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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於慈悲止於慈悲
吳雲驪

在父親的五個孩子中,我是最不受父親喜歡的一個,或者幹脆就是最讓父親討厭的一個。父親幾乎沒有給我留下多少溫馨的回憶,或許有一點,但被更多的怨恨衝淡了,如同苦味的藥湯中加的那一丁點糖,根本嘗不出甜的存在。

父親看我的眼光似乎一直是斜視和怒視的,說話的語氣也幾乎一直是蔑視和怒斥的,偶爾極不情願地表揚一句,也近似於玩笑和嘲笑。我總覺得自己在父親眼中是醜陋的、愚蠢的,同時又是倔強和不聽話的,而且,我也並不個性,甚至還有些平庸。

但父親對我的態度很特別,他極端地反對我做家務,但凡一見到我掃地、洗碗,就聲色俱厲地嗬斥:你長大了就憑這生活麼!

對於梳頭、照鏡、穿針引線這一類女孩子的活計,父親就更是深惡痛絕,我每天梳頭,都要躲著父親,即便如此,大約歲的時候,父親也以一種少有的溫和態度哄著我,親手把我的長發剪成了所謂的“飛機式”短發。

我在成年以後意識到,父親這些偏激的做法和矯枉過正的要求,最大的益處在於使我擺脫了一個農村女孩的生活模式和追求,即使父親和我在當時都不知道應該選擇什麼樣的人生,但他阻止了我不應該選擇的人生。

五個孩子中,我是老四。弟弟作為最小的孩子,受到了父親的寵愛。我作為比較小的孩子,有幸擺脫了家裏諸如放羊、割草的農活,成為弟弟的玩伴。然而體力上的輕鬆付出的代價是精神上的痛苦,父親每每因為弟弟的過錯而對我嚴加斥責。好多時候,我和弟弟之間產生爭執,弟弟都得到了父親的強力支持,理由就是我比弟弟大,應該讓著他。我每次覺得不公平,反問父親:我隻比弟弟大兩歲,如果我八十歲的時候,也還應該讓著七十八歲的弟弟麼!

現在回想起來,我是缺少了寬容和忍讓,沒有盡到一個做姐姐的職責和美德。然而在那時,我覺得無比的委屈,覺得家和家以外的世界缺少愛和公正而顯得無比黑暗。

那時,我深受《魯濱孫漂流記》這本小人書的影響,每次受了委屈,都想到離家出走,去創造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世界。我偷偷地準備了曬幹的饅頭和野菜,準備了火柴和鹽巴,準備了小刀和繩子,還準備了小麥、玉米和大豆的種子。

那時我幼稚而堅定地認為,有了這些東西,我就足可以驅逐野獸,生火做飯,耕種豐收,生生不息地成為一個獨立王國的國王。

父親一定不知道,他的無端隨意的嗬斥對一個孩子造成了多大的傷害;父親也一定不知道,一個沉默的孩子對他有著多大的怨恨和叛逆,對這個世界產生了多麼決斷的告別。至於這種逃離為什麼沒有成為現實,我已經想不起來了,或許是因為母親一個溫柔的眼神和燈下的側影,或許是因為一頓可口的飯菜,或許是因為一個喜歡的遊戲,或許是因為一個讓人捧腹的笑話,生活中這些五彩斑斕的細節伸出小小的觸角挽留了我,使我一次又一次在黑夜中思慮,又在天亮時不自覺地回歸到生活中。

大笑對一個孩子來說,與其說是天性,不如說是一種慣性,與其說是一種情感的表達,不如說是一種情感的失控。靜態是真實的童年,一個孩子是否幸福,要看他沉思的時候是否微笑。父母們絕不會想到,一個在陽光下跳躍、大笑、嬉鬧的孩子,是剛剛從一場生離死別的危險籌謀中走出來的。

我的童年畫卷的背景色是灰色的,即使上麵有跳躍的亮點和碎片,也改變不了這種基礎色調。而我的少年時代的畫卷,簡直就是黑色的,連一絲光亮也沒有,以致我整個的青年時代直至現在,都在花費巨大的心血來中和、淡化這種色彩。

十一歲,我作為村辦小學中少有的好學生考上了鄉中,跟著父親讀書。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最孤獨、最自卑、最叛逆的歲月。

從村莊到鄉中,有十裏的路程。每個周日的下午,我跟在父親的身後,走上那條遙遠的土路,一路上低垂著頭,和父親保持著三五米的距離,一言不發地走在後麵。父親也不言語,他要麼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要麼是找不到合適的方式打破一個孩子長久的沉默。父親帶著我到教師的小夥房吃飯,每次打了飯菜,和父親麵對麵地坐著,我也是始終低著頭,不敢看父親的眼睛。

父親任教的那所家鄉中學,建在一個山坡下。坡下的平地是教室和操場,坡上的兩排窯洞,就是學生和教師的宿舍。二十多個窯洞分作兩層,有台階相連,遠看像童話故事中的城堡。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和母親一起到過父親的學校,我喜歡這些披掛著山棗棵和爬牆虎的窯洞,喜歡一個人悄悄地藏在兩排窯洞中間窄窄的土梁上,聽著喇叭裏響起開飯的鈴聲,看著父親拿著飯碗,從台階上悠閑地走下來,走到那個彌漫著煙煤和蒸饅頭味道的夥房。

這個在童年印象裏有夢幻色彩的地方,一經生活在其中,就感受到了它的冰冷。很冷很冷的冬天,冷到自己的身體不願觸碰自己的衣服。一節又一節課,我捂著滿是凍瘡的手,坐在座位上,不聽課,不回答問題,包括拒絕所有老師的詢問,更不記筆記、不寫作業,上課的唯一目的就是等待下課,而下課了,唯一的目的似乎也隻有等待上課。

我們這些住在窯洞大通鋪上的孩子,在夜晚的燈光下,帶著笑捉跳蚤,帶著笑用一瘸一拐凍傷的腳跳舞,帶著笑咳嗽和發燒,帶著笑撕開貼在疥瘡上的衣褲,帶著笑在寒冷和充滿了臭腳丫味的空氣中入睡。我們實在是一個愛笑的年齡,因著一點點快樂,一瞬間的喜悅,就笑了。

我們偷偷地沿著學校通向外麵的小水溝爬出去,到鄉政府的大院看電視,然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又偷偷爬進來。我們鑽進學校附近的莊稼地摘青豆,趁父親不在的時候在他的房間煮了,然後懷著竊賊的喜悅和秘密,在課堂上偷吃。

有段時間,我弄丟了父親房門的鑰匙,就從窗戶下方那個隻有一尺多寬、缺了玻璃的窗格,身輕如燕地鑽進去,時間久了,但凡有哪個老師把鑰匙丟在房間了,就會叫我去施展絕技。

所有這些,父親都不知道。父親從不懂得關心我的健康,似乎覺得精神比物質更重要;他也從不關心我的精神是否快樂,似乎覺得快樂就是庸俗的化身。父親從不著眼於我需要什麼、缺少什麼,而總是著眼於我身上有什麼東西是應該嚴厲修正和摒棄的。如果父親認為我需要什麼的話,他一定認為是批評,而他自信能夠帶給我最多和最好的批評。

父親對我的每一個細節都倍加指責,我在父親無休止的嗬斥中變得愈來愈笨,愈來愈傻,似乎連吃飯喝湯都不會了,小時候曾經過目不忘的神奇記憶力也消失了,學習成績一落千丈,與父親的願望背道而馳。

每次看見父親,我就像一塊浸飽了淚水的海綿一樣,一個表情,一個低頭,眼淚就會從眼眶中溢出來,而父親恰恰最討厭女孩子哭兮兮的樣子。

十一歲的我在日記中,寫了一首幼稚而激憤的詩來討伐父親:

請給我一雙白鴿似的球鞋

和一件火紅色的上衣

讓我把這灰暗陰沉的脫去

請露出你那高貴慈祥的笑容

讓我不再驚惶恐懼

自尊顫抖著被割去

良心滴著血淚仍對你悲壯地感激

我的愛隻和媽媽的愛融在一起

化作一條無聲流淌的小溪

但我們的小溪沒有歡樂隻有憂鬱

父親那隻是因為你

後來父親告訴我,他偷偷看過我寫的詩。但他並沒有去關注我表達的痛苦和憤怒,而是竊喜我的詩竟然還寫得不錯。

因為對抗父親的隔膜和怨恨,因為想擺脫父親的管教,星期天我總是找出種種借口不跟著父親回家。為了獲得一天半的自由,我情願在學校挨餓。我欺騙父親說學生食堂裏供應飯食,粗心的父親從沒有驗證過,也從來沒有想到過為我留下食物。

沒有父親的星期天,空蕩蕩的校園裏,我擁有了絕對的自由。我的好朋友春玲,總是心甘情願地陪著我挨餓。我們爬上窯頂的山坡挖來各種野菜吃,有時也到離學校不遠的她家去吃飯。那種像愛情一樣死心塌地的少年友誼,支撐著我們挨過一個又一個饑餓的星期天。我那時身體狀況極差,滿身浮腫,還經常發燒。母親後來帶著我到醫院做檢查,以為是腎病,卻不是。我想我應該是餓得浮腫了,我想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大地上得浮腫病的人,也隻有我一個了。

上高中時,有次和父親發生矛盾,我賭氣在學校不回家。我的班主任丁老師溫和地質問父親:“為什麼對雲驪這麼嚴厲呢?”父親擲地有聲地說:“我相信她倒下能夠爬起來,所以才不懼讓她經受挫折。如果她是個白癡,我會對她很好。”

父親或許是為他的壞脾氣辯解,或許真的就是這樣認為,但我絕對沒有父親想象的堅強,我有一個孩子簡單的虛榮心,似乎更適合賞識教育。這在父親看來是庸俗的,他說過,過多的讚揚隻能培養人的虛榮和奴性。

我很痛心父親不懂教育,不懂得嗬護孩子的心靈。我成年後和父親探討過這個問題,父親說,他懂教育,甚至在大學時代還沒有談戀愛就開始研究如何教育孩子了。隻是後來,這些教育理論都用到了學生身上,而沒有用到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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