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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湘

4.

珍妮已經過了二十周了,那天瑗琦陪她去做了一個檢查。做B超的還是那個越南技師,“你確定你不想知道嬰兒的性別嗎?”“確定,我想要一個驚奇。”珍妮堅定地說。走出醫生辦公樓的時候,有風颯颯而來,吹起了珍妮的長發。

“再也沒法回頭了。”瑗琦輕歎。珍妮沒有說什麼,隻是挽住了她的手臂。瑗琦有些慌張,她們已經很久沒有走得這樣近了。珍妮小時候,是必要拉著她的手的。她覺得有一種溫暖人心的東西在她們之間生長,她覺得橫亙在她們之間的冰雪在緩緩消融,她似乎又找回了珍妮小時候那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瑞秋那邊的手續辦得如何?”她問了一句。

“好像還好。”珍妮回答。

她不再問什麼,她們眼前出現了一排山脈,輕霧縈繞其中,青黛色的山就有了隱隱若若的迷蒙。車子在山巒腳下的道路之上,在黃昏的迷霧之中穿梭。

一個周日的下午,秋陽正好,瑗琦去新港附近的一個購物中心裏逛蕩,想給孩子買些衣物。她知道,自己到底還是接受這個安排了。這個購物中心最近擴修了,蘋果搬到了一個更大的角落,四周都是落地的玻璃窗,敞亮極了。又添了幾個高檔的餐廳,窗明幾淨。她不去想珍妮,不去想那個即將降臨的孩子,她隻覺得,這一刻,陽光是和暖的、仁慈的。她買了些不分性別都可以穿的連襟衣,有些累,便坐在橘紅色的椅子上,看著噴水池發呆,看著稀落的幾個人從她麵前走過。她看到不遠處兩個人走了過來。一個留著利索的酒紅色短發,另一個卻是筆直的長發。留短發的是瑞秋,她正想站起來和瑞秋打個招呼,卻看到她旁邊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一張來自記憶深處的臉,略微有些方的臉盤,細細的眼睛。瑗琦心裏猛地一跳,趕緊轉過身。那兩個女人從她身邊走過。瑗琦停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她盯著那個不高的背影看了一小會兒,忙又轉過頭,似乎生怕那個人回頭看她。

那個人叫馬淩,一個她這一輩子也沒有辦法繞過的人。

可是馬淩怎麼會和瑞秋在一起呢?而且,看起來還相當熟悉。

瑗琦給辛鳴打了個電話。

“你看到馬淩了?還有瑞秋,哪個瑞秋?”辛鳴在電話那頭問。

“就是要領養珍妮孩子的人。”

“馬淩不是搬到鳳凰城了嗎,你沒看錯?”辛鳴又問。

瑗琦說不出話來了,這麼多年了,多少往事紛擾,從往事裏走出來的人也麵目模糊了,沒準真搞錯了。再說,這兩個人就算是認識,是朋友,那又怎樣?“好吧,那不管它了。”瑗琦掛了電話。

第二天,她接到了辛鳴的一個微信:瑞秋家的地址你給一下。

瑗琦把地址發了過去。

辛鳴沒多久就回了一個信息:“他媽的,原來馬淩是個同性戀!”

什麼?!瑗琦腦子裏還在處理這條信息,辛鳴的微信語音過來了,她接了他的微信電話。

“馬淩是個同性戀。瑞秋也是。”辛鳴說,“她們兩個地址一模一樣!”

瑗琦心裏又是一個趔趄,最近這幾個月她麵對的訊息實在有些紛繁。“你是說,她們是partner?”瑗琦實在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中文來替代這個partner。伴侶?夥伴?中文還沒有來得及製造一個和這個英文內涵相當的詞。

“是,partner。”辛鳴說。

“你怎麼查出來的?”瑗琦問。

“網上那個叫什麼fast people search(快速搜索某人)的網站。我查了一下自己,好家夥,我的歲數,老婆是誰,連同我在北卡買的幾個投資房的地址都找了出來。這年頭壓根沒有個人隱私了……”

“或許,她們隻是普通朋友合租一個房子?”瑗琦打斷了他。

“不可能,我查了,她們幾年前在鳳凰城的地址就一樣了。現在又同時搬到這個新地址。”

“那時候,我跟你說她性冷淡,原來他媽的隻是對男人冷淡。”辛鳴還在不忿。瑗琦卻突然有了種前生後世宿怨糾纏的感慨:“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

“愛瑪不是說瑞秋是單親媽媽嗎?難道瑞秋撒了謊?還是她們兩個人合夥騙了我?”瑗琦突然意識到珍妮的孩子將被瑞秋和馬淩共同撫養大,她被這個事實嚇著了,“不行,這不行的,我得去和珍妮談談!”

她回到家,幾乎是直奔珍妮的房間,珍妮在電腦上敲著什麼,瑗琦掃了一下屏幕,注意到她是在寫作業,心裏舒坦了點,她在床沿坐了下來:“珍妮,我得和你談談。我剛發現瑞秋是個同性戀。”她把最後一句“你不能讓她來領養孩子”硬生生憋了回去。這個孩子,最喜歡唱反調。

“噢,真的?”珍妮顯然也有些吃驚,瑗琦鬆了口氣,哪想珍妮很快又加上一句:“隻要她們有愛,可能比單親家庭更好呢。”

真不愧是個白心黃皮的香蕉人啊,瑗琦在心裏冷笑了一聲,嘴裏卻說:“話是這麼說,你不介意你的孩子被女同養大,耳濡目染也成了同性戀?”

“什麼叫耳濡目染,這個是基因好不好!”珍妮撇了撇嘴。

“其實和環境也有關,不然軍隊裏同性戀為什麼比例那麼高。”瑗琦也不退縮。

“那能怎麼辦?現在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珍妮很快把頭轉向了電腦,“我得趕一個報告。”

瑗琦坐在那兒,看著珍妮的背影,突然說了一句:“不行,你絕對不能讓瑞秋來領養你的孩子。”

珍妮回過頭:“媽,你又來了,我說了不要你管我的事!小時候,我每次牙刷頭朝下放,你都要說我,我真的受夠了!”

瑗琦手有些發抖,她的心更在發抖,自己原來真的是女兒叛逆的一個根源,可是到底要不要跟珍妮說實話呢,那個她和辛鳴這麼多年小心翼翼包裹起來的秘密,現在,要不要全盤抖摟出來?

鄰居家的燈光從窗戶裏透了過來,帶著漣漪般的暈影,珍妮的臉在那昏黃迷離的光亮裏若隱若現,那是張多麼酷似年輕的自己的臉啊,瑗琦心裏一顫。

那時候,她比現在的珍妮大不了多少。她是通過學生配偶的F2簽證過來的。她和張戰是在網上聊天室認識的,張戰喜歡上她了,她知道自己並沒有那麼喜歡張戰。他笑起來會露出一嘴需要從頭到尾矯正的牙齒,他的個子不高,人也不夠聰明,但他是個好人。是的,現在說一個人是好人幾乎等於罵人。但這真的是他最準確的標簽。瑗琦的父母喜歡張戰,尤其是她母親,“傻囡囡,結了婚你就知道了,男人對你好比什麼都強。”瑗琦是個有主意的人,她的耳朵沒那麼軟。她高考失手,考得不好,隻上了個普通大學的會計專業。她心氣兒高,一心想出國,出人頭地,然而在20世紀90年代初,她上的大學和專業要拿獎學金出國,比登天不會簡單多少。她知道自己動機不純,張戰多少也知道。但那時候的張戰已經被無法衝釋的荷爾蒙弄得神魂顛倒。他需要一個女人來填補他寂寥的留學生涯,尤其是瑗琦這樣模樣俊俏的南方女孩,他準備賭一把,最差的就是當個搬運工了,那也認了,至少能解決當下的饑渴。

瑗琦就是這樣來到美國的。她和張戰住在加州大學爾灣分校給有家庭的學生安排的住處。半年以後,她拿到了加州大學的財務專業研究生錄取書。她沒有獎學金,靠著張戰那一份獎學金,兩個人日子過得挺緊巴。

瑗琦和張戰樓下也住了一對中國留學生夫婦,他們的名字,是的,他們的名字叫辛鳴和馬淩。

他們兩家經常在一起玩。周末總是兩家聚餐,先吃飯,再一起打牌,打雙升。有一次,打牌休息的時候,張戰端了一碗葡萄上來,那之後就少了張牌,大家怎麼也找不到。辛鳴說,咱們按剛才同樣程序重演一遍,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大家照做,發現是張戰端葡萄的時候手肘碰了牌,掉到了靠桌腳不起眼的地方。大家都誇辛鳴聰明。接著打牌的時候,瑗琦就向她旁邊的辛鳴撒起了嬌:“你不許老是壓我嘛!”她說完,心裏有些慌亂,不由抬頭看看辛鳴,他看了她一眼,馬上收回目光,她對麵的馬淩眯起眼睛看著她,張戰最木頭,什麼都沒有注意到,嘴裏還在嘮叨牌好差。那之後,她覺得和辛鳴之間就有了種莫名其妙的化學反應,有幾次在牌桌上,他們四目相對的時候,瑗琦心裏有一種柔軟的刺痛感,那是多麼奇妙的感覺。那時候,她有多麼渴望周末,渴望坐在那個高個子男人旁邊,她為自己的欲望感到羞恥,卻無法停步,反而越陷越深。春節的時候,張戰開了個大party(聚會),請了好些中國留學生,他們那間小小的一居室擠得滿滿當當。瑗琦和辛鳴幾個人在陽台上,一人一瓶啤酒,瑗琦緊挨著辛鳴,她聞到他的氣息,她覺得有一股熱流從心窩子裏向外擴散。她使勁地喝酒,想把那股子熱流壓下去,卻是越喝越high(興奮)。晚上,客人都走了,她少有地主動要求和張戰好,她知道,她把張戰完全當成了辛鳴。她趴在他身上,心裏充滿了依然無法稀釋的欲望和無與倫比的恐懼。

那個夏天,張戰去外州實習。沒過一個星期,馬淩的母親生病了,她匆匆回了國。樓上樓下的孤男寡女很快成了一張床上一上一下的幹柴烈火。有一次完事後,辛鳴對瑗琦說,馬淩和你比起來,簡直就是性冷淡。

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瑗琦告訴辛鳴她懷孕了,辛鳴非常慌張,他覺得她應該把孩子打掉。她於是也慌亂起來,她想到過他會如此,隻是真實麵對的時候,還是有些不知所措和心寒。但她卻一直在猶豫,一直沒有勇氣去打胎。比起來,生下來似乎隻需要被動地什麼也不做,放棄是比堅持更需要勇氣的。在某個滿天星辰的夜晚,她看著星空,想起了小時候那個電影《魯冰花》裏的一句歌詞:“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那樣的星光讓她有一種身處純淨之地的幻覺。她內心愛意滿盈,那一刻,她決定把孩子生下來。她心裏也殘存著一絲希冀,或許,這個孩子能幫她贏得辛鳴。

多年後,瑗琦在網上看到兩對留學生夫婦,其中一家的丈夫和另外一家的妻子出軌的狗血帖子時,驚詫得目瞪口呆。多麼相似的場景,多麼相似的情節。原來曆史真的總是無恥地重複。唯一不同的是,她懷孕了,懷上的是辛鳴的孩子,而不是像那個帖子裏那樣,出軌丈夫的妻子懷孕了,她一氣之下把丈夫和鄰人之妻出軌的事情全數搬到了網上。瑗琦暗自慶幸她那時候網絡沒那麼發達,四個當事人也都足夠冷靜。當然,當她的肚子一天天隆起,當她和張戰分居,當辛鳴,而不是張戰陪著她一次次往診所跑的時候,他們的事情還是傳遍了整個校園。

後來,她和張戰離了婚。辛鳴過了一陣也離了婚。再後來,她在爾灣找到了工作。辛鳴也在本地找到了工作,馬淩搬到了外州。瑗琦和辛鳴曾經在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卻發現很難過下去。陡然地從對愛情的幻想落在生活的實地上,又是這樣的尿片奶粉、洗衣擦地,他們自己工作忙,嬰兒事情多,各種最切實的瑣碎事情湊在一起,磨人心肺,磨人脾氣,把他們都磨得難受,又難受又失望。她因為是拚了婚姻和名聲把孩子生下來,這樣的失望便更戳心。她決定一個人帶孩子,她當然不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她是個有韌勁的人。她隻是低估了一個單親母親的辛勞,她沒有想到那些瑣碎和疼痛會伴隨她的一生。她被一點點磨蝕,一點點風幹,變得和秋陽一樣綿軟而沉悶。可是,她已然走上這條少有人走的路,退無可退了。她似乎從來沒有完完全全放下這些過往,尤其這麼多年她和辛鳴一直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她總怕碰到那些知道自己過去的人。她不怎麼和人打交道,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自閉了。她唯一學會的是迅速遺忘那些疼痛的記憶,似乎隻要遺忘,那些疼痛就從來不曾存在過。

現在,她不知道把那個孩子生下來是不是一個錯誤,然而這樣的錯誤是多麼有生命力,多麼強大,強大到自己無法改變它,而這麼強大的東西應該是有另外一個名字的,那個名字就是所謂的命運。就像現在,這個非婚生的孩子執意要生下另一個非婚生的孩子。像是一個怪圈,命運引領著母女倆先後走上了如此相似的道路。

這些年,她和辛鳴都不約而同地向珍妮說著同一個版本,他們是生了珍妮以後離婚的。所以,珍妮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個私生女,是婚姻之外的產物。瑗琦從來不曾和這個孩子說起這些過往,一些並不那麼明亮,甚至有些混亂的過往。或許現在是時候了。

屋子一角的電腦上放著叮叮咚咚的音樂,像是一幅帶聲響的電子畫,閃閃爍爍。她艱難地開了口:“珍妮,我想和你說一些事情。”

“什麼事?”珍妮頭也不回,“媽媽,我今天這個報告要得急,我們明天再說吧。”

她顯然下了逐客令。瑗琦心裏有些冷,這一陣,她們之間的關係改善了一些,可卻是過山車,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她起身走出了珍妮房間,又有些慶幸沒有說出口。她想,自己那段尷尬的過往,還是讓它沉睡在時光的塵埃裏吧。

她想到了馬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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