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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遇見
石鐘山

老班長

每個入伍的新兵,都會經曆第一任。每個老班長都是不同的,唯一相同的就是老班長的身份。我們每個有軍旅生活的人,心裏都各自裝著自己的老班長。

我的老班長姓關,黑龍江人,臉膛微紅,個頭一米七五左右,長相是標準的北方男人。那時,他應該二十出頭,在我們這群十六七歲的新兵麵前,顯得成熟又老練。一身洗得發白的軍裝,還有綴在領口顏色已不飽滿的領章,這一切都在向我們證明著他老兵的身份。

關班長已經是第四年的老兵了,老兵的樣子我們是學不來的,他舉手投足一切都已經程序化了。我們第一次列隊站在他的麵前時,他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下巴微微抬起,目光在我們臉上一一掃過,拿著花名冊點了一遍名字。放下花名冊,他就徹底記住了我們。

新兵連的三個月,就是關班長陪著我們度過的。新兵連的生活緊張而又刺激,比如夜半,突然響起的緊急集合哨聲,我們在睡夢中驚醒,手忙腳亂地穿衣戴帽,混亂地打著背包。黑暗中,兩個人扯著一條背包帶你爭我奪,你碰了我,我踩了你,宿舍內亂作一團。

關班長此時已經背好背包,站在屋內中央,一遍遍地說:不著急,注意動作要領。接著,他第一個衝出宿舍,早早地站在操場上的集合地點等著我們了。

緊急集合後,是五公裏越野長跑。我們慌亂之中打起的背包其實就是樣子貨,沒跑多遠,就有人的鞋子從背包上掉了下來,有的背包跑散了,抱著被子繼續跑,前麵抱被子的,被後麵踩到了,然後就是滾作一團。關班長跑在我們三班的最後。跑到終點時,天邊已經微亮。我們回頭去看時,關班長身上不止五六床被子散落在他的肩上和腋下,手裏還提著若幹雙鞋。關班長在被子中露出頭來,淡淡地看著我們,仿佛他經曆過無數次這種殘兵敗陣的樣子了。

一次又一次緊急集合,我們終於衣衫背包整齊地站在他的麵前時,關班長又微抬起下巴,處變不驚的目光從我們臉上掃過,此時,關班長的眼神是欣慰的。經曆了三個月的軍訓,我們已經是一名合格的戰士了。

新兵連三個月,周末的時候,關班長組織我們爬了幾次山。山就在我們駐地的門口,每天出門,對這座山需仰視才能看到山頂。山沒樹,多石頭,我們就稱它為石頭山。

周末,我們寫完家信,洗完衣物,就和關班長一起爬山。關班長床鋪下放了一支竹笛,紫紅色,每次爬山,他都要把那支笛子帶上。幾十分鐘後,我們氣喘籲籲地爬到了山頂。風吹著很愜意的樣子,站在高處,心胸就開朗起來,冬日的陽光雖沒力氣但也鮮亮。有風吹著少許的草,沙沙作響。

關班長這時會找到一塊平坦的石頭坐下來,開始吹笛子。笛聲悠揚,曲調明快,我們所有人的心情都大好起來,忘記了思鄉,忘記了種種,齊齊地圍在關班長身邊,關班長就行雲流水地把笛子吹下去。

有時關班長爬完山後,並不吹笛子,而是躲在沒人處,拿一張照片看,看上一眼,想一想,然後再看一眼,再想想。有眼尖的戰友,發現關班長的照片上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年輕女人。我們像偵察兵似的潛到關班長身邊,終於看清,照片上果然是個姑娘,濃眉大眼,梳著一條長長的獨辮,很像樣板戲中的李鐵梅。

從那時起,我們知道關班長戀愛了,他的戀愛對象是老家的姑娘,叫李小萍。這是我們從關班長寫信的信封上看到的。

戀愛的關班長滿眼幸福,一臉慈祥。每到休息時,他都會吹笛子,曲調自然悠揚甜美,洋溢著幸福和歡樂。

新兵連結束後,我們這批新兵被分到了老連隊,關班長的單位是團部的警通連,雖然我們不在一個連隊了,但還能經常相見。每次見了我們,他依然以老班長的口吻說:“好好幹!”

在新兵連時,他對我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好好幹”。當然,他自己也在努力好好幹呢。他當滿三年兵時,就入黨當了班長,他正在奮鬥想留在部隊提幹,能成為一名軍官是許多戰士的夢想。

不久,我們在團部招待所見到了關班長,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姑娘。關班長就熱情介紹說:“我女朋友李小萍。”我們恍然大悟,這就是我們在照片上看到的李小萍,一根獨辮,甩在身後,樸實而又陽光,像一株向日葵。我們就叫“嫂子”,我們這麼稱呼對不對,隻能這麼衷心地叫著。

李小萍紅了臉,關班長也羞澀地笑著,熱鬧了一陣子,關班長就帶李小萍去招待所了。我們用羨慕又祝福的目光望著兩人走進招待所的大門。關班長魂牽夢縈的女朋友終於來部隊看他了,我們都為關班長感到高興。

那幾天的傍晚,我們訓練回來,路過團部招待所,都能聽到悠遠的笛聲從招待所裏傳出來,這是關班長幸福的笛聲。

年底,我們突然聽說關班長要離隊了。年底是老兵複員的日子。關班長已經是五年服役期的老兵了。

關班長離隊那天,我們都去送他。警通連正在舉行老兵向軍旗告別儀式。關班長站在隊列中,向軍旗敬最後一個軍禮。禮畢後,他們要摘下象征著正式軍人的領章和帽徽,當關班長摘下帽徽時,他眼淚流了下來,落在帽徽上。他仔細把淚擦去,用手絹把領章和帽徽包好,小心地裝在衣袋裏。

我們向沒了領章帽徽的關班長告別,沒了領章帽徽的關班長,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神采,他看看我們這個,又看看那個,幫我們扶正了帽子,又拉了拉我們不平整的衣襟,然後又拍著我們的肩頭說:“好好幹。”他說這話時,眼裏又充滿了淚水。

在團部門前,我們向關班長告別了。我們一起為關班長敬禮,關班長舉起手,猶豫一下還是還了禮。他轉過身去時,眼淚再一次掉了下來。他再也沒回頭,走進老兵的隊伍中,登車離去。

關班長走後,我們才知道,關班長一直被當成軍官的苗子來培養,隻是在那一年,部隊有了新規定,所有軍官要通過軍校來培養,部隊直接提幹的慣例已經被解除了。關班長隻能複員回了老家。但他的那句“好好幹”,一直揣在我們的心裏。

兩年後,我們又一次見到了關班長,他是在團部門口值班室裏打的電話。我們跑出去見到了站在團部門口的關班長。他穿著一條灰色的褲子,上身仍然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他身上背了一個編織袋,鼓鼓地甩在身後,他的身旁多了一個年輕姑娘。他見了我們,一笑道:“這是你們嫂子。”

我們打量“嫂子”時,發現這姑娘已經不是我們見過的李小萍了。這姑娘身子骨有點單薄,眼睛也沒那麼大,留著短發。“嫂子”衝我們笑,我們想請關班長到宿舍坐坐。他說:“不了,我們還要趕火車。在這兒換車就是想到老部隊看一眼。”

從“嫂子”的嘴裏我們知道:他們這是要去南方打工,本來有直達的火車,可關班長非得舍近求遠,在我們駐軍的這座城市換一次車,一定要到老部隊來看看。他們下車時就買好了換乘票,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嫂子”一遍遍催促著關班長去火車站。

關班長依次把我們打量了,摸摸這個人的衣領,又抻抻那個人的衣襟,然後一遍遍地說:“好好幹!”

我們依次點著頭,“嫂子”用力拉了一下關班長,關班長一個趔趄,“嫂子”說:“快走吧,再不走,真的趕不上車了。”

關班長甩開“嫂子”的手,透過我們的肩膀,又深深地向團部院裏看了一眼,然後衝我們說:“好了,該看的都看了,走了。”

我們又一起給關班長敬禮,他愣了一下,忙給我們還禮,還禮的動作已經生疏了,也不那麼標準了。他笑一笑,又說了句“好好幹!”然後就被“嫂子”拉著,火急火燎地走了。背在他身後的編織袋,遮住了關班長的背影。

後來我們聽說,李小萍是因為關班長沒能成為軍官,在他回鄉後就和他吹了。後來經人介紹,關班長和現在這個“嫂子”結了婚,兩人商量著去南方打工奔生活去了。

去了南方的關班長偶有信來,每次來信都在詢問我們部隊的變化和戰友的近況,最後一筆,總會寫上一句:“好好幹!”後來,我們這批兵大都複員離開了部隊,有的考上了軍校,也有人因工作關係調走了。漸漸地,我們和關班長失去了聯係。

許多年之後,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對方怯怯地先核實了我的名字,又問我認不認識一個叫關長江的人,關長江就是關班長的名字,確認後,他才說,他是關班長的兒子,想跟我見一麵。

我見到關班長兒子時,一下子想到了年輕時的關班長,標準的北方小夥子長相,臉膛微紅。他怯怯地看著我。從關班長兒子嘴裏得知,關班長在北京一家醫院治病,已經來兩個多月了,他輾轉了許多人,終於查到了我的電話,然後打發兒子來見我。

我趕到醫院見到了關班長,癌症已經把關班長折磨得不成樣子了,消瘦無力,眼窩深陷,頭發稀疏,軟軟地貼在腦門上。他見到我,洞開一張嘴,打量了我半晌,嗬嗬地笑了兩聲,然後拉著我的手讓我在床邊坐了下來。

關班長這病已經得了有幾年了,在地方沒法治,後來被兒子強行送到了北京。他們帶著最後的希望到了北京,可惜的是,一切都太遲了,北京的醫生也無力回天了。他找到我後說出了一個心願:想去天安門看一次升旗。他說這話時,眼睛又放出了亮光,握著我的手也開始潮濕起來。

第二天早晨,我從醫院把關班長接了出來。他讓兒子又給他換上了舊軍裝,那身舊軍裝穿在他身上顯得肥大了許多,他抬手的時候,我發現舊軍裝的肘部已經打了補丁。

我和關班長兒子推著輪椅來到了清晨的天安門,那裏已經有許多看升旗的人等著了。我們站在人群中,很快從金水橋那邊一支護旗隊伍鏗鏘地走了過來。

關班長側著頭,望著護旗方隊的每個動作,一直看到國旗升起,護旗士兵在向國旗敬禮。關班長坐在輪椅上,努力讓自己坐端正,顫顫地舉起了手。國歌聲中,他的手一直那麼舉著,一直到國歌結束。我發現關班長的臉上滿是淚水。

那天,我們在天安門國旗旁邊待了很久。遊人散了,關班長讓兒子為自己拍了一張照片,背景是國旗和護衛國旗的武警戰士。

看完升旗的第三天,我又接到關班長兒子的電話,他告訴我,他們已經坐上了回老家的列車。他兒子把電話放到了關班長耳邊,我有些難過地說:“關班長,你怎麼就走了?”他含混地說:“不治了,治了也沒用,回老家……”他還說:“這次來北京很開心……”

關班長走後,我心裏沉甸甸的,總是想起他。

一個月後,我接到了關班長兒子的一條短信:“爸爸離開了這個世界,他走得很平靜。”

我不知說什麼,隻給關班長的兒子回了三個字:“好好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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