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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湘

3.

瑗琦第二天中午有個約會,約會對象是一個同事介紹的,是個東歐的移民,名字叫伊萬諾維奇。兩個人其實已經約會有一陣了,但是瑗琦一直沒有在珍妮麵前提起。珍妮很小就和瑗琦說不要繼父。瑗琦那時覺得她耍孩子氣,等到了珍妮十多歲的時候,她還是態度堅決不同意瑗琦再婚。瑗琦覺得不可理喻,實在不像是美國長大的孩子的做派。她斷斷續續也在約會,但是一直都沒有再婚,一是沒有找到合適的,二是珍妮的話多少起了作用。或許話語真的是有暗示作用。

伊萬諾維奇是一家技術公司的中層經理,平素不太說話,一說起來又沒個完。他老婆跟一個小夥子好了,要和他離婚。兩個人折騰了幾年,終於分了手,好在沒孩子,沒有太多財產糾葛,沒有鬧得太難看。

伊萬諾維奇注意到瑗琦臉色不大好,便問:“親愛的,怎麼了?”瑗琦勉強笑笑:“沒什麼。”

“我真的不明白你們中國人,明明不太好,為什麼不說說,還是你不信任我?”伊萬諾維奇說。

“說了你也幫不上什麼忙。”瑗琦說。

“那可未必。不過你不說我肯定幫不上。”

瑗琦想想,便把珍妮的事情說了說,不過她沒有說昨天打了珍妮的事情。她覺得自己似乎還沒有辦法在他麵前完完全全展露自我,是因為他是異族,還是自己天生如此?那個完完全全的自己又是什麼樣子?

“其實你不想讓她把孩子生下來,是不是?”伊萬諾維奇手指頭敲著桌子,眼睛卻看著她。

她看到他的目光,心裏一動,“是,她還那麼小,已經犯下早孕的錯誤,不能一錯再錯了。”瑗琦說出這話時,心裏鬆了口氣,原來這才是她的真實想法,這些年,她一個人帶孩子的艱辛讓她深諳“含辛茹苦”四個字的內蘊。她似乎被掏空了一切,又似乎被時刻充盈著,為各種可能出現的狀況整裝待發。多少個早晨,她手忙腳亂地忙上忙下。多少個夜晚,她坐在後院甜橙樹下看自己孤寂的影子靜默無聲。她不想女兒再受這些苦。她卻從來沒有把這個想法坦白地和女兒說過——或者,也是因為珍妮關閉了和她溝通的渠道,她們已經多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看醫生,看領養人,這些過場她不得不走,她其實一直是在找理由引導(或者是珍妮口中的控製)女兒,然而女兒根本不聽她的,她感到無力,感到憤怒,感到失落,感到一切都失控了——這或許是她打珍妮的深層原因。

“可是她已經是個自由人了,她有權決定自己的身體。”伊萬諾維奇說。

“我就知道你們西方人會這麼說,她還不到十八歲呢。”瑗琦撇嘴。她知道這些白人的相貌其實根據種族稍有差異,但在她眼裏,都隻有一個標簽,西方人。這就好比不管是韓國的、日本的還是中國的,在他們眼裏都是一個模子的。

“是早了點,可是孩子已經來了,能怎麼辦?”伊萬諾維奇說。

“不是可以墮胎嗎?”

“唉,墮胎,你不知道那些懷不上孩子的人的痛苦。像我和我前妻一直想要個孩子,卻一直未能如願。後來她懷上了她的小男友的孩子,我們才離婚的。”伊萬諾維奇說。

瑗琦抬頭看了他一眼,有些吃驚他願意分享這段故事,不過旋即心情便更沉鬱,斑駁往事紛至遝來。她暗歎,又是孩子,這世界上多少關係因為一個孩子成了一團麻,一輩子繞不清解不開,多少關係又因為一個孩子而如繃斷的琴弦,戛然斷裂,原來這個準則東西方皆通的。珍妮這麼堅持要這個孩子,大概還是喜歡那個迪倫吧。女人啊,總是過不了男人這一關,就像男人也總是過不了女人這一關……

伊萬諾維奇本還想說什麼,看瑗琦陷入沉思,一語不發,便不再說什麼。

晚上瑗琦又失眠了,睡眠如一條滑溜溜的泥鰍,總是在她以為就要抓住的時候從指間溜走。夜晚的氣息渾濁不安,她浸潤其中卻無法沉睡。珍妮的話還回響在她耳邊,你什麼都管著我,迪倫就不會!瑗琦眼前閃過那張笑起來有些靦腆的臉。

第二天還是迪倫來接送珍妮,下午瑗琦特意早點下班。三點多的時候,迪倫的車子停在了家門口,瑗琦乘珍妮上樓的間隙,問迪倫要了個電話。

她和迪倫約在高中附近一個購物中心的咖啡店見麵。是家星巴克,裏麵人滿為患,他們在外麵找了張桌子,閑聊了幾句。瑗琦對迪倫還頗有些好感,和那些氣盛的白人孩子比起來,迪倫是有些羞澀的。

“其實……我們兩個一開始就是好朋友,有一次,她和我說起你……”迪倫停頓了一下,“我深有感觸。兩個人覺得特別能說到一塊兒。”

瑗琦震了一下,她眼前閃過愛瑪的樣子,說什麼都不容置疑的樣子。他們在一起吐槽他們各自強勢、喜歡管束的媽媽吧,瑗琦想到這兒,笑了,“一起說媽媽的壞話吧?”

迪倫有些不好意思,“嗯……不完全是,她壓力很大,不敢和家裏人說,就和我說。我曾經勸她去谘詢,她不肯,說去那兒的學生都是精神上有問題的,她不好意思去。有一陣,我真的覺得她抑鬱了……”

“什麼時候?”瑗琦張大了嘴。

“就是去年秋天的時候,她選了四門AP的課,有一門一開始總是B。”

“噢……”瑗琦陷入沉思。她想起去年秋天的時候珍妮的確抱怨功課太多,她沒有太在意,隻是鼓勵她堅持,“堅持就是勝利!我這麼多年一個人不也熬過來了嘛。”瑗琦想起了那次對話。

“她那時候都睡不著覺,後來……嗯,她聽說那個……對睡眠有促進。”迪倫吞吞吐吐地說,“我們有一次,嗯……那天,她果然發現自己睡得特別好……”

瑗琦又一次張大了嘴,原來珍妮和迪倫好是有這個目的在裏頭,促進睡眠!她想笑,又想哭,卻愣在那兒半天說不出一個字,心裏一陣陣絞痛,又夾雜著一種身處局外的不甘和怨憤。為什麼女兒這樣不信任自己?當她陷入這樣的困境時,為什麼不是轉向自己,而是用性這種最本能、最原始的辦法?

車子開進小區,停在那個熟悉的十字路口,她聽到了一個小姑娘的聲音:“你快點開啊,我要遲到了。”那是十三歲的珍妮的聲音,接著,她又聽到一個尖厲的帶著憤怒的聲音:“不會的,現在才八點!你不要老是催!”天哪,那不是自己的聲音嗎?十三歲的小丫頭抽噎著說,我沒有啊。她不再說話,為自己的無名火感到慚愧,但是她知道,下一次她大概還會如此,她的脾氣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暴躁,她暗想是不是和自己缺乏性生活有關,心裏總是鬱結,睡眠總是斷斷續續。

瑗琦的車子還停在路口,一個又一個往事的場景再現。那個總是看微信而對女兒愛理不理的她。那個厲聲催促女兒彈琴的她。她一次又一次的暴躁和對女兒的嚴格管教終於把女兒越推越遠,以至於女兒在困境深處轉向了別人。她感到一種深深的悲哀從心底升騰而來,那是一種因為愧疚而引發的悲哀。悲傷來得如此迅猛又洶湧,她坐在那兒,眼淚就那麼沒知沒覺地流了下來。她聽到了後麵車子嘀她的聲音,她回過神,慌慌張張地把車子往前開。

天色陰沉,雨是她回到家不久後下起來的,她一進門就聽到珍妮嘔吐的聲音。瑗琦忙跑到她房間。“你沒事吧?”這幾天她們都在冷戰,彼此都不言語。“沒事。”珍妮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說,剛說完,又是一聲幹嘔,她忙又跑到洗手間,昏天黑地地吐了起來。

“這不行,這好像不是一般的懷孕嘔吐,我得帶你去看急診!”瑗琦看著窗外的雨,心裏有些發蒙,雨已經很大了,洶湧而來的雨水水簾般地掛在屋簷前,落了地,鼓點一般。她開著車,帶著珍妮,衝進了無邊的雨的帳幔。上高速的時候,她看見前麵匝道上的車從一片水窪衝過,濺起一片水花,很快,她的車也落入同一片水花。水的力量令她的方向盤都歪了,車子向一旁歪,她一凜,馬上把方向盤打正,車子已經上了高速。

高速上更加令人心懼,她像是開進了好萊塢大片世界末日的片場,天地間都是雨,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迷茫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兩旁的車一個個都在疲於奔命,向著未知的遠方。有一陣,她幾乎看不清路,而雨聲卻是越來越響。雨越來越大了,她心裏開始害怕,她很想停下來,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她轉頭看到珍妮在副駕駛座上有氣無力地歪著,更是慌張。然而她隻能一個人在暴雨裏孤身作戰。她突然想哭,害怕得想哭,世界變成了一頭怪獸,一頭隨時會把她吞噬的怪獸。現在,她在孤獨地和這頭怪獸搏鬥。但是她知道她沒有時間哭泣,她沒有資格哭泣,她得首先開出這雨的世界,衝出這雨的包圍。當她終於把車子開進醫院的停車場時,她趴在方向盤上哭了起來。“媽媽……”珍妮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擦幹了眼淚,扶著珍妮走出了車門。

珍妮是食物中毒,大概是在哪家餐館吃壞了肚子。她在家休息了兩天。

第三天,瑗琦開車送她去學校。她們一路都沒有說話,一路上照樣是堵得像個停車場,好在她們很快就下了高速,卻是照樣堵。有一個人見縫插針地在車流裏竄來竄去,試圖找到一條捷徑,可是照樣被一個紅燈堵了下來,停在她們車子的前方。瑗琦心想,急什麼呢,不照樣停了嗎?這個世界可曾對哪一個人永遠大開綠燈?

到學校後,珍妮下了車,“謝謝!”她說了一句,聲音不大,瑗琦卻聽得真切,心裏有了一股暖意,就如喝了一杯熱巧克力一般舒坦。她想,事情並沒有那麼糟糕,是的,比這更糟糕的事情她都經曆了,這個沒那麼糟,盡管生活總是如此出其不意,盡管她總要和無形的命運之手掰腕子。

沒過多久,她所在的一個高中父母群裏有個華人母親在傾訴她的煩惱,她的兒子認定自己是個女兒身,要做變性手術。那個華人母親曆數孩子這些年的成長痕跡,也是非常詫異,她從來沒看出兒子有什麼異樣,怎麼突然就要做變性手術了。群裏的父母紛紛出來安慰她,有人讓她接受事實,有人讓她去找找事情根源,是不是有人挑唆,還有人抱怨現在美國中學的性教育太開放,據說孩子想墮胎或者是做變性手術都不需要父母同意。瑗琦在這樣的微信群裏從來都是潛水,她暗想這孩子要做變性手術,孩子的父母不知道要比自己煩惱多少倍。比起來,珍妮做少女媽媽倒是小得多的一個事情了。她想她得學會接受,不管命運賜給她什麼,好的,壞的,酸的,澀的,苦的,甜的,她得學會張開雙臂,她得學會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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