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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於慈悲止於慈悲
吳雲驪

母親能夠治病的消息不脛而走。她成了故鄉人心中的活菩薩,成了驅散死亡陰影的神。

從那時起,母親就再也沒有一刻安寧了。

每天,家裏都會有成群結隊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坐在院子裏等著她給看病,從早到晚,母親忙得幾乎顧不上吃飯。

來找母親看病的,不僅有本村人,還有十裏村的鄉民。母親每天要看多少個病人是沒有數字概念的,我隻記得,我家的院子裏時常放著兩個割草用的竹簍,不出兩天,裏麵打針用過的小玻璃瓶就會堆滿,倒掉,再堆滿。

母親經常會在夜間出診,我無數次在夜裏醒來因不見了母親而啼哭。有時候哭得厲害了,姐姐就會背上我去找母親。她背著我在村裏轉悠,明明是走到了母親接生的人家,卻又佯裝走錯了,繼續找,直到我在背上晃得睡著了,再背回家來。

也有時候,我在井台旁大皂莢樹下的青石板上睡著了,母親很晚才回來,找到我。母親喚我的時候,我是知道的,卻裝作睡著了,為的是讓她抱著回家。

還有的時候,我或許是病了,喉嚨裏發出嘶嘶的喘息,感覺到母親在湊近聽我的聲音,就故意喘得再重一些,以求得到母親更多的關愛。

然而母親似乎總是無暇對我們給予太多的照料,在無數個夜裏,母親被急促的腳步喚醒,等著她的,要麼是危急的產婦,要麼是病重的嬰孩。母親總是在那樣的夜裏,匆匆地披衣起床,踏著月光,踏著雨或者雪,匆匆地走了。

有時候母親在淩晨回來,淡淡地說,生了,是個男孩,或者喜悅地說,是個雙生子。

也有時候,母親會在第二天、第三天才回來,疲憊不堪,還是那樣淡淡地說,難產,大人不在了,女人太可憐。

貧瘠的鄉間,衣物和棉被總是稀缺的,我們家缺少勞力,床單和棉被本就不足,卻又常常是殘缺不全的。有很多次,母親去給人家接生,半中間急急地跑回家,拿起一件舊衣服,或者幹脆拿起床單或者被麵,撕下半幅,又急急地走了。

母親說,生孩子的人家太窮了,竟然沒有包裹新生兒的一塊布。一件老舊的粗布衣服,老大出生的時候撕去了後背,等老二出生的時候,發現孩子爹拿出的半邊衣服,隻有綴了口袋和紐扣的前襟。

缺衣少被的冬天,使本就寒冷的山村顯得更為凜冽。從小本不會織布裁衣的母親,雖勉強學會了這些手藝,卻也沒有足夠的棉花和時間去製作。遠在黃河北岸的外爺,總會在冬天長途輾轉,為母親送來過冬的衣服。有一年,大雪飄飄的深夜,母親聽見敲門聲,看見原以為那年不會再來的外爺,滿身雪花,背著一個大包裹,站在門外。

然而八口的大家庭,終歸是捉襟見肘。小時候,我對鄉村的寒冷感受深入骨髓。整個冬天,穿著那件並不保暖的棉襖,像披著一件冰冷沉重的鎧甲,冷得身體不願意挨近衣服,不停地咳嗽著。手腳上的凍瘡也總是新舊相疊,從來就沒有一個不被凍傷的冬天。

隆冬的早晨,為了讓我們起床,母親抓起一把床席下的麥草扔進火爐,趁著熊熊燃燒的短暫熱氣,催著我們趕快鑽出被窩穿衣。

即使日子如此艱難,母親也仍然時常接濟比我們更貧寒的人家,有時是一件舊衣,有時是一瓢白麵。

在母親行醫之前,故鄉的嬰兒死亡率是很高的。一個孩子從降生開始,隨時都會麵臨死亡,或者三天,或者七天,或者百日,一個小生命就會因為一場感染離去。故鄉人似乎已經看慣了生死,村莊裏夭折一個孩子,或是死去一個女人,就像死去一頭牛犢或者一隻雞仔一樣地平靜。人們哭過、埋過,就抹幹眼淚,繼續他們的勞作和生養,像田野裏的莊稼一樣輪回。

母親的到來,親手迎接了多少新生命的誕生,又讓多少嬰兒和女人逃脫了死亡。而且所有這些付出,都是沒有報酬的。直到好幾年後,母親才在村衛生室有了赤腳醫生的身份,每月有了五塊錢的工資。

母親在鄉間有著極高的威望。有時候母親出診時帶著我,走在村裏,一路總有人不停地問候,熱切地要拉往家裏吃飯,或者往我手裏塞吃的。我們家裏,也常常有鄉民來探望,他們或是送來新蒸的饃饃,或是用手絹包著幾個自己舍不得吃的雞蛋和野果。每遇農忙,也總有人不請自來,到田裏替我們家收割莊稼。淳樸的鄉民,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母親的感謝。

更有不少的鄉親,希望把他們經由母親接生和治愈的孩子,認作母親的幹兒。母親全都拒絕了。母親是一個內心溫暖的人,卻始終對世俗有著一種淡淡的疏離。

但母親最終也不能抗拒地收下了一個孩子。這同樣是母親從死神手裏奪過來的一個小生命。孩子的父母,執意要母親認下他們的兒子,母親又決意不認。然後,在大年初一,下著很大的雪,這對執拗的夫妻,竟然把他們的兒子包裹得嚴嚴實實,用一個柳條編的簸箕端著,一大早放在了我家門口,然後轉身走了。

母親在清晨推開門,無比驚訝地看到了那個簸箕,隻好抱起孩子,認下了她一生中唯一的幹兒。

當母親的靈柩在故鄉停放時,她的幹兒從外地趕回來,執意要和我們一樣,在夜裏守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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