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母親的墓地在東嶺。母親下葬的時候，是芳草如茵的春天，墓地四邊長滿滿目的青麥和黃花，這應該是母親喜歡的。

村裏那些聞訊從外地趕回來的年輕人，都是當年經由母親接生的孩子。在鄉村葬禮已經市場化了的今天，這些放下工作回村的年輕人，親手為母親打好墓穴，又把母親的棺木抬上高高的嶺台，送到墓地。

我在母親下葬之前，走進母親的墓穴。

沿著墓道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在深深的地下，泥土散發出微微的清香，幽暗，清涼，寂靜。我走進去，才懂得了那種泥土所帶來的寧靜，是能讓靈魂和肉體一起安息的。

我匍匐在地上，感受來自地心的清涼侵入身體。

我希望母親的棺木，停放在我身體曾經暖過的那塊地方。

我伏在那裏，就像小時候伏在母親的胸前。

我在淚水裏想起小時候，母親出診時總是會牽上我這個體弱多病、倔強羞怯、最不討人喜歡的孩子。

想起更小的時候，有一次母親不見了，我哀哀地哭著，牽著村頭一個穿著和母親一樣花布衫的女人，抱著她的腿叫媽媽。成年後我才知道，母親有一次是下決心回她的娘家，走之前為我們做了一堆大大小小的鞋子。然而母親走到縣城又回來了，她一定是知道我抱著陌生的女人叫媽媽，才又回來了。

我想起結婚的那天，我在父親的怒吼聲裏獨自一人走出家門，母親急急地追上來，流著眼淚塞給我一大籃子從門前摘下的玫瑰和一張存折。母親在最慌亂的時刻，也以最簡單的兩樣東西，給了我最好的祝福。

我想起上高中時放學回家，靠在廚房的門框上看母親做飯，父親讓我去拿個雞蛋，母親責怪父親說，你看她的樣子，還拿得動一個雞蛋嗎？

我想起母親每次住院，總是瞞著我，瞞著我這個她認為拿不動一個雞蛋的女兒。母親把她給我的那點愛的能量盡可能地節約了、留給我了，好讓我有力量在漫長的生活裏，去愛自己和他人。

我對母親懷有無限的愧疚。我對這個世界上愛我最多的人回報得最少。

我眼看著母親被埋於黃土之下，卻一直不願意相信她已經離去。

我無數次地想念母親，她的美好，她的潔淨和慈悲，讓我對世間所有的女性都心懷憐憫和敬愛。

大地上有多少這樣美麗的女兒啊，潔白地來，潔白地去，一生奉獻，一生善良，一生無求。上天最終會接走她們吧，讓她們的靈魂回歸來處。

我無數次夢見母親，夢見她在另外一個世界裏，素衣淨袍，儀態輕逸。她分明是一個仙女，而我又明明知道，那是我的母親。我每次都牽了她的衣裾，伏在她身前痛哭，而我的母親，又總是安靜地、慈愛地、微笑著看我哭，然後在黎明來臨的時候對我說：

天要亮了，去吧，孩子，到你的世界裏去。

201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