樣表述自己的觀點：她是第一次出來做事，心裏本就膽怯，到陌生的環境和陌生人相處想想就害怕，還不如到秋實公司先應聘試試，好歹還有她這個好朋友在身邊照應。

曉薇想讓她出來工作，隻是想讓她對社會有更深的了解，能有自我成長——明知即便經此大難，也未必到了她必須自己出來工作養家的份兒。且家居行業競爭激烈，銷售壓力非一般人可承受。但看她主意已定，也不便打擊，隻有仔細給她叮囑一些注意事項，由她去了。

沒料到她竟一路過關，經過七天的專業知識培訓後，居然也能按她自己的意願分到紅星美凱龍店實習上崗了。她打趣說，估計人力資源部看晨璐長相甜美，有廣告宣傳效應，所以才會破例讓一個毫無銷售經驗的新人，到她這個左右第一店實習吧。

然而曉薇深知，在競爭激烈的銷售行業，對於許晨璐這種未經世事的嬌嬌女，她所要承受的壓力和辛苦，絕對是平生未有——她未必能堅持夠兩個月。

在第一個月實習期，她不難看出晨璐的努力程度，一個從來懼怕與陌生人寒暄的人——更別說要去主動搭訕——要笑臉迎客、殷勤谘詢、跟前跟後介紹商品，她每看到晨璐在把顧客送至門外，那種如卸重擔，似乎要撫胸長出口氣的神情，就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第一個月沒有單獨銷售業績，這在曉薇意料之中，但是第二個月已經快過半——竟堅持這麼久！——她有點擔憂了。

既不想讓她受打擊，又得讓她有思想準備，曉薇便開玩笑勸慰：“親愛的，想不到你能這麼努力，太讓我刮目相看了！隻是左右是末位淘汰製，你沒有任何工作經驗，第一個月沒有業績屬於正常，這個月再沒有，咱就撤！像你這長相，這穿搭水平，去商場名牌店肯定超級搶手！”

“這可不好說，我要竭盡所能。”她的神情有孩子氣的執拗，語氣卻很堅定，“我不要被淘汰！”

曉薇見她如此，自然也竭盡全力，抽空就諄諄教導，像是“有些顧客，一看穿著打扮，或者聽他說幾句話，就知道是不是咱們的意向顧客，一定要學會有目標性，該不多浪費口舌的就別浪費——別嫌我勢利，這是做銷售最起碼要懂得的”，還有，“該強勢的時候一定要強勢，別跟著解說半天，最終是別人成單，多長點心眼，好不好？”諸如此類。

晨璐認真聽。想到自己以前經常光顧的服裝店導購員的耐心殷勤，想到這一段被灌輸的種種銷售理念，看到店內同伴們為出一單業績拚盡全力的用心程度，平生第一次在心底裏發出這樣的感歎：掙錢真不容易啊！

她倆都沒料到，轉機很快到來。

這位一大早就進店的顧客，由晨璐引領接待。這人三十多歲，著裝得體，氣質不俗，在店裏轉悠了一會兒，對晨璐的講解，一直表現得饒有興致，時不時詢問一些關於沙發的尺寸、價格區間、皮質用料等問題，晨璐想到曉薇的標準：有購買能力，興趣鮮明，意向明確。哦，這是需要好好把握的準顧客……她立即全身心進入“嚴陣以待”狀態。不料這男子突然從沙發的功能方麵跳轉話題。

“美女，我看你業務並不熟練，是新來的吧？”

晨璐一怔，不明其意，如實回答：“是的，我剛來上班一個多月。”

“從我的直觀感受，你的形象氣質……”男子邊說，邊上下打量晨璐，“似乎並不適合在這裏工作。”

“哦？”晨璐對他肆無忌憚的審視眼神心生反感，淡淡一笑，不作反駁，“您真識人於微。”

“寫字樓的白領麗人吧？也不很像。”他好似沒有看到晨璐神色中的冷淡，抬頭，含笑，肯定，“但是，在這裏做導購員，你顯然不適合。”

以晨璐的個性，對待這種人，不予爭辯，漠然置之，是最簡單有效的處理辦法。但，今時不同往日，她在左右沙發店上班，是還有待考查的實習生，她同時還想到曉薇緊箍咒般的幾個字“銷售業績”。她看到店內大屏幕上楊瀾的廣告詞，笑了，細聲細氣地說：“幸福不遠，就在左右！在左右上班很開心，謝謝您！請問您對這套沙發還滿意嗎？”

男子哈哈笑了：“你不是一個合格的導購員，但是我很滿意，連同對沙發也很滿意，好了，就這套，我要了！”

晨璐向來不喜歡油嘴滑舌的男人，卻對他的爽快在驚訝之餘，帶了點感激之情，以至他遞名片給她，她接過認真看了，並很鄭重地寒暄了一句：“方律師，幸會！”

方林偉自來熟地說道：“晨璐對吧——我剛聽你同事叫你——請允許我也可以這樣稱呼，今天多謝了，過幾天我再推薦一個朋友過來選購，到時還找你推薦啊。”

曉薇對晨璐僅僅是含笑“謝謝”的態度大為不滿和惶恐，連忙走過來替她感謝：“方律師這麼支持我們的工作，真是太謝謝您了，以後有什麼需求，您不想親自過來，直接打電話就行！”

“方便問下晨璐的電話嗎？”方林偉順勢接話。

“我全天上班，您隨時打到店裏就可以找到我。”晨璐禮貌有加。

“那就好。”方林偉像絲毫不覺得意外，笑嗬嗬地說，“以後可能還會過來麻煩你，要有思想準備哦。”

方林偉走後，店內的十幾個員工對晨璐這不到一個小時將近二十萬元的銷售單子，表現出各種羨慕嫉妒。曉薇對她耳語：“我看這家夥是對美女別有用心，隻可惜他小瞧我們晨璐處理這種事情的高超手段了！”

晨璐對這種恭維表現出一種受之無愧的驕傲神情。

過幾天，方林偉果然帶了朋友過來，這位朋友顯然對他有言出即從的欽慕，不到兩個小時，連同茶幾、電視櫃、餐桌在內的一係列左右產品，一並選中付款。

“方律師，讓您費心，多謝了。”等顧客到前台簽單時，晨璐向方林偉誠心表示謝意。

“哪裏，是我該多謝你，辛苦講解這麼久。”這話講得不老實，語氣卻誠懇正經，“改天我想請你們——你和店長，一塊兒吃個飯，能否賞光？”

晨璐剛剛心裏那點不好意思立時消退：“您反客為主了，有機會是我們該表示心意。”

對這種不置可否的淡然態度，方林偉不以為意，他笑聲朗朗：“我很期待能有這個機會！”

等晨璐和曉薇及幾個店員把貴客恭送至門外，轉身進店，晨璐赫然發現一個著黑色西裝、瘦高個男子正站在前台，翻看著手中單子。曉薇驚喜道：“師總，您什麼時候過來的？”

這正是曉薇每天要在晨璐耳邊介紹幾十遍的公司老總，師磊。

師磊抬頭：“過來沒多久。”同時與包括晨璐在內的幾個店員，微笑頷首招呼。

從上次全體員工會議之後，師磊出差差不多一個月，這也是晨璐來到秋實公司後，第二次見到他。

左右沙發店正處紅星美凱龍商場正中央電梯口處，四通八達，前後左右有四個進出門，晨璐和曉薇全神貫注於顧客，並不知曉師磊何時從哪個門進來。

那一刻，晨璐突然神色慌亂，立在門口，進退失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