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十歲之後,父親和母親,越來越接近於嬰兒。
父親七十歲生日的時候,在餐廳吃過飯,走在樓梯上,我回頭去望,看見父親和母親,一人戴著一頂毛線帽,像一對孿生子,臉上帶著同樣的笑,用同樣的姿勢,一隻手扶著欄杆,緩緩地,一級一級地往下走。母親的臉圓圓的,彼時正好缺了兩顆門牙,還沒來得及補上,笑起來就更像個嬰兒了。
那一級一級往下的台階,終究是沒能一直延續。2013年,七歲的母親先走了,把父親留給我們。
失去母親的父親,像一隻可憐的羊羔,又像一隻毛刺淩亂的刺蝟,他明明是孤獨的,卻又拒絕任何安慰。
我們把對母親的愧疚,化作了對父親的回報,用對父親的愛,消除母親對世間的牽掛和不舍,好讓她在另一個世界安心。
然而人世間的煙火,留不住父親。他隻要有了些力氣,就要逃遁。他崇尚靈性,熱衷於心靈的交流,而人性中的平和與生活中的樂趣,這些在常人看來屬於美德和幸福的元素,都打動不了他,也俘虜和捆綁不住他的靈魂。他甚至樂於承受身體和心靈的雙重痛苦,也不能忍受庸常的生活。在他看來,庸常是帶有羞恥感的,而痛苦,卻帶有苦行僧般的神聖和悲壯感。
父親先是住在我姐姐的家裏,任勞任怨的姐姐和姐夫,為父親安排了井然有序的生活。我們曾經僥幸地以為,父親會在一日三餐的安逸中接受這樣的晚景,但是錯了,他用他最後的力氣,掙脫了。
父親打電話給我,怒氣衝衝地說:我是奴隸麼,要接受管束麼,要一日三餐必須按時吃飯麼!
母親在世時,常常因為父親不按時吃飯而苦惱。父親自由極了,往往是這邊母親已經開始煮麵了,那邊父親卻扛起鐵鍁去山坡上種一棵樹,等他回來時飯已經不中吃了,母親就重新做。這樣無底線的自由和有損健康的行為,身為大學老師的姐姐,顯然是給予不了的。
父親於是在炎熱的夏天,冒著酷暑,執意坐上了回家的汽車。我不解、埋怨,然而最終理解父親了。他的虛弱和略顯佝僂的背影,仍然在那一刻讓我肅然起敬。
據說,動物界的大象,在它們年老臨終的時候,都要神秘地消逝。父親消逝不了,但他要掙脫,要對周圍的一切善意說不,他在任何時候,情感都是強烈的,精神維度都是居高的,不肯降下來。他在無力改變世界的時候,也用不合作的態度,用自己的不舒服,表達人格上的不馴服。
這是多麼的蒼白無力啊。但是,相比於那些迷醉於物質享受的人來說,父親更像一個知識分子。他們就像原野上的一些植物,是清瘦而略帶苦味的,一旦變得肥美而甘甜,就不再具有藥性。
父親執意要一個人在縣城那間舊屋子住下來。所有的人都擔心,半生無比依賴母親的父親,會陷入無盡的悲傷和對母親的思念當中,會精神崩潰。然而誰也沒有料到,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裏,父親竟然開始接受找尋老伴的建議,而且天真地陷入了一場似是而非的愛情。
這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也超出了父親自己的想象。
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是不相信的。然而,也僅僅是幾分鐘的震驚之後,我就接受了,也理解了。
我懂得,父親對於女人的尋找,並不關乎對母親的愛與不愛。
就像《聖經》所說,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那根已經深深嵌入他生命的骨頭,幾十年與他融為一體,如今在暮年之時,突然被死神生生地剜去了,留下一個流血的傷口,寒風洞徹,直抵心臟。他就像任何一個受了重傷的人一樣,急切地、驚恐地想去抓住另外一根肋骨,來堵住這個生命的傷口。
這與愛無關,與道德也無關,隻與生命的本能有關。肉體的痛楚與荒涼,駕馭了意誌,也背叛了精神。這本就是真理。人在孩童時期接近於神,而在成為一個孤獨的老人時,就接近於真理。他們順從於上天和自然賦予的本性,而不是順從於後天的教養。
我們支持父親,父親早年的兩個女學生,也熱心地為父親牽線搭橋,她們以極大的耐心,包容著挑剔任性的父親,然而父親總也沒有中意的人。
就在這樣漫無目的的尋找中,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闖進了父親的視線。
這是一個鄉間的單身女人,帶著鄉野造就的勃勃生氣,和父親所不熟知的生活智慧,遊走於城鄉之間,捕捉可以改變她自身命運的機會。所有人都看得清楚,父親是陷入了一場遊戲,但父親並不察覺,他天真地以為,自己遇到了愛情。
幾乎所有人都反對父親。父親也以他的執拗,對抗著所有人。在這令人憂心的對抗中,父親三餐不定,衣食不周,卻又拒絕任何人任何形式的照料,也拒絕任何形式的溝通,孤獨地、倔強地徘徊在那份飄忽不定的感情裏。
也是在那時候,我和父親之間,有了一場朋友式的對話。
我對父親說:看清了麼,爸爸,她是在騙你。
父親黯然回答:也許吧。但你不要傷害她。
我說:隻要人家樂意一直騙你,你也樂意一直被騙,就行。但你一定要做決定,要確定一個人來照顧你的生活。
父親說:我的決定可能是錯的。
我說:你可以錯,我是你的孩子,可以承擔你的錯誤。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糊塗,我不會給你們找麻煩。
我說:我們不怕麻煩。爸爸,刮刮胡子吧,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人家才會喜歡你。
父親突然大聲地說:不!你母親在世時,讓我刮胡子,我總是不刮,現在,我不會為了取悅別人去刮胡子!
似乎每一次,隻要我從心裏接納了父親的一切,即使什麼也不做,他就放心了,不鬧了。其實,生活中照料父親的煩瑣事務,姐姐擔當得最多,我給予父親的,隻是精神上的安慰。父親是在母親離去之後失去了安全感,我給了父親安全感,哪怕這承諾是虛空的,他就消除了和兒女們對抗的敵意,鬆下了那根緊繃著的弦。
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像母親那樣去無私地愛著父親了,也再也沒有一個像母親那樣美麗和善良的人能走進父親的內心深處了。父親的心裏,終究沒能放下另外一個人,他在經曆了最初的慌亂和混沌之後,沉下了,放下了,安頓了。
父親是有福的。故鄉的村莊,給了他備受嗬護的童年,又在他暮年之時,有幸找到一位善良質樸的保姆,來照料父親的衣食起居。故鄉人對父親,始終是溺愛的。父親自此開始,心平氣和地安享他的晚年,成為一個慈祥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