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煩惱,波及了母親。
父親每有煩惱,受害者都是母親。母親要小心翼翼地看父親的臉色,無端地受父親的指責,時時刻刻地受父親壞脾氣的驚擾。母親跟隨父親的一生,似乎都是在這種驚擾中度過的,但母親總是以她的寬容和忍耐包容父親,愛護父親。
2003年,正是美伊戰爭的激烈時期,我回家看望父母,一進門,看見母親正在為父親紮針輸液。母親因為眼睛不好使,凝視著針尖,臉幾乎貼到了父親的手上。而父親,歪著身子伸出一隻手,眼睛緊盯著電視正在痛罵小布什。母親帶著調侃無奈地說:美國一天不撤軍,我就一天不得安生!
我突然覺得,眼前這幅景象,就是父母相伴一生的縮影——父親永遠在他的精神世界裏遨遊,眼睛看不到比伊拉克更近的地方;而母親,一路磕磕絆絆地行走在現實生活的艱難中,眼睛不能疏忽一個針眼的細節,卻還要跟上父親天馬行空的速度。父親一生的痛苦都源於精神,而母親一生的勞累都源於應對生活的困頓。
母親嘔心瀝血地庇護著我們,庇護著詩人氣質的父親,還要以一個鄉間醫生的身份庇護著方圓幾裏三五個村莊的鄉民。醫學世家出身的母親,家傳深厚,大學又是醫學專業,可謂中西貫通。母親後來的正式職業是心理學教師,但一生沒有當過正式醫生的母親,實際的付出卻超過了一名職業醫生。兒時記憶中,家裏就像一個診所,看病的人絡繹不絕,甚至要排隊,打針的玻璃瓶兩天就能夠盛下一個籮筐。母親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深更半夜,生孩子的、得急病的人家一叫,母親丟下我們起來就走。所有的這些都是義務,因此母親在鄉間有很高的威望,連續幾屆都被推選為人大代表,我們兄妹走在村裏,總有人拉過去往手裏塞吃的東西,農忙的時候,也總有村人主動來幫忙。
2003年,母親做了心臟支架手術。母親一生迎接了多少孩子,拯救了多少生命,解除了多少苦痛,經曆了多少勞作,母親的心一生承載了多少壓力,包容了多少委屈,付出了多少愛和心血,是早該疲憊了。好在蒼天有眼,手術順利,母親的病況大為改觀。
父親和母親年輕時候經常吵架,隨著年歲的增長,父親和母親都趨於平和了,父親對母親而言,更像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即便是吵,也沒有了怨。好像是2005年吧,父親和母親因為一件事爭吵,母親賭氣回了黃河以北的娘家。
父親打電話給我,聲音爽朗地說:“我沒什麼,隻要你媽高興!”然而也就半個月,父親得了胃病,人十分消瘦和抑鬱,連抽了幾十年的煙也戒了。母親匆匆趕回,後悔不迭,自此再也不敢把父親單獨撇下。
去年回家,和母親閑聊,說一個專家推崇“吃七分飽”的養生之道。母親立即反對說:老年人的胃本來就容易萎縮,吃七分飽隻能讓飯量越來越小,我每次都是讓你爸吃十分飽,把胃慢慢撐大了,你爸現在才胖起來了。我無語,默認母親的道理。
我告訴母親想為父親出一本書,母親反對。我知道她一向不給兒女添任何麻煩。但母親大約知道我的執拗,或許也還有一分隱約的期待,所以我向母親討要父親年輕時的照片,母親也給了。
母親說:你爸爸年輕時一表人才,照片要好好保存。
父親年輕時的確是英俊的。
從鄉間走出來的父親幾乎沒有一點農民的影子,俊眉修目,長身玉立,白衣白褲,看起來潔淨、威嚴,不可接近,又帶著孩童般的天真。他是爺爺唯一的兒子,也是爺爺和族人、村人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