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於父親對爺爺的疏離,爺爺對父親的愛是過於濃烈了。
三代單傳的爺爺,生了四個姑娘,隻有父親這一根獨苗,自小嬌寵。我聽父親講過,跑“老日”的時候,爺爺在山南打遊擊,鄉鄰親戚一聽到日本人進村的消息,顧不得自家,先背起父親往山上跑。父親小時候認有十幾個幹娘,連他自己也數不清。父親九歲時曾被兩個土匪綁票,一路被帶著往山裏走,到半山腰一戶人家歇腳時,那戶人家恰恰就是父親的幹娘家。那時,豫西一代匪患成災,忙時為民、閑時為匪的土匪,實際上也大多是十裏八鄉的村民。幹娘認得那土匪,好說歹說應許了贖金,死活把父親留下了。
天資聰穎的父親四歲入學,從村小到縣中再到洛陽市第一高中,一路讀下去,成績優秀,十七歲考入河南大學的本科,會拉小提琴,而且文采極好,這些資質和稟賦,又無形之中助長了父親的孤傲。
但父親在我的記憶中就是一個極其不修邊幅的人,至今依然。關於父親的隨意,學生和同事中流傳有不少逸聞趣事,其中最典型的就是父親的鞋子從來不洗,穿臟了,就撂在露天,等雨幫他洗了,太陽幫他曬了,然後再穿上。參加工作後,我和姐姐時常給父親買些衣服,可父親沒有一次滿意過,非常不屑地說我們的審美觀不行。
父親有次語氣嚴正地說:“千萬不要以為我是一個很不講究的人,我上大學的時候,衣服都是開封市最有名的裁縫做的,而且每次做好都還要按我的要求修改。”父親對衣著的態度,一如他對文學的態度,要麼很不講究,要麼很講究,決不折中屈就。我見過父親年輕時的照片,氣質和風度在一群人中如鶴立雞群一樣。父親笑著講起在大學時開班會,女同學哭著批評他說:吳興民,你太驕傲!
父親的確是驕傲的,他的那種驕傲,甚至明白地寫在了臉上。在村人眼中,父親傲得不食人間煙火,幾近於蔑視。去找母親看病的人,總要在大門口探頭探腦,見父親不在家才敢進去。然而村裏人說起父親,總會說他人很正直,隻是脾氣有些怪。
父親能讓人怨,但絕不讓人恨。他孩子一樣透明率真的倔強和急躁,學生一樣的疾惡如仇,還有魯迅式尖酸刻薄的話語,難免會傷到人,但他從不會算計人、陷害人。父親總是站在公眾道義的立場上,表現出對一個人、一件事的喜惡,往往與自身的得失無關。因此,父親一生沒有敵人,沒有仇人,他周圍的人,領導、同事、親戚和朋友,都無限善意地理解和包容了父親。
因為爺爺的曆史問題,父親也受到了牽連,畢業後幾經輾轉回到鄉下高中教書,然後又被送回村裏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爺爺那時經常挨批鬥,戴著高帽,赤腳走在冰雪裏。除了少數的造反派和有曆史宿怨的人,村人倒不難為爺爺,也不輕視爺爺。他們白天迫於形勢開爺爺的批鬥會,卻會在深夜裏悄悄地來到家裏,給爺爺說些寬心話。心胸豁達的爺爺每次遊街完,就像下了工一樣,摘掉高帽子,照樣吃飯、看書、抽水煙。
但爺爺的遭遇卻嚴重地摧毀了父親對唯美世界的期望。母親說,父親在鄉間很鬱悶,抽煙、不修邊幅的習慣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他天性中的壞脾氣,也就更加暴露無遺了。很多時候,母親和我們,甚至是懷著一種悲壯的心情,來原諒父親帶給我們的傷害。
父親一個星期回家一次,我們見到父親最大的願望,就是拿了他帶回的零食之後盼著他趕快離開。倘若是長假,父親和我們都在家的日子,沒有合適的勞動作為借口出去,我們兄妹吃過飯就會聚集到棚樓上。棚樓是用木板搭起來的,把房子分為兩層,廳堂裏靠著一架梯子可以上去。棚樓的一半堆放糧食和雜物,一半擺了桌凳書箱當作我們的學習場所,我在作文裏把它稱為“小閣樓”。
在這裏,避開了父親的視線,我們其實沒有人學習。我沉迷於課外書,適合孩子看的小人書很少,就饑不擇食地看大人的書。我在小學階段似懂非懂地讀了爺爺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還讀了父親的普希金、馬雅可夫斯基、拜倫、雪萊詩選,以及哥哥、姐姐的語文課本。
二哥最聰明,沉迷於各種研究,先是唐詩,後是郵票,最大的壯舉是研製了炸藥,幾種原料兌出來,用錘頭敲打,就會冒出砰砰的火星。大哥迷戀寫作和繪畫,他經常為我們朗誦自己寫的詩歌和小說,還把臨摹的李白畫像貼在牆上。
隻有姐姐,是十足的好學生,孜孜不倦地背書、做題,也是她,早早地作為應屆生就考上了本科,這在我們縣裏是極少見的。
在小閣樓上,我們在屋梁上懸掛了沙袋,在牆角預備了短槍長棒,在窗口係了可以偷偷溜出去的皮繩,每人製作一罐自己的小菜,我們刀光劍影,飛簷走壁,在各種可笑的情節和故事中張大嘴巴不出聲地笑。小閣樓是我們童年的避風港和遊戲場,我奇怪父親一次也沒有走上我們的小閣樓視察過,從不關心我們在幹什麼,也許是他有意給我們留下一個自由的空間吧。
小時候,兩個哥哥經常挨打。比挨打更經常的,是父親的嗬斥。尤其是大哥,挨打挨罵最多。可能因為大哥是家裏最大的孩子,而且是男孩子,父親覺得他經打,所以打得多,打得重。我大哥在這種磨難教育中無比的堅強,好多次,挨了打的大哥一個人爬上了小閣樓,我偷偷地跟過去看,以為他會自殺,但大哥每次看到我,都會從沉默中露出狡黠的笑容來。有時大哥和二哥雙雙挨打,相對而泣,二哥會把眼淚一抹,對大哥說:“哥,不哭了,長大了咱們好報仇!”
然而長大的我們對父親卻沒有了一絲恨,甚至在我們還沒有長大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父親其實是一個孩子,反而需要我們來維護他敏感脆弱的心靈。
父親的身上,永遠帶著一種特立獨行、憂國憂民的北大氣質。父親的才華和魅力,隻有那些接觸過他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和折服。我深感遺憾的是,能夠代表父親的,並不是他的這部詩劇,絕對不是。父親的思想精華都在他對學生和朋友的談話和書信中,就像孔子的思想精華體現在一部短而零散的《論語》中一樣。父親的性格也決定他會有更多的思想,卻不擅長去架構一個故事。有時他的一句話,具有純金的質地,沒有任何附屬,突兀地閃現,又轉瞬即逝。那些靈感的火花,什麼也沒有留下,留下的,隻有思想的閃電。
父親的悲劇在於,他是一塊含金量很高的礦石,需要在敲打摩擦中才能激發出火花,而他所處的環境,遠離了叮當作響的礦場,而被棄於一堆黃土之中,沒有同類,沒有激情,甚至沒有敵人,一天一天被掩埋,卻始終不能和黃土融為一體,活在一種無奈的包圍和異化的痛苦之中。
父親永遠是另類,他自身堅強的信念使他保持了一種密度,雖然被磨蝕、被淹埋,但始終沒有被風化,沒有改變他純粹的質地,即便已近殘年,生命的棱角已露出地麵很淺了,但依然崢嶸。
我總想,黃土中正是有了這些石頭,黃土的根基才更加牢固和厚重。那些困擾於凡俗人生中直至死亡也不曾閃過光的石頭,加重了黃土的分量;那些隱匿於荒村僻野、貧街陋巷中沉默的精英,以一種永恒的痛苦使草民階層也縈繞出一種高貴的氣息,如同荒草蕭瑟的原野上彌漫的晨霧,使荒原有了靈性和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