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燈影”時光
一
“燈影”,是一個古怪的名字。它是一個在林子東南方向、離張煒家十多裏的小村莊。這是除西嵐子之外,離張煒家較近的一個村子。在張煒的印象裏,它比西嵐子要大很多,也更繁華。他說:“燈影在我童年的眼裏差不多是人間的一座城郭。那裏有過多的喧嘩和熱鬧,這一切在當時的我看來簡直有些嚇人。而今天看它當年不過是一個非常簡陋的小村,村民以林業農耕為主,多少捕一點魚。”張煒:《我跋涉的莽野——我的文學與故地的關係》,張煒:《遊走:從少年到青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年8月版,第142頁。離村不遠,有一所學校,叫燈影史家學校。取名燈影史家學校,是因為村裏姓史的人比較多。
這個村名的由來,是因為當年四周都是林野、水泊,晚上遠遠看去隻有幾點“燈影”閃閃爍爍。現在看,這個村名倒蠻有詩意,也有幾分神秘色彩。今天,它雖與西嵐子一樣早已消失,卻因張煒的作品而成了一個永遠令人回味和神往的地方。
1964年8月,八歲的張煒進入這所學校讀小學。這是他離開家庭庇護走向外麵世界的開端。
張煒對上學應該是興奮和期待的,而不是像有些孩子那樣充滿恐懼,因為學校裏有很多小朋友,可以盡情玩耍,也因為他已經識了不少字、讀了一些書,上學對他來說不會有太大的難度。這得感謝他的外祖母、母親和姐姐,她們都是他的啟蒙老師;也得感謝外祖母離城時帶出的那隻大樟木箱,那是張煒童年的“寶庫”。在他很小的時候,外祖母就把其中最薄的、畫了圖的小書給他看。他還看到裏麵有很多老舊的書,有的是硬殼的,封皮上有金閃閃的字;有的則軟極了,是用粗線訂起來的。他當時還不知道,那就是人們所說的精裝書和線裝書。父親每次從南山水利工地回來,雖然隻能在家裏待短短幾天時間,也會打開外祖母那個寶貝木箱,翻弄那幾本書。
因為讀了書、識了字,他就開始到處塗鴉,將已經會寫的字寫在了瓦片上、台階上、樹葉上、手背上、腳上、鐮刀上和桌子上,甚至將一個“火”字寫在了外祖母用來做飯的鏟子上。他由做飯的鏟子聯想到了“火”,腦子裏肯定有一連串的東西想要表達出來,隻不過那時候還寫不出完整的句子。不過,他機靈頑皮、聰明可愛,既給一家人帶來了快樂,也讓一家人充滿了期待。
二
上學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他被外祖母和母親送進了燈影史家學校。因為這裏離家較遠,他一個星期才能回家一次。外祖母早就為這一天做好了準備,給他烙好了地瓜餅,帶好了各種食物,收拾好了行李。上學這天,她還找出一根扁擔,把所有的東西都捆好、拴到一塊兒,把它們挑進了學校。一個八歲的孩子,就這樣開始了半獨立的生活。
一進學校,張煒還是稍稍有些失落感的,因為這兒有一道高高的圍牆,還有一個大門,要登上許多石頭台階才能進門。鐘聲一響,大門就要關得嚴嚴的,他再也不能隨便到那片林子裏自由奔跑了。他想念那些已成好友的動物和植物,想念那些采藥人、獵人和打魚人,尤其是那些神奇的地質隊員。不過,這種失落很快就被學習生活代替了,他的長處也很快顯現出來。因為他不僅是全班識字最多的一個,而且書包裏除了課本還有兩本小畫書,這在當時是很容易引起同學的關注的。他也很快引起了一個長辮子女老師注意,並且受到了很多鼓勵。
他的短處也顯而易見,因為他從小在林子裏長大,身邊隻有外祖母、母親和姐姐,沒有多少夥伴玩耍,養成了靦腆、拘謹、內向的性格。他在班級和學校的集體生活中,在和同學們的相處中,就有些不合群和落寞。他不習慣在很多人麵前說話,課堂上朗讀和回答問題的聲音也很小。老師以為他緊張、害怕,實際上這是他的性格所致。他一時無法自由自在地融入那個熱鬧的集體中。
在他回家時,外祖母看出了他的不快,就用家裏曾經養過的一隻離群孤雁來啟發他,告訴他那隻孤雁雖然在他們家度過了一個冬天,但當春天到來的時候,還是要跟著群雁飛往北方的。長辮子老師對他也格外關心,經常詢問他的一些情況,指導他的學習,給他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他的早期短篇小說《他的琴》中塑造的那個校長的女兒盧玲子,可能就有長辮子老師的影子。很多年之後,他又在《你在高原》之四《鹿眼》中塑造了一個園藝場子弟小學“音樂老師”的形象,將所有的溫暖和美麗都賦予了她,寄予了他最為深厚的情感。同時,他還在《你在高原》中塑造了小學教師肖瀟和淳於黎麗,這些都或多或少藏有他小學生活的記憶。
盡管如此,這種學習和生活環境,還是讓張煒變得更加內向多思,並且影響長遠,後來也沒有多少改變。張煒曾說:“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接受的一個越來越大的刺激,就是人,特別是成群的人對我的刺激。許多的人一下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的世界裏,不能不說是驚喜中又有些大驚慌。我從小形成的一個習慣,一個見解,這時候都受到了衝擊。我習慣的是無人的寂靜,是更天然的生活,是這種生活對我的要求。隻有從學校回到林子裏,才能恢複以前的生活和以往的經驗,但這要等到假期。童年的經驗是頑固而強大的,有時甚至是不可改變的。這就決定了我一生裏的許多時候都在別人的世界裏,都在與我不習慣的世界相處。當然,我的苦惱和多少有別於過去的喜悅,也都緣此而生。”“說起來讓人不信,我記得直長到二十多歲,隻要有人大聲喊叫一句,我心上還是要產生突然的、條件反射般的惶恐。直到現在,我在人多的地方待久了,還常常要頭疼欲裂。後來我慢慢克服,努力到現在。但是說到底內心的東西是無法克服的。”張煒:《我跋涉的莽野——我的文學與故地的關係》,張煒:《遊走:從少年到青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年8月版,第142—143頁。
這種性格特點,對一個普通人來說可能是一種缺陷,但對一個從事精神創造的作家來說又是非常重要的。內向、多思,讓他的作品更豐富、更深厚、更有一種觸動人心的力量;也讓他在各種各樣的文學和社會政治思潮麵前踏實沉穩,堅定地拒絕“大言”和“尖聲”,不斷地發出自己看似微弱實則鎮定、堅韌的聲音。
三
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在老師和同學們眼裏很“害羞”的孩子,在造句和作文時竟然表現出了出奇的“大膽”。那些“大膽”的文句,也在當時概念化、公式化的語文課堂上,成了絕對的“另類”。
有一次,老師讓大家用“就像……一樣”“如果……就會”造句,張煒竟寫下了這樣的句子:“我的筆重重地畫在紙上:‘漁鋪老人的胡須,就像海豹的胡須一樣。’看了看,覺得還有許多話沒有說完,就加了一句:‘第一次下海的人,就像狗掉進水裏一樣。’另一個造句:‘如果……就會’。我簡直想也不想就寫出:‘如果魚湯喝得太多,就會吃很少的玉米餅。’其實我心裏有許多句子,於是同樣多寫了一條:‘如果見了老妖婆害怕,就會惹她生氣。’”張煒:《我的原野盛宴》,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1月版,第229頁。
老師在課堂上讀了他的造句,同學們笑得前仰後合。老師問他為什麼會造出這樣的句子,他說是親眼看到和想到的。老師說這樣造句不能算錯,但不能成為“範句”。張煒覺得有些委屈,他不明白為什麼那些編造出來的句子才是“範句”,而這些從現實和內心得到的卻不是。
開始作文了,老師讓大家寫一個人或一件事。這對張煒來說太簡單了,因為他腦子裏裝的故事實在太多了。他“文思泉湧”,寫了一件林子裏的事情:一個年輕獵人去闖老林子,結果被一隻大臉鳥狠狠打了一耳光,把嘴巴打歪了。後來雖然看了醫生,還是有點歪,看上去像啄木鳥的嘴似的。他的作文很快寫完了,看同學們還在苦思冥想,老師就讓他再寫一篇。他又寫了一篇大雁的故事:一個冬天,他們家救助了一隻落單的大雁,他很快和它成了好朋友。但是春天到來了,大雁隨著雁群離開了他們。他傷心地哭了。夜晚,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飛走的大雁又在一個夜晚悄悄地飛了回來。他伏在大雁背上飛了起來,一直往北,飛過了大海,飛到了一個開滿桃花的島上……
老師開始講評同學們的作文。他發現全班有二十多個同學寫了自己是如何幫助老大爺老大娘的。他知道那些“好人好事”都是編造出來的,而他寫的故事都是親眼所見、心中所想,或者是聽外祖母講述的。但他的作文,也像他的造句不能成為“範句”一樣,不能成為“範文”。“範句”“範文”是什麼?就是違背現實和自己的內心編造出來的那些東西嗎?張煒想不通。但即使想不通,他也不會那樣去寫。因為他知道,要是那樣去寫的話,他就不是一個外祖母和母親所期望的誠實的人了。
著名作家劉玉堂先生在世時,曾跟我們多次談起張煒。他說張煒的文學之路起點甚高,他一開始就是按照文學規律、藝術思維來創作的。玉堂先生也自謙地說,他自己一開始則是按照當時流行的觀念來寫的,是圖解政治、圖解政策,後來才慢慢靠近了文學。我們相信玉堂先生的眼光和真誠。當然,此時的小學生張煒還不懂什麼文學規律、藝術思維,他隻是懷著一顆真誠的心去造句、作文的。他不能欺騙老師,也不能欺騙自己,更不能欺騙外祖母和母親。那時的張煒,雖然離一個作家還十分遙遠,但那種美好、可貴的潛質卻是值得我們珍視的。
四
我們知道,張煒的閱讀開始得很早。但在上學之前,他還處於讀圖識字階段,還談不上真正的文學閱讀。進入燈影史家學校之後,隨著識字越來越多,隨著開始造句和作文,那些圖畫書就不能滿足他的需要了。他想讀更多的書,甚至設想將來如果離開外祖母和母親、離開茅屋,就要在一條河邊住下,親手搭建一座小屋。他設想小屋裏除了必需的生活用品,還要有很多紙,有他的最大的寶貝——書。他要看懂所有的書,明白那些寫書人的心事;他還要寫下自己的心情和故事。他在心裏悄悄地把這個地方命名為“追夢小屋”。張煒:《我的原野盛宴》,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1月版,第247—254頁。
這樣,外祖母木箱裏的那些書就成了他最癡迷的東西,雖然他還讀不懂,甚至連字也認不全,卻實實在在地迷戀上了它們。張煒曾經告訴我們,他後來在長篇小說《遠河遠山》中塑造的那個無比迷戀紙、迷戀寫作的少年,就有他自己的影子。那可真是迷戀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的確,一個人對一樣東西、一件事情的迷戀,大概是無法用理性思維去條分縷析的。這應該就是古人所說的“癡迷”狀態吧。一個人因“迷”而“癡”,看起來有些怪異,實際上是十分正常的。
那個時候張煒在家中,最喜歡的是夜晚,特別是漫長的冬夜。因為外祖母和母親有晚上讀書的習慣,在大雪封地不能出門的冬夜,外祖母就點起火盆,把一張小桌搬到炕上,和母親、姐姐一起“熬冬”。炕是“火炕”,“它由一種薄片狀的土坯——當地人叫‘墼’——壘起來,比現在的雙人床要高大得多,內部是空的,可以點上柴火——沿牆壁有一個煙道通連,煙氣從屋頂冒出去。‘火炕’是全家的中心,在冬天尤其是。它像一個很大的暖氣包一樣烘暖了全家,安度整個冬天”。“數九寒天一家人都在‘火炕’上,聊天、吃飯、娛樂,所謂的熬冬。有文化的人家還要在‘火炕’上擺一個小桌,研墨畫畫,畫梅蘭竹,寫字。那樣的歲月真是透著別樣的溫情,讓人懷念。”張煒:《心史與人的堅持——在香港作家聯會的演講》,張煒:《午夜來獾——張煒2010海外演講錄》,作家出版社2011年4月版,第170頁。
她們有人描花有人讀書。聽書,成了張煒當時最大的樂趣。除了聽書,他也想盡一切辦法找書來讀。張煒回憶:“有些書是豎排繁體的,拿到手裏也讀不懂。但強烈的好奇心還是吸引著我,讓我磕磕絆絆地一路讀下去。記得那些翻譯作品和古典文學,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吞食的。”張煒:《遊走:從少年到青年》,張煒:《遊走:從少年到青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年8月版,第6頁。也許正是這些有趣的書籍,讓他開始了最初的模仿,寫出了那些“出格”的文字。張煒曾說:“我們家躲進林子的時候帶來了許多書。寂寞無人的環境加上書,可以想象,人就容易愛上文學這一類事情了。我大概從很小的時候起就能寫點什麼,我寫的主要內容是兩方麵的,一是內心的幻想,二是林中的萬物。”張煒:《我跋涉的莽野——我的文學與故地的關係》,張煒:《遊走:從少年到青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年8月版,第142頁。
長辮子老師很快發現,酷愛閱讀的張煒對課本的興趣日漸減弱,幾乎發展到了一個“危險的境地”,這可不是好現象。她對張煒說要學好課本,張煒也知道老師說得對,但閱讀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了,他更無法拒絕。他總是匆匆地完成作業,然後去讀別的東西。張煒回憶:“我的心思全用在搜集各種各樣的書上了,薄薄厚厚新新舊舊,隻要是書就好。從小畫書到線裝書,無論能不能讀懂,隻要見到就緊緊地摟在手中不放。那些散發著一股黴味的繁體字老書讓我舍不得,它有一半或更多一些字認得,剩下的就全靠去猜了。好在總能猜出一些意思來。”張煒:《我的原野盛宴》,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1月版,第255頁。
這個時候,老師的告誡已經不起多大作用了。他的最大苦惱是讀得太快而書又太少。於是,他便從外祖母的木箱裏偷出書來,與別人交換著看。有一次,他換到了一本窄窄的豎排線裝書,裏麵有特別好看的插圖:一個壯漢胳膊上滿是黑毛,將一個穿長衫的人一拳打翻在地;一個又矮又胖的家夥單手舉起一個大碾砣;一隻老虎被一個老太婆抓住脖子拎起來。他還在換書過程中認識了一個外號“老書蟲”的人,那人實際上隻有三十歲左右,並不老,住在一個葡萄園裏。“老書蟲”有一個更大的書箱,整天在葡萄園裏關起門來看書。張煒在那裏看到了一本關於葡萄園的書,那書給他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這也可能就是他“葡萄園”情結的最初源頭。
張煒後來回憶:“這是一本薄薄的小書,也是外國人寫的,當然是從‘老書蟲’那兒借來的,我一連看了三遍。這是關於一個淘氣的孩子、他的叔父和朋友的故事。原注:《我叫阿刺木》,美國作家薩洛揚著。最吸引我、讓我目不轉睛的是這樣一些內容:淘氣的孩子從小住在叔父家裏,那兒有一個不大的葡萄園。孩子一點點長大,就幫叔父在園裏幹活。到了下雨天或夜晚,他就在小屋裏寫書,寫出了一疊又一疊紙,最終寫成了這本有趣的小書。書中的故事太美妙太神奇了,而且我覺得他一點都沒有騙人。”張煒:《我的原野盛宴》,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1月版,第263頁。
這本書他讀了好幾遍,因為他太熟悉葡萄園了,從小就在園裏玩,吃了很多葡萄,也幫園裏人幹過活。他唯一沒有做的,就是下雨天或夜晚趴在桌上寫書了。讀了這本書,他終於知道自己做夢都想幹的那種事到底是什麼了。
“葡萄園”對張煒後來的文學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在他的創作曆程中,有大量作品寫到葡萄園,大量故事在葡萄園裏發生,也有不少人物是在葡萄園裏思索而得到的。他在中篇小說《秋天的思索》中塑造的那個青年“老得”,被評論家雷達稱作“葡萄園裏的哈姆雷特”;他的十卷本長篇巨著《你在高原》中,《我的田園》和《人的雜誌》兩部都主要寫了葡萄園裏的故事。
誰沒有五彩繽紛的童年夢想?張煒這時最大的夢想就是生活在一片葡萄園裏,有一張桌子、一支筆和一遝紙,然後在那裏看書、寫書。我們從他後來幾十年的生活和創作經曆來看,他在任何時候都沒有放棄這個夢想,他一直都生活在這個夢想之中。
我們從這段文字還可看到,他從小就受到外國文學作品的滋養,那裏麵的故事、語言、情節、結構,與當時流行的中國文學作品都是很不一樣的;它們給一個孩子帶來的新奇感和誘惑力也是不一樣的。玉堂先生說張煒的文學起點較高,這與他一開始就閱讀外國文學作品可能也不無關係。
五
可是,就在張煒沉浸在“葡萄園”的夢想中時,1966年來到了,一個“史無前例”的時代來到了。這個偏僻的海邊林野不可能得“風氣”之先,但在一個高度集權的社會政治體係中,最高層的聲音傳播極其迅速,顯示了其強大的“統一”意誌和動員能力。對於十歲的張煒來說,他當然不清楚這場運動的政治目的和複雜內涵,也不會理解寧靜的校園為什麼一下子變得喧囂熱鬧起來,到處紅旗飄揚、壯歌激昂;他隻是覺得在教室上課的時間越來越少,外出勞動的時間越來越多了。
在校園之外,讓他記憶深刻的是今天看來已經十分怪誕的接“最新指示”。張煒回憶:“那時候傳達‘最新指示’不能過夜,大喇叭一喊、民兵一喊,所有的人都得出去接。長長的隊伍從一個村轉到另一個村,歡呼、敲鑼打鼓,去接‘最新指示’。那時候我隻有十歲左右,也跟著遊行隊伍走,從園藝場轉到林場,再到四周的村子,一直走下去,誰也不知道‘最新指示’在哪裏。轉了不知多遠,跑一陣走一陣,渾身是汗,最終也不知道接到與否、接到了什麼。”張煒:《寫作是一場遠行——在香港三聯書店的演講》,張煒:《午夜來獾——張煒2010海外演講錄》,作家出版社2011年4月版,第121頁。
記得有一次終於接到了,是四個字:“不是小好。”盡管誰也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但並不妨礙人們的興奮,淩晨起來,敲鑼打鼓到處轉。後來才知道那完整的一句話是:“形勢大好,不是小好。”同樣怪誕的還有吃飯前要做“首先”,就是敬祝領袖萬壽無疆,還要跳“忠字舞”。“最有‘詩意’最‘有趣’的,也許是趕路人的遭遇:人在路口上常常遇到一些閑來無事的老頭老太太,他們會突然攔住你,大聲喝問一句流行語,並且都是押韻的套話——他問上麵一句,你必須答出下麵一句,不然絕不放行。因為流行的套話更新極快,所以答不上來的時候居多,這時問話的老人就得意起來,盯住過路的人,琢磨該怎麼折磨和捉弄他。”張煒:《寫作是一場遠行——在香港三聯書店的演講》,張煒:《午夜來獾——張煒2010海外演講錄》,作家出版社2011年4月版,第122頁。
這時,席卷全國大中小學校園的是“學農”“學工”“學軍”運動。燈影史家學校無“軍”無“工”可學,“學農”就成了他們的一項重要內容。學校南邊的一個村子,給學校劃出了一片農田。校長親自帶領師生到田裏幹活,還請村裏人來講解各種栽培、播種知識。
除了“學農”,他們還要“勤工儉學”,種植和采集一些中草藥,賣給附近的采購站。沒想到的是,一向內向、靦腆的張煒這時又出了一回“風頭”。這個從小在海邊林子裏長大、和采藥人熟之又熟的孩子,向老師建議到海邊林子裏去采,因為那裏有各種各樣的藥材。於是,一個長長的采藥隊伍出發了。可是大家麵對滿眼草木,卻分不清哪是可用的藥材,不光老師和同學,連校長也來向他請教了。張煒儼然成了這支采藥隊伍中的無冕之王。
除了學農和采藥,一些學習會、報告會也多起來,主要是請一些人來講過去的苦難和打仗的事,是“憶苦會”和故事會。這是孩子們最著迷的時候。大家排起隊伍,唱著歌走向操場,每次都像去參加一個盛大的節日。憶苦總是那麼淒慘,故事總是那麼悲壯,他們常常一邊哭一邊聽,半天下來,眼睛都是紅腫的。他回家向外祖母轉述那些英雄的事跡,說一個戰士特別勇敢,一個人消滅了十二個敵人,又俘虜了一百個,然後身受重傷,犧牲了。外祖母聽了什麼也沒說,隻是囑咐他好好睡覺。
與此同時,學校還興起了背誦。這對一個孩子來說實在有點難,而且指定的篇目又那麼多,那些篇目裏的句子又那麼別扭、拗口。張煒怎麼也背不下來。長辮子老師說,這是他平時看課外雜書太多,腦子變得不能“專注”了。於是他就拚命地背,上課背,下課也背;在學校裏背,回到家裏還背。有時候,嘴唇甚至會不自覺地蠕動起來,要是外祖母不給他捏住,就會動個不停。
這時發生的一件最令張煒高興的事,是他的作文雖然很多人不認可,卻得到了校長的肯定和鼓勵。大家都這樣議論他:“這個人啊,一天到晚不說話,也許害羞,也許古怪,反正不怎麼和大家說笑;這個人來自林子深處,認識許多動物和植物,別看平時悶聲不響的,每到作文的時候就會寫出一些大膽的話、一些很怪的人和事,大概想故意嚇別人一跳。”張煒:《我的原野盛宴》,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1月版,第284—285頁。校長則說:“很好的!很好的!啊啊,這樣發展下去的話,會有更大進步。不必同一種寫法,不必。你讀了很多書,很多。啊,是的,是的!”張煒:《我的原野盛宴》,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1月版,第286—287頁。張煒記得,有一次他看到教室門口一棵蘋果樹上的果子不斷丟失,就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從一棵蘋果樹看我們的責任心》,校長看了十分讚賞,還推薦給老師和同學們看。這讓他興奮了好一陣子。張煒:《童年三憶》,張煒:《遊走:從少年到青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年8月版,第119頁。這個校長,後來成了他一個非常重要的文學知音,給了他許多令他意想不到的幫助。
六
這個時期,張煒從小就特別崇拜的那些地質隊員,也更多地走進了他的生活。他在許多年後依然清晰地記得與他們換書看的情形。那時候,有很多書都是那些地質隊員給他看的。他還記得一個地質隊員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名字叫《浪狂港靜》,寫在一個海港與特務鬥爭的故事;記得他們晚上組織晚會,用木板做舞台(那時農村裏的舞台都是土壘的),一跺腳就砰砰響;看他們表演、放電影,感覺那“真是幸福華麗的生活”。張煒、朱又可:《行者的迷宮(全新修訂版)》,商務印書館2018年9月版,第70頁。
張煒後來回憶:“那時候覺得這個職業特別神奇、特別浪漫,對他們跋涉千山萬水的辛苦考慮不多,隻往有趣的方麵想。這些人到處走,知道的事情特別多。我們纏著他們講故事,也吃他們的東西,因為他們好吃的東西也多。作為交換,我們就帶水果給他們。他們買來許多海產品,大口喝酒抽煙,我們也跟著學。這對於林子裏的孤獨少年來說,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所以我曾經鉚著勁兒要做這樣的工作,我後來的很多詩和散文、小說,都寫了地質隊員的生活。”“我曾經特別地想考地質學院,當年想起來都睡不著覺,真是喜歡那個工作。我的理想是做一個地質隊員,或者在葡萄園裏工作,業餘當一個寫作者,寫詩。那是多浪漫的事情。”張煒、朱又可:《行者的迷宮(全新修訂版)》,商務印書館2018年9月版,第66—69頁。
這個神奇的職業深深地吸引了他,成了他終生的向往,也成了他後來重要的文學表達之一。他的長篇巨著《你在高原》,原來的副題就叫“一個地質工作者的手記”,出版社認為這樣有一定局限性,不如隻叫“你在高原”,可以給讀者留下更大的想象空間。張煒說:“我同意了。不過,我在序言裏還是說這是一部‘地質工作者的手記’。我忘不了寫作的初衷。”張煒、朱又可:《行者的迷宮(全新修訂版)》,商務印書館2018年9月版,第71頁。
這部長篇的主人公寧伽畢業於一所地質學院,第一個工作單位是省城的地質研究所,後來他雖然離開了這個行當,但與帳篷、鐵錘之類始終形影不離,隨時都可以抬腳遠行。在這部長篇中,張煒還生動地描述了膠東半島地區的地質變遷史,以及那片土地上的山川河流、岩石土壤等,為我們構築了一個既有現實依據、科學依據又有文學色彩的半島地理世界,很像出自一個專業地質工作者之手。顯然,張煒在現實中沒能實現的夢想,讓他通過他的小說人物實現了。
做一個“葡萄園”裏的寫作者;像一個地質隊員那樣,做一個大地上的“行吟詩人”,這是張煒最初的文學夢想。
七
一個在海邊叢林裏長大的孩子,從小便聽到了大海的潮汐,嗅到了海風的味道,充滿了對海的渴望和夢想。但要真正走向大海,還得等他稍稍長大一點,等他有力量穿越那片叢林之後。因為大海離他們家畢竟有五裏半的路程,而且大海對一個孩子來說還是充滿了危險的。
張煒記得,他五歲時第一次去看大海是由大人領著去的。之前,他的耳朵裏已經灌滿了大人們議論大海的聲音,腦子裏也裝滿了對神奇與神秘大海的向往。他永遠也忘不了那時去看大海的感覺,以及大海對他寫作的影響。張煒寫道:“他們終於領上我們一起去看大海了。那種感覺沒法言說。記得一路上不知穿過了多少樹林,走過了多少草叢,小路彎彎看不到盡頭。登上一個沙崗又一個沙崗,還是不見大海。大海對我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而且這種吸引力一直存在著,有時甚至能明顯地感覺到它的存在。後來生活的地方離大海越來越遠了,但我描述大海的文字卻從未間斷。好像寫作就是不斷地從大海中汲取什麼。即便不是寫海的作品,也有海的影響在裏邊。那是一種聞所未聞的回響在震蕩,永久地留在心靈之中。”“大江、大河、大海,對於一個人的影響是太大了。這不僅僅是指那些文學中人。所謂‘見世麵’,也指見過大水。”張煒:《葡萄園暢談錄》,作家出版社1996年2月版,第65頁。
而他和小夥伴們自行結伴去看大海,則是在上學以後。因為這時他們都長大了,可以讓大人們放心地放他們走得更遠了。這也是張煒上學之後感到的一個好處,可以少受大人管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張煒說:“上學有一萬個不好,隻有一個好,就是從今以後能做許多以前不允許做的事情。想想看,穿過長長的‘趕牛道’,穿過老林子,一路上會有多少稀奇事,最後就是看那個日思夜想的大海了!我夜裏睡不著,常常想到大海,想它的模樣,想那裏發生的無數故事。那裏有拉大網的人,喊號子的人,有成群的海鷗和帆船,有遠處的海島,有跳起來的大魚。我特別想看看那些看魚鋪的老人,他們大概比看果園的老人更有意思,也更嚇人。這些老人一輩子都和大海在一塊兒,不知見過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呢!我想著這些,心裏燙燙的。”張煒:《我的原野盛宴》,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1月版,第189—190頁。
一個暑假來臨了,他們跟著一個同學當“魚把頭”的父親安排的人來到了大海邊,看到了淺黃色的沙岸、與天空連成一片的無邊的水,水中的帆影,沙岸上矮小的魚鋪,赤身裸體的拉大網的人。他們還在魚鋪中喝到了最棒的魚湯,吃到了最好的玉米餅子。夜晚,他們就睡在魚鋪裏。可是怎能睡得著呢,他們又趁著月色鑽出了魚鋪。“大海靜靜的,月亮真亮。我們還沒有走到那個鍋灶跟前,就聞到了濃濃的魚湯味。灶裏有底火,湯還熱,我們又喝起了魚湯。”張煒:《我的原野盛宴》,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1月版,第211頁。
這一次,他們在海邊整整待了七天。七天裏,他們參與了拉網,喝飽了魚湯,還聽看魚鋪的老人講了很多神奇的故事。這個假期實在太棒了,要不是那個“魚把頭”讓一個回村的打魚人順便把他們“押送”回來,他們真想一直在海邊待下去。
大海,成了張煒最神往的地方。於是,他又急切地盼望著下一個夏天的來臨。當第二個暑假來臨的時候,他們第二天就準備去海邊了。他很快收拾好了一個大背囊,裏麵照例裝了各種好東西,還比上一次多了兩樣:防蟲膏和書。“身上塗了防蟲膏躺在陰涼下看書,那是多棒的事。”張煒:《我的原野盛宴》,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1月版,第277頁。他們從茅屋出發,又一次穿過長長的“趕牛道”,一直向北,向著大海奔去。魚湯還是那麼棒,看魚鋪的老頭還是那麼可愛。不過,這回他們有了一個更大的心願,一致嚷著要去那個天晴時才可以看清的海上小島,他們聽說那島上全是貓。他們一遍遍懇求那個外號叫“紅胡子”的領頭人,他終於答應了:讓他們坐采螺船去,上午去,天黑前再把他們接回來。
這個小島叫依島,它三麵環礁,隻有南麵是細白沙灘。離南岸不遠有一座小屋,這座小屋就是貓的世界。他們的登島驚動了那些貓,它們從窗戶和敞著的門口呼呼躥出,足有五六十隻。在陽光下,所有的貓臉都閃著光亮,漂亮極了。
小島東北方還有一個海蝕崖,上麵大小洞子很多,有的大到能夠鑽進去。他們鑽進了一個又深又長的大洞,一直往裏走,直到伸手不見五指了才退回來。他想起了在一本書上看到的抓特務的故事,特務就藏在一個小島上,最後被登島的漁民抓獲了。他想,如果有特務,應該會藏在這個大洞裏。
在小島的北部,在墨藍色的大海邊,他們還撿到了紫紅的大海螺,海膽殼,拇指大的小螺,碧綠或通紅的卵石,黑藍花紋交織的海星,碗口大的大花貝;見到了一隻黑黑的像小豬一樣的小海豹……
可是,快樂的時光實在太短暫了,一轉眼,“天色已晚,海水閃著一大片橘紅,一條船的影子出現了。我們一齊揚手呼喊。對方發出回應,是‘紅胡子’的粗嗓門”。張煒:《我的原野盛宴》,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1月版,第284頁。他們得回去了。不過,大海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了他們的記憶之中,也烙印在了張煒的早期作品《鋪老》《開灘》《槐崗》《初春的海》中——那是他最早寫下的關於海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