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美麗的。
母親年輕時的美麗,不僅僅是明眸皓齒的秀雅,還帶著一種高貴和英氣。
小時候,在母親出診的夜裏,姑姑和表叔們常常會主動到家裏來,陪著我們這些孩子。除了講那幾個聽了無數遍的鬼怪故事,他們總是不厭其煩地給我們描述母親年輕時有多麼美。
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回憶起,母親進村的那一天,站在父親家的庭院前凝望,然後把長長的辮子往身後一甩,就抬腳邁進了門檻。
父親和母親的愛情,是沒有得到外爺和外婆祝福的。外婆反對至愛的女兒遠嫁,而閱盡世事、目光如炬的外爺,也絲毫不看好詩人氣質的父親。
父親曾經遠赴黃河北岸母親的家去找她,卻被外爺和外婆拒之門外,而後絕望地離開。
也是在那時候,半生革命生涯的爺爺被打成“反革命分子”,開除了公職。父親被剝奪了教書的權利,回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每天上山擔柴,下田勞動。
從未幹過農活的父親開始了他的勞作。爺爺心疼他的獨子,每天到山路上等著父親,半道接過他的柴擔。爺爺還為父親尋下一門親事,讓父親訂婚。父親沒有拒絕,卻一下子病倒了。
愛情和理想的雙雙毀滅,讓父親變得異常暴躁。曾經風度翩翩的父親變得不修邊幅,他不理須發,形容憔悴。他會因為微小的事情發很大的脾氣,因為白茶壺上的一個墨點,掂起茶壺就摔得粉碎。
母親寫過信來,得知父親的狀況。然後,母親就休了學,孤身一人,找父親來了。
從母親的娘家到父親的家,從黃河北岸到河南洛寧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在交通不便的上世紀60年代初,先要乘小船渡過黃河,然後步行,坐車,再步行,再坐車,一路顛簸數百公裏。
我曾經無數次在腦海裏重現母親孤身一人一路走來,風塵仆仆站在父親家門口凝望,然後把長辮子一甩走進家門的情景。
母親甩過辮子,就像作別了安逸的過往和青春,義無反顧地撲進了生活的汪洋,挽住了在汪洋中掙紮的父親。
婚姻對母親來說,是困頓的,幾近殘酷。
母親麵對的,是整日被批鬥的爺爺、積勞成疾的奶奶和兩個尚未成年的姑姑。
而最讓母親困窘的,是詩人氣質的父親,麵對政治環境的壓迫和生活的艱難,變得神經質般的敏感。他把對現實生活的失望和焦慮,以及他曾經對母親愛而不得的擔憂,都一起投射在母親身上。這對母親而言,幾乎就是精神上的折磨。
所幸父親很快恢複了教師的身份。母親先是跟著在鄉裏教書的父親,用三塊石頭支起一個鐵鍋,在煙熏火燎中開始他們所謂的新婚生活,然後就回到村裏,開始履行一個妻子和兒媳的責任。
她脫去了金絲絨外套,換上了粗布的棉衣棉褲,用曾經拿筆和手術刀的手,拿起了陌生的農具,學會了紡花織布、打草喂豬、割麥磨麵,像任何一個普通的農婦一樣。
唯一能夠顯露她曾經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地方,就是不斷地替爺爺寫悔過書,寫無窮無盡的彙報材料,細心地為爺爺粘好他遊行時戴的高帽子。
生活所裸露的一切真相,似乎都沒有超越母親的想象。她淡然地、安靜地接受了這一切,成為這片滿含著苦難的土地上的一株植物,活得隱忍而順從。
然後生了大哥,成為一名母親。
像普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樣,從成為母親的那一刻起,她就把自己供奉在了祭壇上,擁有了神性和擔負一切的勇氣。
在母親少年和學生時代的照片中,母親是美麗、高貴、驕傲的。我喜歡翻看母親的相冊,相冊裏的母親像是童話般的存在。
母親去世後,在老家的舊箱子底,我撿到一張母親普普通通的照片,那顯然不是出自照相館,可能是父親哪位遠道而來的朋友隨手拍下的吧。
母親那張初為人母的照片,深深地刺痛了我。
那是在冬天,寒意蕭瑟的院子裏,母親半蹲著,單膝跪地,抱著她的第一個孩子——我的大哥。大哥穿著笨拙的棉衣,戴著縫綴了鈴鐺的棉帽,無知無畏地凝視著鏡頭。
而母親,麵頰消瘦,頭發淩亂,長辮子剪掉了,隻隨意紮著兩把刷子。母親的棉衣又瘦又短,袖子的地方磨破了,長長地裸露著手腕,而且顯然棉衣裏麵沒有襯衣,也沒有圍巾,空蕩蕩地露出脖子來。
最令人不忍的,是母親的表情。她羞澀、拘謹,帶著一種驚魂未定的茫然和膽怯。
她從一個驕傲的女子,變成一個惶恐的母親,像一株秋後被吹落了花朵和葉子的樹、一隻被剪了毛的羔羊,在生命蒼涼的風裏,水落石出般地顯現出命運的光景來。
然而母親是那個在屠刀下哀鳴依然仰望祭壇的人,是被踩在腳下依然拂去踩著她的那隻腳上的灰塵的人。她慈悲,因為慈悲,認可了一切,承受了一切,也超越了一切。
在此後的生涯裏,慈悲的母親付出了無窮的心血,支撐和庇護了一個家,也挽救了鄉村無數的生命。
母親對他人的悲憫,超越了自身的苦難,因而即使在貧窮和困頓之中,也閃耀著人性的光輝。
母親的美麗,大約就是源於這種光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