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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湘

2.

一個星期後的晚餐之後,珍妮跟瑗琦說她決定了,孩子要生下來,愛瑪有個有錢的朋友,單親媽媽,準備做一個公開領養(open adoption)。

“我想清楚了。孩子是一個攪局的東西,很多女人就是怕年紀大了,生不出孩子,所以匆匆結婚。我不想因為這個結婚,不如先把孩子生了。”珍妮還是選擇在飯後說出她的決定,瑗琦想她是擔心自己吃不下飯吧。

“你確定?懷著孩子你這學期的課怎麼上?會影響你大學申請的。”瑗琦說,“是不是愛瑪給你加壓了?”

“和她有什麼關係?孩子正好是明年年初生,我在那之前把大學申請的事情都搞定。”珍妮說。

“你就忍心把孩子生下來就送出去?”瑗琦還是沒有緩過勁來。

“我會常去看這個孩子。這個媽媽住在新港,離我們也不遠。不然怎麼辦?我也想過墮胎,可是迪倫很難過,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

“虔誠?天主教不是譴責婚前性生活嗎?他這叫虔誠?”瑗琦嘴角露出一絲鄙夷的笑。

“又來了,最受不了你這副冷嘲熱諷的態度!”珍妮有些生氣。

“我就知道是愛瑪一家鼓動你生下來,那讓她來帶好了!”瑗琦也有些生氣。

“怎麼可能?迪倫還有兩個妹妹,一個高中,一個小學。”

瑗琦暗想就算迪倫沒有妹妹,愛瑪也不會給你帶孩子的,老美可不都這樣,她想說,那我來養好了,卻沒有勇氣說出來。她自己這麼多年做單親母親,已經辛苦得夠夠的了。愣了半晌,她問:“這個領養家庭是單親家庭,你放心?”

“單親家庭怎麼了?我不就是單親家庭出來的?”珍妮挑釁地看著她。

瑗琦想,或者就是因為單親,她才會這樣早戀早孕,但那不是給自己一耳光嗎?她半天說不出話來,眼睛望向了窗外的山巒。淡淡的草黃的山頭,樣子柔順得像日本女人頭上高高的發髻,顏色卻黃得有些刺目。

沒過幾天,她接到了辛鳴的電話,說是要和她商量珍妮申請大學的事情。他們約在一家韓國餐館見麵。這些年,他們一直住在同一個城市。辛鳴周末過來帶珍妮出去玩,有時候也幫忙接送。瑗琦有時候出差,珍妮就住到辛鳴那邊。瑗琦原來還擔心辛鳴現在的老婆王思萌對珍妮不好,結果珍妮說王阿姨對她還不錯,專門留了間房給她,房間裏還掛著珍妮的畫。瑗琦就不說話了。辛鳴有幾個外地的工作機會也都拒絕了,為的就是和孩子同城。他算是個負責任的父親,至少每個月的撫養費一直沒有斷過。

兩個人坐定,點好了菜,辛鳴說他的一個朋友介紹了一個大學申請谘詢師,非常厲害,朋友家兒子GPA(平均成績績點)非常差,隻有3.2,居然進了紐約大學。“咱們珍妮一直很優秀,找個大學申請谘詢師可以錦上添花如虎添翼。”辛鳴說。

瑗琦說:“你難道不知道珍妮,她現在壓根不聽我的了,我都勸了好多次,她說她自己能搞定,不想聽人指手畫腳。”

“我知道。這個不太一樣,你那個是跟四年的計劃,這個就是最後一年,幫忙改申請大學的文書,幫你挖掘閃光點。咱們臨時抱佛腳也要抱的。”

“唉!還大學申請,她現在懷孕了,眼下哪有心思考慮大學申請的事情。”

“啊?你說什麼?”辛鳴非常吃驚,“什麼時候的事情?!她也太不懂事了!是哪個渾小子幹的?”

瑗琦沒有說什麼,隻是看著他。他像是意識到什麼,聲音低了下來:“你們準備怎麼處理這個孩子?”

“你們?珍妮會聽我的?她已經決定把孩子生下來。”瑗琦有些委屈,珍妮初中的時候還乖順得很,到了高中簡直換了個人。

“啊?”他再度驚詫,“這麼小就生孩子!她以後怎麼辦?!”他把水杯重重地蹾在桌子上。

瑗琦沒有回話,隻是看著他,這個男人,還是這樣孩子氣,脾性都寫在臉上。那麼多的事物在堆積的時光裏慢慢扭曲,衰老或是變質,唯獨脾性,卻是時間之風裏的一根牛皮筋。

“你們兩個真是一模一樣,性子都這麼剛愎自用。”辛鳴氣呼呼地說。

辛鳴的手機響了,他說了幾句,然後轉向瑗琦:“我就不吃了,得先走了,王思萌說凱文在學校發燒了,我得立即去把他接回家,回頭我同你電話上說。”他說著起身就走了。

服務生推著小車過來了,把七八個飯前小菜擺了上去,再加上一個砂鍋豆腐湯和一大盤烤牛肉,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桌子。

瑗琦看著這一滿桌的菜,心裏發恨,這個男人,總是留下一大堆殘局等她一個人收拾。

吃過飯,她一個人走出餐廳。一陣寒意瑟瑟而來,瑗琦像貓一樣抖了抖身子。加州今年的天氣怪異,往年春天去得快,幾場雨幾陣風就打發了。今年卻是抽風似的忽冷忽熱,誰能信這是快到六月的天?

她們約好去那個準備領養孩子的家庭看看。新港在爾灣的南麵。車子一路向南。向南,便是奔著大海的方向。很快便開上了通往新港圖書館的那條大路。那是條下坡路,海就在腳下,這個時刻的太平洋平靜如綢,像一個淺藍色的夢。她向著大海而去,像是一踩油門,車子就會開進一個迷失了方向的夢裏。

她想起珍妮小時候,她們幾乎每周都要去新港圖書館。每次開到這條路,眼前便頓然開闊。海是那麼遼遠浩瀚卻又近在咫尺。時光是怎樣把那個紮著小翹辮子的丫頭一下子變成這個一意孤行的少女媽媽的呢?她覺得似乎命運把所有的起伏不定、莫測幽遠都深藏海底,而她看到的卻隻是夢幻寂靜的海麵。

愛瑪和迪倫已經先到了。女主人叫瑞秋,灰綠色的眼睛,留著一頭精幹的短發,酒紅色,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染的。她熱情地把瑗琦和珍妮引到客廳。她們的房子就在新港圖書館對麵一條街的小區裏。

“你知道,新港圖書館擴建之前,我這個房子還能看到一點點海,現在是一點都看不見了。還好,政府賠了我們一筆錢。我們也知道,圖書館對於孩子有多重要。”瑞秋可真是能說啊。瑗琦想,這也好,是個活潑外向的性格,對孩子也好。

四個人坐定,瑞秋很快就說到正題:“我已經谘詢過律師了,領養手續稍微有些麻煩,但是還好啦,跟擁有一個孩子比起來,這些麻煩簡直微乎其微。”

“哦,珍妮說你的工作是谘詢,會不會經常要出差?”瑗琦以前最怕公司派她出差,還好辛鳴在附近,能把珍妮暫且放到那兒。

“哦……這個,你放心好了。我肯定是有辦法的。”瑞秋一時有些支吾,瑗琦心裏咯噔了一下。

“是啊,瑞秋特別能幹。我們以前在杜克上學的時候,她就是全校聞名的活動家,女權運動的領袖呢。”

“哦。”瑗琦不好再說什麼。

“我們……哦……我一直想要個孩子。”瑞秋說,“你放心,我的經濟條件不錯,新港的學區又好。你瞧,圖書館就在對麵,我可以經常帶孩子去那裏看書。”

“啊,我小時候也常去那兒的。”珍妮說,“我最喜歡他們的講故事時間了。”

“那太好了,我們會保持這個家庭傳統的。”瑞秋臉上露出笑。

回去的路上,瑗琦問珍妮:“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嗎?”

“怎麼,你不喜歡她?”珍妮反問。

“也沒有,就是有些不大對勁。”瑗琦說。

“找起來很費勁,這個人正好是迪倫媽媽的老同學,知根知底。她看起來不是挺好的嗎?”珍妮看著瑗琦。

瑗琦沒有說什麼,看起來,可是真實的生活是看不見的,當然不會讓你看見。看見的都是體體麵麵的人,規規矩矩地辦著事,那些男盜女娼,或者說刺激苟且的事情怎麼能擺到台麵上說呢?人人都在演戲,正兒八經放到台麵上這戲就演不下去了。

珍妮這幾天早上一起來就吐。瑗琦聽到她在洗手間一陣陣嘔吐。珍妮走出來,一屁股坐在餐桌旁,臉色比牆還白。瑗琦心裏有些發疼,這孩子受苦了。她把做好的麵條放到珍妮麵前,可是珍妮一點也不想吃。

“不吃怎麼行?你待會兒要上學,不吃沒有力氣啊。”瑗琦勸她。

“吃了還是要吐出來,為什麼要吃?”珍妮說。

“唉,這不是你自找的嗎?你真的想清楚了?會耽誤你的學習和大學申請的。”瑗琦還想說耽誤一輩子的前途,想想有些誇張,就沒說了。

“你就是這樣,什麼都要管著我!”珍妮皺了眉頭,“我早說了,這件事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

“都是為你好,你現在太年輕,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瑗琦聲音大了些。這一陣她心裏一直有一種沉悶的情緒,烏雲過境一樣壓過來,堵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她想,不能再這樣了,這件事太大,她不能再由著珍妮的性子了。

“Control freak!Psycho!”珍妮看著她,冷冷地用英文回了一句。她的中文其實還行,和瑗琦常用中文對話。

“你說什麼?”瑗琦的火氣頓時就升了起來。

“Control freak!Psycho!”珍妮撇撇嘴說。

“怎麼說話的!”瑗琦心裏的火騰地一下子升到嗓子眼,她平素最恨人不尊重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居然罵自己是控製狂,精神病!憤怒夾雜著一股無名之火,她一巴掌就甩在了珍妮的臉上。

珍妮驚呆了,捂著自己被打過的臉頰,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直直地看著瑗琦。瑗琦也說不出話來了。她沒想到自己會真的動手,她沮喪極了,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珍妮長這麼大,她這是第一次打她。

珍妮跑回了自己的房間。過了一會兒,瑗琦聽到她房間傳來一聲尖叫:“蚊子!”瑗琦依然坐在那兒,沉浸在自己的煩惱之中。珍妮房間聽不到一點動靜了。瑗琦回過神,走了進去。珍妮趴在那兒,一動不動。瑗琦心裏一軟,把手伸了過去,怎麼了,她問。

別碰我!珍妮尖厲地叫了起來。瑗琦嚇了一跳,還是把手伸了過去。珍妮手一抬,把她推開,不要碰我!她突然就大聲地哭了起來。瑗琦又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觸碰她,但是她更強烈地反抗。“別碰我,我厭倦了這個家,厭倦了你,什麼事情都管著!迪倫就不會,他什麼都順著我!”珍妮一邊哭,一邊嚷著,她說的是英文,I am so sick of you!瑗琦怔在了那裏,心裏又沮喪又懊惱,還夾雜著一種強烈的挫敗感。牆上那隻大得驚人的蚊子爬了過來,瑗琦一巴掌伸過去,把蚊子打了個稀爛。

再看看表,馬上就到上學時間了,她忍住氣說:“好了,我送你去上學。”珍妮是今年年初開始自己開車去學校的。她懷孕以後,常嘔吐,精神又不好,瑗琦就主動要求重新做司機。

“不用你送!我已經給迪倫打電話了,他來接我。下午也不要你接!”珍妮冷冷地說。

珍妮側坐在那兒,隻露出半張臉給瑗琦,可這半張臉已經讓瑗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晚上瑗琦公司有個活動,她給珍妮發了個短信,珍妮沒有回複。瑗琦回到家,珍妮的房間還亮著燈,瑗琦擰門想進去,才發現珍妮已經反鎖了。瑗琦有些生氣,也不好發作,便悶了氣回到自己房間。快十二點,瑗琦看到她的房間燈還是亮的,忍不住去敲門,“這麼晚了,還不睡?”房間裏沒有一點聲響,瑗琦突然有些慌,“珍妮,你說話啊!”房間還是悄無聲息,過了片刻,燈滅了。瑗琦放了心,隻是心裏更堵得慌,“這個孩子,是在懲罰我嗎?居然學會了冷戰。”她想起女兒還小的時候,會跟她說那麼甜蜜的話:“媽媽,你放心,將來我生了孩子,還是最愛你。”那是九歲的女兒,穿著學校抵製毒品的T恤衫,在野餐會上說的話。“媽媽,你永遠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確信。”那是十二歲的女兒,穿著綠色的運動衫,在去女童軍舊金山之旅的路上說的。那時候,她也確信,女兒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上帝給她最好的禮物。她不知道那個甜蜜得像天使的小姑娘怎麼突然變得這樣離經叛道,這樣一意孤行。她努力思索她成長軌跡上的蛛絲馬跡,試圖給現在的她一個合理的解釋,自己真的是女兒口中的控製狂嗎?還是這不過是青春反叛期的必然?她無法找到答案,似乎答案已經藏匿在堅硬的地核深處。她腦子裏氤氳著薄薄的白霧,她在那白裏穿梭,輾轉起伏,毫無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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