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的暮年,我和父親之間,擁有了一份有別於其他幾個孩子的親密。我除了是他的女兒,還像是他的半個朋友、半個情人、半個母親。
父親經常會坐公交車,到我的辦公室來。我在辦公室為父親備了專用的茶杯,我忙工作時,父親就坐在一邊安心地喝茶、讀報,等我忙完,然後一起去吃飯。
有時我們走在路上,父親講一件什麼童年趣事,像個孩子一樣,笑得前仰後合,說:我不善於講笑話,別人還沒聽清楚,我就笑得講不下去了!
父親每次回家時,依然堅持坐公交車,堅持不讓我送他過馬路。我看著父親悠閑地走過十字路口,紅燈快亮時,父親甩開大步走過去,他的身影,依然是挺拔而俊朗的。
父親總是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讓他換衣服,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父親到我的單位來,我開玩笑說:爸爸,你穿得像個流浪漢,門衛會擋住你。父親笑了,說,我氣質好,看氣質就行!我說:爸爸,你穿得太差,別人會認為我對你不好。於是,父親再來找我時,就會換件衣服,我為此很感動。
有幾次在晚上,我接到父親的電話。他一個人轉悠,坐反了車,迷路了,站在馬路邊給我打電話。我在電話裏告訴父親,就近找個小店,坐下等著,我去接。找到父親時,遠遠地看見他在路邊坐著,有點孤單,卻很坦然。他的那份坦然,或許就是因為,在這個城市裏,有一個人,隻要他一個電話,就會來接他。我說,爸爸,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事情,隻要你記得打我的電話,我就能趕到你身邊。也自此告誡自己,假如這個世界上有人讓你足夠牽掛,就要保證電話鈴聲響起時,一定要接住。
小時候,我們總是很怕父親。兒時的記憶裏,也從來和父親沒有任何肌膚之親。
照料父親的保姆阿姨曾經對大哥說,你每次來看爸爸時,給他洗一個澡吧。
大哥說,我不行,我做不到。
大哥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真誠多於冷漠。我理解,他和父親之間幾十年的鴻溝,一下子拉近到肉體接觸的距離,是陌生的、突兀的。對他來說,要麵對裸露的父親,撫摸他的肌膚,幾乎相當於精神上的一次地震。這似乎並不是大哥的過錯,他在童年沒有建立起和父親之間的親密感。
也許大哥對父親的愛有另外一種形式,就像對母親,在她去世之後,每天吃飯的時候都會祭獻,用無盡的懷念,來撫慰她已經遊離於另外一個世界的靈魂。這或許是另外一種層次的愛,以精神愛精神,以虛空愛虛空。大哥在父親的晚年,盡力做了他能夠做到的事情,卻做不到給父親洗澡。
我也一樣,自童年開始,就不曾親近過父親。在父親的晚年,我膽怯地一步一步走近父親,像走近一隻疲憊而孤獨的猛獸。我試著若無其事地拂去他衣服上的頭屑,試著去係上他的衣服扣子,就像在動物園裏,伸手去撫摸一隻老虎。
我用這些微小的事,一步一步挪近與父親的距離,終於在陪著父親外出旅遊,走過一條搖搖晃晃的吊橋時,牽住了父親的手。
父親一向是恐高的,他甚至恐高到不願坐電梯,不願靠近高樓的窗口和陽台。然而那天,當我牽著父親的手,走過河上那條七八米高、木板散落的吊橋時,不斷有小孩子來回跑動,吊橋在恣意搖晃,父親卻並沒有表現出多少害怕。
我們走到對岸,沿著河沿上的台階走到河邊,父親在河中央的一塊巨石上坐下來,手裏拿著柳條,凝望河水,讓我拍照,然後又仰頭看天,像個孩子一樣哈哈大笑。
我望著河對岸的遠山,心裏隱隱地湧上淚水。我和父親血緣密碼的鏈接,其實就一條河的距離,此前那麼久、那麼遠的漂流,靈魂裏那麼多的荒涼感,原來隻是缺了一次牽手。我們早就該跨越,卻對峙了四十年。
我幾乎認為,伴隨父親一生的恐高,似乎僅僅是因為他缺了一雙這樣牽著他的手。
我想,這塵世之間所有的愛,歸根結底,缺少了肉體的愛就是殘缺的。無論是父母、嬰兒、戀人,所有的親情、愛情和友情,如果從來沒有擁抱過、撫摸過、親吻過,沒有牽手和攙扶過,沒有感受過彼此的體溫和氣息,就不能叫愛。
自此,我每次陪著父親散步時,都是牽著他的手。一生並不親近孩子的父親,在晚年越來越珍視親情,他在言語神情裏,流露著對擁有孩子的安心和驕傲。
有時值班,和父親在微信上視頻通話,聽見保姆阿姨在旁邊逗他說:吳老師,看看這是誰?父親眉開眼笑地說:是小女。
阿姨繼續逗他:不是吧,我看咋像別人家的閨女呢?父親於是笑得更加開心了,說:是小女,是我小女。
我和先生每次去看望父親,總會看見他提前坐在門前正等待我們。而每次走時,父親總會扶著桌子站起來,拿了他的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到門口相送。他的神情裏,帶著莊重。
八十多歲的父親,開始展現出他柔情的一麵。有次中午去看望父親,保姆阿姨問,吃飯了麼,我回答吃過了。第二天,阿姨打電話說,我走後,父親一直念叨:小女昨天肯定沒吃飯,我看她的臉就知道她沒吃飯。其實那天我確實沒吃飯,隻是怕麻煩謊稱自己吃過了。
姐姐有次看望父親,第二天父親打電話問,到家了麼?同居一城,我們為父親這遲到了一天的問候而忍俊不禁,也受寵若驚,一輩子不曾關心人的父親,竟然也會關心我們了。
而且,一向總是批評我的父親,學會了讚美。
我問:爸爸,我小時候真的長得很醜嗎?
父親回答:不醜。
我追問:那小時候你為什麼總是說我醜呢?
父親於是狡黠地笑了,說:小時候我沒說過你醜。然後又認真地說:你小時候不醜。
我說:爸爸,人家說我的文字過於樸素。父親說:樸素,但是高貴。
我說:爸爸,人家說我懦弱。父親竟然說:你有王者般的氣度。
總之,父親說我的都是好話。他把自童年以來所有的批評,都換作了讚美,而且就像發自內心,從來如此。以至於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記憶出現了問題,所有那些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傷害都隻是幻覺。
曾經的父親,他俊美、威嚴、驕傲,像一頭皮毛斑斕的老虎,是屬於森林、屬於崇高的友誼和精神的。他不屬於我們。我希望,他們記憶中留住的,是那樣的父親。
而衰老的、慈祥的父親,他是屬於我的。他越來越遠離人們的視線,唯有世間有著血緣關係的我們,才是陪伴他老去的人。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父親,我也比任何時候都更愛他。
然而,當我第一次試圖給生病的父親洗腳時,看到我端著水盆蹲下,父親怒吼:走,你走!
父親的一聲怒吼,徹底擊潰了我所有親近父親的勇氣,甚至覺得羞恥。
隔天我再去探望父親時,保姆阿姨說:你走後,我責怪你爸爸,說這麼好的娃,你為什麼要吼她呢?你爸爸說,你懂得什麼,她的那雙手,是要用來寫字的!
阿姨的一句話,讓我對父親的怨氣蕩然無存。在父親的眼裏,女兒一直都是尊貴的。他不願看到我蹲下給人洗腳,哪怕是給自己的父親。
我越來越明白,一直以來,隔著一段距離的我和父親,其實是彼此深愛著的。父親不願看到我蹲下給人洗腳,就像我不願看到父親被人羞辱一樣。
我記起三十多年前,一群人到父親教書的家屬院尋釁滋事,單純耿直的父親上前理論,十幾個潑婦蠻漢立馬圍住父親,眼看就要動手,我在屋裏看見,拎起一根棍子衝出去,擋在父親胸前,瞪著眼睛向他們吼:誰敢動我的爸爸!
那時的我隻有十五歲,正是特別內向害羞的年紀,體重也隻有八十多斤,卻本能地、不管不顧地一個人擋在了父親前麵。也許是我過於弱小,讓這群大人不好意思下手吧,他們竟然悻悻退去了。我返身回屋,看見鏡子裏的自己,因為憤怒,單眼皮變成雙眼皮,大滴大滴地掉著眼淚。那個我自以為不愛的父親,讓我為他差點遭受的羞辱而傷心不已。
年歲愈大,我愈來愈感謝父親。他刻在我骨子裏的,那些曾經讓我在平凡生活裏視之為缺點的特質,隨著歲月的打磨,變成了一份定力,獲得了精神世界的充盈和自我肯定。父親自小說我醜,恰恰讓我脫離了對容貌的陶醉和焦慮,轉而注重自己的內在。父親從小嚴厲地阻止我親近女性的雜務,也讓我自帶一種天然的笨拙,似乎並不那麼討人喜歡,也並不那麼容易使人親近,然而,遠離了那些本應遠離的事物,生命中所有珍貴的東西,就像上天精心籌備好的禮物,宿命般地一件一件地走近了。
父親是一開始,就把我當作了一個獨立的人來對待,而非一個女孩。他是愛我的,或者說,他是愛生命、敬畏天賦的。他在我的童年,就修剪了我身上那些庸俗的枝枝葉葉,而隻留下了重要的、珍貴的、人生中不可或缺的東西,讓我簡潔和挺拔。
父親晚年,變得越來越慈祥,也越來越安詳了。他像一棵落光了葉子的樹一樣,愈來愈顯露出靈魂的樣貌。而父親的靈魂,是潔淨的,是最不憚於顯露的。他在親情的包圍之中,找到了塵世的安全感,也找到了靈魂的歸宿,由內而外地,越來越像一個孩子。
有時候,我看著孩子一樣的父親,會想,上天是厚愛父親、憐憫父親的,而上天之所以如此厚愛父親這樣的人,皆因他的靈魂過於潔淨,也因為,他的一生更像是一位鄉村的布道者,用精神的光芒照亮了一群原本卑微的生命,更是因為,父親一生在世俗間堅守著自己的精神世界,無知無覺,像植物一樣地不懷疑、不動搖。
2017年,八十歲的父親得了一次腦中風。父親很幸運,恢複得很好。我陪著他散步,走在夕陽裏的時候,看到太陽把父親的影子拉長了,父親依然挺拔的身影帶著一種男性的力量,簡潔、抽象,沿著地麵,指向地平線。人在光影的扶持下,似乎獲得了一種崇高感,像一座石碑。任何一個人都是一尊雕像和石碑,從一出生就將獲得紀念。
父親也更加柔和了。我陪父親到洛邑故城,在一家帽店,我隨手拿起一頂藏藍色的遮陽帽戴上,問,爸爸,好看麼?父親說,好看,然後,不等我講價,就從口袋掏出一百元錢遞給店主,笑著說,買下,買下。父親本就天真,加上病後初愈,笑容有點憨憨的,那點得意和喜悅綻放得緩慢,又定格在臉上幾秒鐘,就更像個孩子了。我本想說,怎麼可以讓爸爸花錢呢,然而看看父親那笑容,改口說,好吧,爸爸,我很高興您送我禮物!
於是在亭台水榭的燈影裏,戴上那頂帽子,和父親牽手走著,相互對望,哈哈大笑,忽然覺得我和父親,從各自到彼此,從童年到暮年,都終得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