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雨平

一

我此生作為孩子聽過最多的誇獎，不是源自父親和母親，而是源自婆婆。

父親是嚴厲的，他認為過多的誇獎會培養人的奴性，因此從小到大，我聽到的幾乎總是批評。

母親是親切慈祥的，她恬靜淡雅，帶著知識分子的內斂和矜持，偶爾誇我，也隻是流露出淡淡的喜悅，不像婆婆那麼濃烈。

婆婆不同，她每每誇獎我時高腔大嗓，笑聲朗朗，臉上洋溢著熱切的喜愛，而且善於創造新鮮的詞彙。

我的先生說，我最初走進他們的村子時，身穿牛仔服，頭戴五毒帽，長發飄飄，雙手插兜，兩眼看天，完全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村裏人都覺得稀罕。

然而婆婆卻由衷地喜愛，她用完全不同於鄉下人的觀念和審美，滿心喜悅地接受了這個雙手插兜、兩眼看天的兒媳。

那時婆婆還年輕，舉手投足都帶著一股戰天鬥地的豪情。每次回家，她都會牽著我的手在村子裏走一遭，笑嗬嗬的，逢著人問候或者到家裏來看望，婆婆就會大聲說：瞧瞧我家的兒媳婦，才貌雙全，這可是祖上積多少德才能娶到的媳婦啊！

而且婆婆對我的這種喜愛和自豪一直持續，結婚很多年也依然如此。

生孩子時，因為是個女孩，按照鄉間的傳統觀念，未免不帶些遺憾。你分明能從空氣裏感覺到那些笑臉之下的歎息，然後不由自主地，就覺得自己似乎犯了什麼錯誤。婆婆卻滿臉喜悅地抱起孩子，對一圈親友朗聲宣告：誰敢說我家孫女一個字的不好，那可就揭她奶奶的腦蓋皮了！然後轉身笑吟吟地對我說：我看娃表情傲傲的，有點像你呢，要不就起名叫傲傲吧？

雖然孩子最終沒有叫傲傲，但婆婆橫眉豎目的袒護，讓生女孩這件事從一開始就遠離了自卑和愧疚。她身上所具有的那種堅定、無畏和慈愛，也讓我在養育孩子的過程中，始終覺得踏實和安穩。

生過孩子剛兩個月，一家報社招聘，我去考試，站在一群年輕大學生中自慚形穢，卻又偏偏中邪一般，文章也寫亂了。垂頭喪氣回家來，婆婆叉腰揮手，氣呼呼地說：那報社領導也是沒眼光，像我娃這相貌、這文采，人往那裏一站，文章往上一遞，要是我，看一眼就收下了，還用得著考試麼！

婆婆是讀過高中的，喜歡讀書看報，我有時寫了文章也讓她看，而她竟然也總能看出些高低來。

有次坐在餐桌旁為一位朋友的書寫序言，寫完了，遞給廚房裏忙活的婆婆看。她看過，對站在身邊的孫女兒阿寶說：瞧瞧你媽媽的文章，風雨不透！

阿寶仰著小臉問：奶奶，什麼叫風雨不透？

婆婆說：你媽媽的文章，想加一個字塞不進去，想減一個字摳不下來，嚴絲合縫，風吹不進去，雨打不進去，這就叫風雨不透！

我寫文章不多，聽到溢美之詞倒也常有，但是像婆婆這樣生動的讚語，是迄今為止我聽到的最痛快淋漓的褒獎了。

但婆婆也有頗不欣賞我的地方。

婆婆不止一次地對我歎息：你哪兒都好，就是太“弱格”了，凡事不爭不搶，總愛退後一步，媽擔心我死後你守不住咱這份家業啊！

“弱格”是老家洛寧方言，內涵豐富，包含了體質羸弱、性格懦弱、言語怯懦等所有由內而外的軟弱元素。

婆婆沒說錯，我從小體弱多病，又害羞靦腆，不愛說話，雖然也是在鄉間長大的孩子，卻從來沒有學會罵人打架，甚至到了成年也仍然像個軟體動物，磨不出那層鎧甲來。

然而讓婆婆沒有想到的是，結婚的第二年，我竟然揮舞著鐵鍁，把村裏一個蠻橫的男人給治服了。婆婆毫不掩飾她的驚喜，對我說：村裏人都議論呢，說你家兒媳看起來文質彬彬，沒想到這麼厲害啊！

其實，連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骨子裏原來藏著點匪氣，平日隻是沉澱在精神世界的深處，遇到生死關頭，內心裏的那點佑護弱小的善，竟然瞬間可以演變為惡，能慨然仗劍，拔刀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