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脆弱急躁的父親不同,一生經曆複雜的爺爺,始終是一個溫和而堅定的人。
他曾經是穿長衫的讀書人,卻在匪患橫行、家族遭遇欺壓時,脫下長衫拿起大刀,組織起了兄弟會。天性向善的爺爺,在驚濤駭浪中逐漸成為地下黨,先後以聯中校長、偽保長的身份作掩護,給共產黨買過槍,向國民黨抗過糧,打過日本,剿過土匪。
爺爺寫一手好字,而且是莊稼好把式。解放後,爺爺當過農場場長,承擔過抗美援朝支前任務,搞過農田水利建設,然後,在肅反運動中,以“曆史反革命”之名被遣返回家,屢遭批鬥和勞動改造。
世事艱難,“文革”後爺爺多次找到組織尋求平反,當年和他一起工作過的弟兄,從天南海北回到故鄉為爺爺做過證明,但結果卻反複無常,直到那些誣陷他的人和可以證明他清白的人先後離世,爺爺的曆史問題也沒能澄清,亦不再澄清。
他安心地做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以土地之子的質樸和敦厚,固守著一個家族和村莊。爺爺的身上,始終籠罩著一種安詳的氣息,像冬日陽光裏反芻的老牛那樣謙卑和自足。他在夏夜的月光下不緊不慢地抽著水煙給我們講故事,在年關臨近的冬夜不緊不慢地推著石磨做豆腐,在大年初一帶著我們點燃香火擺上供品向祖先磕頭,在寒衣節祭祀過親人之後帶著我們到村頭為孤魂野鬼送上寒衣。爺爺擔柴、犁地、割麥、碾場,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緩慢的、溫和的、喜悅的,帶給了我們童年關於鄉村的溫暖記憶。
爺爺的一雙手,捧過書本,舉過刀槍,扶過犁耙,但他拿起任何一樣東西都是淡然的。我印象中的爺爺很慈祥,從來沒有發過脾氣,想象不出他當年是如何隻帶著一個弟兄,就劫持了一個嘍囉眾多的匪首。我隻見過,小時候村子裏過喪事時,準備起靈了,有人就會用木托盤把一支老式盒子槍捧過來,喊一聲:光華伯,該放槍了!當總管的爺爺,就從屋子裏快步走出來,拿起槍,看也不看,朝天連放三槍,然後放下槍,仍是看也不看,又忙起他手中的事情,就像剛剛拿起和放下的槍和一件尋常的家什沒有任何兩樣。
而我最常見的,是每年夏天,爺爺都會小心地晾曬一件質地很好的藍色長袍,那是他年輕時穿過的。爺爺說,等他過世時,一定要穿上這件衣服。爺爺的骨子裏仍然是個讀書人,他隻是因為不屈服才選擇了另外一種人生。
他一生經曆過困窘、暗殺、背叛和不公,也仍然是平和的。他講自己的過往時,語氣淡淡的,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爺爺一生對人對事的評價,也從來都是淡淡的,卻總是簡潔而確定。他從來不曾抱怨自身的遭遇,我聽他說過最多的話就是:沒有共產黨,咱這一村老小都吃不飽穿不暖。我至今記得,爺爺站在金黃的麥田裏,他割完一壟麥子直起腰時,仰臉看天說:我這一輩子經曆了那麼多的風浪,可沒中過槍,沒坐過牢,同輩的人都去世了,隻有我活到了現在,兒孫都上了大學,我知足,我誰都不怨恨。
爺爺一生都是一個抬頭看天的莊稼人,一生都因著天地的恩情,而原諒了世間的一切。他一生在田間勞作,和陽光、雨水、微風、植物、牛羊相伴,一生所享用的食物、棉布和煙草,都源於泥土的供奉和汗水的滋養。他是土地上一個金燦燦的人,挺拔、俊美,被風和雨,被田野上一壟一壟的麥子和玉米,洗刷得幹幹淨淨。他在日複一日的勞作裏,在生命久經磨難的曆程中,不急不躁地接受著一切,消化著一切,安靜地、堅韌地然而又是充滿生機地活著,溫和而莊重,像村頭的大樹,也像故鄉的魂,代表著鄉村的秩序、倫理和信仰。
1985年,父親被調往洛陽市第三師範學校,母親也落實政策隨同就任教職,全家人轉為城鎮戶口跟著父親遷往縣城。爺爺執意留下,要照看他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宅和村莊。
離開村子的那天,我們把行李搬上一輛大卡車,爺爺幫忙係好行李上的繩子,一個人站在車後,安詳地看著我們。很冷的冬天,大風吹過村邊河灘,發出嗚嗚的聲音。爺爺站在風裏,穿著粗布的棉襖和棉褲,戴著棉帽,像塊石頭,那麼大的風也沒有掀起他的衣襟。
車啟動了,家裏的那隻大白鵝突然衝出來,撲打著巨大的翅膀,淒厲地、嘎嘎地叫著,追著卡車蹣跚地奔跑。我無聲地哭了,覺得那隻孤獨的大白鵝,是從爺爺的胸腔裏跳出來的,它是紋絲不動的、像石頭一樣沉靜的爺爺悲愴的內心。這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將一個人走回那個失去了所有親人的院落,孤獨地度過他的晚年。
爺爺在八十歲時,遇到了後半生裏短暫的溫情。喜歡爺爺的,是村裏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我不知道她的名字,隻記得小時候我們昵稱她為“花奶奶”。
花奶奶是鄉間少有的漂亮老太太。在兒時的記憶中,慈眉善目的花奶奶,常常穿著一身幹淨的黑布衣服,白淨麵孔,頭上搭著一塊雪白的手帕,扭著一雙小腳,著籃子,從嶺頭上輕輕巧巧地走下來。她的鞋子獨一無二,是自己親手做的,不同於一般小腳老太太的黑布鞋,半高靿,釘著長長兩排金屬扣眼,打著鞋帶,有點像時下流行的馬丁靴。
花奶奶年輕守寡、含辛茹苦養大兒子女兒,而爺爺是在十歲時奶奶去世再未續弦。兩位把一生都給了兒女的老人,在風燭殘年時孤零零地回歸自己,才體會到情感世界裏需要的一份陪伴。
爺爺淡淡地向父親提過一句,問能不能和花奶奶搭夥做飯,有個伴兒。父親輕描淡寫地否定了,這件事就這樣不著痕跡地過去了。
直到有一天,村裏的妗婆到家來,笑吟吟地講起我的那位花奶奶,才知她曾為此大病一場。當她從病中走出來,到山神廟上香時,一起燒香的老人們開她的玩笑說,花奶奶是害了一場相思病。
一場暮年的情感就這樣在談笑中結束了。而我在成年之後,越來越懂得,一生莊重自尊的爺爺,在他八十歲時那句淡淡的詢問裏,包含了多少孤獨、勇氣和失落。父親也多次歎息,那時不該拒絕了爺爺。
1996年,爺爺以八十四歲高齡去世。在此之前,爺爺一直都是硬朗潔淨、行動敏捷、耳聰目明的老人,晴天勞作,雨天讀書,心胸開闊,從來沒有害過病。
我無數次在夢裏見到爺爺,他似乎是去世了,又似乎還活著,在故鄉老屋的床上孤獨地躺著,身上長滿了樹根。
我無數次地在心裏自責,是我們把爺爺遺棄了,把村莊遺棄了。我們此後所接受的所有教育和優雅的生活,都難以抵消道德上的缺憾和良心上對爺爺的愧疚。
有一次,和父親聊起爺爺,我說了一句:爸爸,你對爺爺不好!父親沉默了兩分鐘,說:所以,你們對我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