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沒有村人知道母親是醫生,她刻意隱瞞了自己的身份。
母親祖上是醫藥世家,母親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都是當地有名的大夫。精湛的醫術和厚道的為人,不僅使他們獲得了尊重,也積累了殷實的家底。
作為長女,母親的童年生活是優渥的。她的家擁有藥店、土地和騾馬,有管家、賬房、廚師和為數不少的店員,也有幹農活的長工,母親還有自己的奶娘。
聰穎美麗的母親,從小受到祖父的寵愛。年邁的祖父因青光眼失明後,脾氣變得異常暴躁。他對所有人發火,卻單單對母親和顏悅色。四歲的母親成了祖父最好的朋友。她每天陪著祖父品茶飲酒,祖父飲一杯,她就抿一下,喝到微醺,她給祖父唱歌,祖父則教她背誦藥典。
我在童年幾乎從未見過母親飲酒。成年後,有一次帶母親到飯店吃飯,我小心翼翼地問母親,能否小酌一杯。母親喝了小小的一杯,笑笑說,放心,我有很好的酒量,是打小陪你老外爺時練下的。
因為祖父的偏愛,家族打破了祖傳醫術傳男不傳女的規矩。母親在少年時代學習了家傳的中醫,又在高中畢業後考取了醫學院。
母親的父親是一個極其開明和智慧的人,他懸壺濟世,厚待鄉鄰,解放後又主動捐出了所有的家業,由政府改造成衛生院,自己被任命為院長。但即使如此,在愈演愈烈的階級鬥爭中,也仍被劃成資本家,未能幸免被批鬥和勞動改造的命運。
外爺去世的時候,上麵不允許鄉鄰到家裏吊唁。出殯那天,鄉親們紛紛在路邊設祭,沿途送行。
母親說,她從小到大,就不曾看見過身為大夫的外爺吃過一頓安心飯,要麼和店員、長工們一桌吃,要麼忙起來幹脆就直接瞅空到廚房,匆匆忙忙吃過一碗飯就繼續忙活。
也許是因為母親深為勞累一生的外爺感到痛惜,她決計不再當一名醫生。以至於多年以後,當我的姐姐報考大學誌願想學醫時,母親阻止了她,說,當醫生一輩子太苦太累了。
母親在鄉間從不提起她的家、她的學校。她像任何一個村婦一樣勞作,從沒有人知道她是一個中西融通的醫生。
直到有一天,母親在村頭遇到了那個悲傷而絕望的年輕媽媽,抱著她奄奄一息的孩子。
在母親到來之前,故鄉的山村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醫生的。離鄉衛生院尚有十幾裏山路的鄉民,生命的依托,一半給了上天和神靈,一半給了村衛生室幾個沒有受過任何正規醫學教育的獸醫和接生婆。
在這樣封閉的村子裏,人們沒有任何怨言地活著和死去,生命的誕生和消亡,是再平淡不過的事情了。尤其是女人和嬰兒,在生育和哺養的過程中,死神隨時都會探視,一次艱難的生產,一次尋常的感染,就可能帶走一個女人和嬰兒的生命。
村裏那個可憐的年輕媽媽,在清晨天還不亮的時候,就抱著病中的嬰兒,趕往十裏外的鄉衛生院。十裏的山路,對一個抱著病兒的母親來說,是何等的艱難和熬煎,在走到鄉衛生院的那一刻,就幾乎耗盡了心力和精力,也以為終於有了希望。
然而鄉衛生院的醫生看看她懷中的嬰兒,說,這裏治不了,你上縣裏去吧。
從鄉裏到縣裏,還有六十多裏的路,而且沒有車,何況可憐的媽媽口袋裏也沒有幾個錢。
鄉村裏無數的孩子,都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被絕望的媽媽抱著,不是去往縣裏,而是走上回村的路。
他們的母親或者父親,一路走著,一路哭著,聽著死神越來越近的腳步,抱著和他們隻有幾年、幾個月甚至隻有幾天緣分的孩子,送他們小小的生命回歸來處。
鄉間有多少孩子,就是在這樣的路上死去了,又被肝腸寸斷的媽媽,拋在了村口的山溝裏。
那些無辜的嬰兒,裹在繈褓之中,孤獨地在山溝的草窩裏安睡,小臉仰望著天,或者匍匐在地,對短暫的命運沒有一絲抱怨。
黃昏時分,那位年輕的媽媽進村了。她滿身塵土,抱著病危的嬰兒,坐在村口哭泣。
母親從田裏歸來,看見了,遲疑一下走過去,看看她懷中的孩子,輕聲說,有救的。
就這樣,那個嬰兒,在遇到母親的那一刻,遠離了死神。再過幾個月,就又成了活蹦亂跳的孩子。再有幾年、十幾年,他就成為故鄉土地上的一個男人、一個父親。
母親救活那個瀕死的嬰兒,也因此再也沒能拒絕做一名鄉村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