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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於慈悲止於慈悲
吳雲驪

母親去世後,我陪著父親到故鄉的山裏散心。

父親說,他從小喜歡山。

父親一路走,一路講述著母親,語氣一如既往地平淡,像在講書裏的故事。

我在父親的講述裏,也才第一次知道,父親和母親曾經是深深相愛的。他們擁有過世間最純粹、最純真的愛情。

那時,剛從大學畢業的父親在黃河南岸的一所高中教書,母親正好在那裏就讀。

父親在年輕時是極為英俊的,他長身玉立,俊眉修目,白衣白褲,熱愛文學和小提琴,神情裏夾雜著孤傲和孩子般的單純,具有一種詩人的憂鬱氣質和幹淨品性。

父親說,那時學校裏常常開展學科競賽,他帶的班級幾乎總是贏在前邊,可又總是屢屢敗給一個班,隻因這個班裏有一名成績極好的女學生。那個女學生,就是我的母親。

母親那時正在她一生最好的年華裏,長發及腰,笑靨如花,學業優秀,喜歡唱蒲劇,也喜歡參演話劇。母親上高中時,原本富裕的家庭被劃為資本家成分,外爺被勞改,但靠著外婆時不時變賣藏下來的首飾,母親仍然穿得起金絲絨外套,吃得起零食,保留著大小姐的生活習慣。

由於家庭出身不好,母親在學校愈來愈多地受到衝擊。倔強而自尊的母親,一怒之下退了學,回到山西的家。

一直遠遠地關注母親的父親,聽到這個消息,用俄語給母親寫了一封短信,鼓勵她重新回校學習。

母親很快用俄語給父親回信,然後重新回來上學,再然後考上了醫學院。

父親說,他和母親之間,寫了一百多封書信,那是他們的純真年代。那些書信在“文革”中丟掉了,很可惜。

父親笑著說,一開始,他和母親總是互稱老師和同學。有一次,父親在信的開頭用了俄語“同誌”的稱呼,細心的母親發現了,回信說,雲泥之別,怎敢稱同誌。而且隨著回信,寄來了她的照片。

我忽然想起,母親的相冊裏,有一張長辮子的全身照,秀挺地站著,斜仰著頭,帶著笑意,目光越過頭頂,似乎在仰望和傾聽來自天外的聲音。照片背後,有一行模糊的字:送給吳老師。那閃閃發光的笑意顯示著,母親是熱愛父親的,熱愛這樣一個相貌英俊、內心潔淨的男子。

我聽著父親的講述,眼前閃現出母親那張照片,淚水猝不及防。

父親坐在我對麵,正在吃一塊雪餅。旁邊一個清潔工看看父親,說,老先生,這麼幹的雪餅,你不喝水,咽得下去麼。清潔工一邊說著話,一邊把撿到的金屬易拉罐一個一個跺扁,扔進編織袋。

我在劈劈啪啪的聲音裏扭過頭,展開手掌遮住麵頰不讓父親看見,一邊淚如泉湧,一邊淡淡地對父親說,這裏風景很好啊。

我感覺到,我對父親的怨恨,在山水間的講述裏,被淚水衝刷稀釋了,從一塊堅硬的冰塊,變成了一片薄薄的冰片,偶一觸及,仍會割出血來,但不再沉重了。雖然父母在現實的婚姻裏並不溫馨浪漫,但他們在靈魂裏純粹地愛過,而且從未彼此辜負。

母親是三月份去世的,沒能觀賞到四月的牡丹。她一向喜歡花,每年牡丹盛開的時候都會去看,不因花兒年年歲歲如期開放而有絲毫的厭倦。母親每次站在花前,都會有一種孩童般的喜悅,對花、對春天由衷地讚歎。她靈前的遺像,就是一張站在牡丹花叢中笑意盈盈的照片。

父親是不喜歡看花的。為了排遣父親的憂傷,我買了花會期間越劇《紅樓夢》的票,讓他去看戲。然而父親執意不去,我隻好一個人走進了戲院。

那出戲,好像是特意為我演出的一般。

當看到寶玉,那個同樣脆弱的、透明的、純潔的、敏感的少年,終於從俗世蛛網一般的蒙蔽和纏繞中,從溫柔而殘忍的捆綁中掙脫出來,奔赴黛玉的靈前,祭奠自己的靈魂知己,那摧肝裂膽、痛徹心扉的絕世一哭,讓我淚如雨下。

我在那一刻徹底原諒了父親,也理解了母親。

也許,這世間有些愛情就是這樣的,為了一個美好的人、美好的一刻,付出畢生的辛苦勞頓也在所不惜,否則就會終生遺憾,雖舉案齊眉,也心意難平。

我想,寶玉如果娶了黛玉,也會有一地雞毛的煩惱,也會有不可應對的生之艱難和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寶玉超然物外的秉性,大約是給不了黛玉俗世的安穩和幸福的。

而黛玉呢,她在婚姻裏可能毀滅,可能夭折,也可能憑著那份拚卻性命的真愛,會超脫、成長,從弱不禁風的閨閣女,成為堅強成熟的妻子和無堅不摧的母親。

我相信黛玉這個靈魂有堅硬質地的女子,會是後一種嬗變,因為母性的強大,會超乎他人和自己的想象。

我相信黛玉,是因為我的母親也經曆了這樣一種嬗變。她的所有勇氣,都源於愛和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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