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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於慈悲止於慈悲
吳雲驪

十三

2019年9月18日晚8點,從洛水之北到洛水之南,我驅車通過即將封鎖的王城大橋,回到自己的家。

一個多小時前,我陪著病後的父親散步。這是他第二次中風,腦幹受損,曾經一度吞咽困難。父親似乎被這場劫後餘生的疾病嚇怕了,感受到了死神的影子,整個人都失去了神采。

我無比心酸地替父親係好他那係錯了的襯衫扣子,父親淩亂而虛弱的樣子,就像一個快速融化的雪人。

當我堅持要換下父親那件飯漬斑斑的外套、而父親又執拗地拒絕的時候,我突然脫口而出對父親說:爸爸,您不能這樣,我正在寫一本書,您必須保持自己健康的身體和整潔的儀容,屆時出現在我的新書發布會上。

父親頓了一下,問我:你在寫什麼書?

我說:是寫給你和母親,還有爺爺的書。

父親站住了,看看我說:可以。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又看到了一個往日的父親。當他站住,緩緩地把臉轉向我的時候,他的眼神像是落日掠過一片荒原,從一個蒼茫的、混沌的、為恐懼和絕望所籠罩的地帶,又回歸到自己原來的精神世界。

我對父親脫口而出的話,是謊言。我極少寫文章,更妄言寫書,但這句話卻又好像是從心裏跳脫出來的。一直以來,我很想寫寫母親、父親和爺爺。這些美好的生命、高貴的靈魂,上天賦予他們俊美的相貌、聰慧的頭腦、善良的心性,然而從一開始也賦予了他們苦難的使命,讓他們犧牲、供奉、忍耐,遭遇身體與精神的雙重磨難。

他們是根上帶著墨色和泥土的鄉村知識分子,是土地上的花朵、原野上的大樹,也是大地最末梢的神經裏最純正的營養。因了他們的存在,土地擁有了詩意,鄉村擁有了文明。

是和母親一樣的人,曾經滿懷慈悲,日夜守護,把鄉間的嬰兒接引到人間。是和父親一樣的人,讓鄉間的年輕人在低頭於黃土的命運之中,仰頭觀望星辰和大海。是和爺爺一樣的人,固守著鄉村最樸素的道德和倫理。

他們一生輾轉於泥土,身上帶著麥草和牛糞的氣息,血液裏流淌著文字和墨香。幾千年來,在廣袤的鄉村,他們是耕讀傳家的文化核心,也是家國動蕩之中的文化根脈,有了他們渺如微塵的滋養,鄉村才擁有了文化的魂,這片土地也才擁有了文明的原生力。

他們是平凡的,平凡到和普通農民並無多大差別,平凡到一經離去就不留痕跡。我在清明節的時候,在故鄉已經變得陌生的山坡上,跌跌撞撞地奔跑,竟然很久找不到爺爺和母親的墳。他們在青麥和黃花之間,幾乎已經和黃土融為一體。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我希望他們在肉體歸於黃土之後,靈魂棲息於我的文字之中。

因為這謊言在父親眼裏所煥發的神采,我在心裏默默地對父親有了承諾。這或許是對父親最好的精神營養,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將用文字的微光,照亮父親暮靄沉沉的晚年。而父親,又何嘗不是用生命的餘暉,把我引向了一個溫暖的所在。在那裏,我前半生所極力逃避的地方,卻恰恰是後半生精神的故鄉。

我們繼續往前走,父親拄著拐杖說,別扶我,我自己走。

從小到大,在我的印象裏,父親走路,永遠都是身體微微地前傾,雙手背後,或是穿著長大衣,敞開著衣襟,雙手插在褲兜裏。而現在,我看到的父親,拄著拐杖,腳步因虛弱而顯得淩亂,然而我依然能夠感覺到,父親的腳步裏,每一步都帶著一種往前的執拗和對身後的棄絕。

我們走了好久,穿過一排排的樓房,從小區的最北邊,走到最南邊。

我說:爸爸,我們回家吧。

父親看看我,問:我們走到哪裏了?我們的家在哪裏?

我指著北邊說:我們的家在那裏。

父親點點頭說:好,我們回家。

2007年10月24日初稿

2022年5月5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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