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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湘

5.

她通過辛鳴聯係上了馬淩。她們約在一家Panera Bread(餐廳名字)見麵。瑗琦早到了幾分鐘。她覺得Panera Bread真是個包容又古怪的地方,就像十年前的美國。她左邊坐了一桌子的韓國婦女,像是在開讀書會,大家討論得很積極,有一個像是整過容的女人還帶了個娃娃。右邊一桌是幾個日本女人,輕聲細語地說著什麼。還有一桌是美國女人,年紀偏大,臉上的皺紋特別顯眼。她們小聲喝著湯,咀嚼著健康的菠菜培根肉和罌粟籽沙拉,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她。有一刻,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生活在《楚門的世界》那樣一個場景裏。周圍的人都是演員,都是為了配合她而出場的。但她很快意識到這個想法是多麼荒謬,多麼自我。有誰會真正在乎你呢?你的十多歲的女兒懷孕了,要生孩子了,so what(那又怎麼樣)?who cares(誰在乎)?那些明星的八卦從來就是二十四小時熱度,更何況自己這樣的普通人?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一直擔心外人說長道短?

馬淩走了進來,瑗琦慌忙地站起身。上次隔得遠,她隻注意到馬淩還算窈窕的身影,今日近看,瑗琦抽了口冷氣。歲月兢兢業業地把痕跡刻在她的臉上,她注意到馬淩深深的法令紋和她脖子上的皺痕。自己也一定如此吧,她暗自歎息。

“好多年不見了。”馬淩打量著她。像是問候她,又像是自言自語。她的目光依然犀利——依然是牌桌對麵那雙眼睛。

“是啊,好多年不見,我都不知道你又搬回南加州了。”瑗琦說。

“嗯,沒想到我剛過來就和你見麵了。”馬淩的回答有些冷淡。

瑗琦心有尷尬,暗想你沒想到的事情還多著呢。她抬起了頭,說:“你知道瑞秋要收養的孩子是什麼人嗎?”

“嗯?瑞秋……哪個瑞秋?”馬淩麵有惑色。

“你知不知道她要領養一個孩子,是個少女媽媽生的孩子?”瑗琦繞過了她的問題,而是反問了她一個問題。她們已經不是第一次麵對麵,為的就是商討一個孩子的去處。

馬淩臉上的詫異沒有逃過瑗琦的眼睛。瑗琦讀出了那後麵的信息:“你知道得太多了。”

“你是說在安德森谘詢公司上班的瑞秋嗎?她是我的朋友,我的確有聽說她想領養一個孩子。”馬淩說。

“朋友?”瑗琦笑了,“隻是朋友嗎?”

“你什麼意思?”馬淩顯然有些不悅,“你這個人也夠可以的,一次又一次擾亂我的生活。”

瑗琦有些心虛,當年,她的角色並不光彩,她原本想把她們兩個地址一模一樣的事實說出來,看她這樣,就沒有點破,而是直接把她此番目的說了出來:“好吧,你既然是她朋友,我不妨告訴你,那個少女媽媽是我的女兒,是我和……辛鳴的女兒。”她低頭喝咖啡,並不敢抬頭看馬淩。

馬淩的臉突然變得有些白,她小聲嘟囔著:“天哪,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是的,怎麼可能這樣,當年那些狗血的事情一下子又水流洶湧,翻滾而來。

“你說的是真的?”

“嗯,真的,孩子跟我姓,但是出生證上有辛鳴的名字。”她其實包裏有一份珍妮出生證明的複印件,她想了想,沒有拿出來。

“這是瑞秋自己的事情,和我無關。”馬淩突然又恢複了鎮靜,臉上的慌張沒了蹤跡。瑗琦倒是慌了神,這和她原先預想的全然不同。馬淩的反應如此淡漠,或許她和瑞秋並不是partner?或者她根本無法左右瑞秋的決定?又或者,馬淩準備到時候來折磨那個可憐的孩子?

“你今天就是來告訴我這個的嗎?”馬淩打斷了瑗琦的思緒。

“當年,我的確做得不好,請你手下留情。”瑗琦聲音放得很低,姿態也放得很低。她意識到,為了女兒,自己身段可以放得這麼低,她原是個多麼驕傲的人!她的眼睛有些濕潤。馬淩眼睛裏也閃過一絲驚詫,接著是一抹令人難以捉摸的深邃。她沒有說什麼,而是一口喝完了杯子裏的咖啡。“祝你好運,我走了。”

瑗琦看著她遠去的背影,一個人呆呆地又坐了良久才走出了這家咖啡店。咖啡店附近是家西聯銀行,取款機前有個保安,五十幾歲的樣子,穿著黑色的夾克製服,坐在一個高高的圓木凳上,也沒有靠背,他一隻腳踏在地上,一隻腳踩在凳子的腳架子上,一動不動,像個木偶。她從他麵前過,他也不看她,就那樣看著前方的空氣和虛無。她歎了口氣,轉身走進了更深厚又更虛無的空氣裏。

那天和伊萬諾維奇中午吃飯時,她忍不住又說起這個孩子。

“我剛發現瑞秋是同性戀。”她注意地看著伊萬諾維奇,沒有說她、馬淩和瑞秋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

“瑞秋,哪個瑞秋?”他居然問得和馬淩一模一樣。

“就是要領養珍妮孩子的那個,原先她說是單親母親。”瑗琦沒好氣地說。

“同性戀和單親母親哪個更糟,還真難說。”伊萬諾維奇說。

“總之我不喜歡,你覺得還有什麼好辦法嗎?”瑗琦說。

“其實……”伊萬諾維奇猶猶豫豫地說,“其實,我一直特別喜歡孩子,或者我們兩個一起領養這個孩子?”

瑗琦觸電似的抬頭看他,她以前也認真考慮過自己來帶這個孩子,等珍妮大些了再把孩子還給她,但她一想到自己還要一個人辛辛苦苦養孩子就頭疼,現在有一個人願意和她一起做這件事情,她突然有些興奮了。

“這個主意不錯的。”她笑了,她覺得她已經頗有些日子沒有笑了。

“其實我上一次就想說。但是你好像有些心思不定,我就沒說了。”伊萬諾維奇說,“不過,如果是這樣,我們就要結婚了,這樣才可以正式領養這個孩子。”

“要那麼正式嗎?”瑗琦有些困惑。

“當然,這個孩子就正正式式是我們兩個的孩子了。”伊萬諾維奇說。

瑗琦突然發現事情沒有她想得那麼簡單。首先,她得和這個她並沒有非常喜歡的男人結婚,然後填一大堆的文書,走繁雜的手續來領養這個孩子。而且,這樣的話,這個本來是她外孫的孩子就成了她的孩子……她突然就覺得頭大。又是為了孩子,上一次,她執意生下那個孩子是為了和一個男人結婚,現在她需要和一個男人結婚來領養一個孩子。她歎了口氣,生活總能甩出一些因果倒置的悖論讓人無所適從。

“我先和珍妮說說,看看她的意思。”瑗琦說。

晚上吃飯的時候,瑗琦說起了伊萬諾維奇的建議,珍妮有些吃驚:“哦,媽媽,我都不知道你在約會。”瑗琦心裏苦笑,你在約會我也不知道啊。珍妮又說:“當然,這個主意不錯的,你帶孩子我肯定放心。不過,首先,我已經答應了瑞秋,在她沒有主動退出之前,我也不好改主意,另外,我真的不希望你為了我而犧牲自己。”瑗琦愣了一下,她想女兒說得委婉,其實是不想自己再幹涉她的生活吧,她原本也在為自己領養這個孩子發怵,這回倒是鉚上勁了。她想,是時候說出來他們幾個人之間的新情舊怨了,雖然她極不情願觸碰那些前塵往事。她艱難地開了口:“珍妮,有件事情我必須和你說,很重要。”

珍妮低頭吃飯,並沒有抬頭:“說吧。”瑗琦深吸了口氣,她說得簡短而扼要,多少不堪回首的陳年往事不過三言兩語就說完了。

珍妮停止了吃飯,抬起了頭,呆了半晌:“這是真的?”

瑗琦默默點頭:“你是不是覺得媽媽特別糟糕?”

“我不知道……如果你不是我的媽媽,我會覺得很糟糕,的確很糟糕。可是……唉……媽媽,或許你不該告訴我。”珍妮斷斷續續說著。

瑗琦默然片刻,說:“如果不是為了你,為了你的孩子,我是斷斷不會說的……”她突然有些被自己感動了,最後,是對孩子的愛戰勝了羞恥心。

“媽媽……”珍妮皺著眉頭,“很多事情也許並不是我們能控製的。所以,我們都得學著接受。”

“這個是沒有辦法接受的,我怕瑞秋和馬淩對孩子不好……”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個多麼有韌勁的人,總是憋著勁,讓對方接受自己的主意,天哪,這是珍妮口中的控製狂嗎?

“或許她們沒有那麼糟糕,你讓我再想想,我的腦子都亂了。”珍妮把手放在飯桌上,眉頭緊鎖。

“好吧。”瑗琦有些無力地說。她已經做了所有她能做的,她已經把所有能說的都說了出來。她突然覺得命運遠比她想象的要詭異,它站在那兒,帶著蒙娜麗莎般的微笑,帶著薄潤如煙的神秘氣息,她和它迎頭撞上,好像是撞清醒了些,又好像全無長進。

過了幾天,珍妮回家說:“我和瑞秋說了,孩子不給她撫養了,這個孩子還是讓你和你的男朋友來撫養吧。”

瑗琦笑了,笑得有些僵硬,內心湧出一種古怪而沉鬱的感覺,自己真的要再辛苦一番,折騰十幾年嗎?還要和伊萬諾維奇結婚!這眼看著就要熬出頭,可以空巢,可以放輕鬆了,這不是自討苦吃嗎?她突然發現,自己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無私。她想起了美國那句俗套的俚語:“Be careful what you wish for,you may just get it.(小心你祈禱得到的東西,你可能就會得到它。)” 她囁喏著說:“這個好啊,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更合適的人家……”她最後一句說得很輕,珍妮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瑗琦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聽到。

第二天晚上,瑗琦接到了一個電話,居然是馬淩。

“我得和你說一件事。”電話裏,馬淩的聲音有幾分縹緲和不真實,“其實,當初的一切都是我設的局……自從我發現你喜歡辛鳴以後,我就知道自己的機會到了。張戰那個夏天去外地實習,我謊稱母親生病,也馬上回國了,就是給你們機會……”

瑗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真的嗎?!為什麼,為什麼?她想用語言表述一下她的震驚,又或者是她的怨憤,卻發現她什麼都說不出來。馬淩的話像是顆炸彈,她感到了一股來自時光深處的衝擊波,她的手在發抖,她知道,如果她現在開口,聲音也是抖的。

“我不喜歡異性……這個,你已經知道了。我自己是中學的時候就知道了。可是我根本沒有勇氣和父母說。我的父母和辛鳴的父母是朋友,我的父母逼著我和辛鳴談朋友,說這樣的好金龜婿哪裏找,還是留洋的。我那時隻想出國,我也想逃出他們的控製,於是就答應了,我結婚的時候就沒打算長久。”

瑗琦半天說了一個詞:“天哪!”

“是的,我利用了你,不過,你也是真心愛辛鳴……我隻是沒想到你們也沒能在一起。我說這些是為了瑞秋,我知道她多想要這個孩子。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對待你的外孫的,畢竟,那也是我前夫的外孫。”

瑗琦依然腦子發暈,“對不起,我得好好想想這些……”她掛了電話。

難道是因為她昨天晚上暗自祈禱事情會有轉機,她不需要親自撫養這個孩子?瑗琦嘴角露出一絲苦笑:“Be careful what you wish for.”

她把馬淩的話如實告訴了珍妮。珍妮和她一樣驚詫:“不過,媽媽,幸好你把那些陳年舊事和我說了,不然,馬淩也不會告訴你這個真相。天哪,這簡直太不真實了。”

“是啊,我也萬萬沒有想到。不過我知道,在中國,很多同性戀根本沒有勇氣和親朋好友說這個事情……”

“噢,其實這邊也不容易的。不過你以後不用內疚了,你原來無意中還做了一件好事。”珍妮說著又皺起了眉頭,“可是,我現在該把孩子給誰呢?”

“你現在最重要的是把申請大學的事情抓好。這個孩子,老天讓他來這個世界,必定是有它的安排的。我們還有時間考慮。”瑗琦頓了頓,有些艱難地說,“你最後怎麼打算我都支持。”她說完這句話,心裏有一絲顫。她真的做好準備了嗎?

珍妮詫異地看看她,沉默了片刻,說:“嗯,我先不想那麼多。現在,我得先把哥倫比亞大學的申請信交上去。”她說著,上了樓。瑗琦看著她慢慢地像個企鵝一樣走上樓,心裏軟軟地發疼,不知道是為著馬淩的話,還是為著眼前的這個孩子以及這個孩子的孩子。瑗琦一直站在那兒。珍妮走到二樓拐角處,停了片刻,回轉身,對她說:“謝謝你,媽媽。”

瑗琦什麼也沒有說,等珍妮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她輕輕地用顫抖的手擦掉眼角滲出的淚水。她在回味著珍妮那句謝謝,也在咀嚼著馬淩的那些話。世間最具力量的是命運,連時間都打不過命運,時間,不過是命運的道具而已。現在,命運把這枚在時間深河裏埋藏多年的炸彈引爆了。

那天瑗琦去西聯銀行取錢的時候又看到那個保安。這一次,那個木偶一樣的保安居然對她笑了一下,早上好,他說。早上好,瑗琦回了一句。他的臉色平靜閑適,大概不覺得會有人來打劫,那是多麼小概率的事件。瑗琦有些詫異他態度的轉變,她突然意識到,剛才,自己像是先對他笑了,是的,應該是這樣,是她自己先對這個世界微笑的。她在學著卸下對這個世界的警戒和防備,學著打開自己的心扉,雖然是被拉著扯著不得不如此。這個時刻的世界是可以和解的,這個時刻的自己是張開雙臂的。她這麼想著,又輕輕地笑了。

冬天到了,南加州的冬天是不冷的,不過是幾絲並不透徹的寒意。

聖誕節前夕的一天,瑗琦送珍妮去參加一個活動。“明天就是哥倫比亞大學提前錄取發榜的日子了。”珍妮說,像是說給她自己,又像是說給瑗琦。瑗琦知道這是珍妮最想去的大學,但是她什麼也沒有說,隻是看了一眼車窗外半明半暗的山巒。她知道,無論結果如何,她和她都會努力去接受它,接納它,用足了氣力去擁抱它,就像擁抱那個即將誕生,不知性別、也不知道會被誰來撫養的孩子。

淺灰色的淩誌行駛在山路上,此時夕陽西沉,車子轉了一個大彎,太陽陡然明亮起來,青翠的山巒被薄薄地塗上了一層金黃,天地間頓時變得流光溢彩,光影斑駁交錯,萬物生長呼吸,眼前的一切都被這瞬間的光亮注入了一種靈動和神奇。“看看這顆美麗的星球!”珍妮眼睛發亮,她用的是英文,Look at this beautiful planet。瑗琦心想,planet,這個詞好,星球,宇宙,眼前的一切都放置到了一個更遼闊、更深遠、更恒久的大宇宙的背景裏,比起來,人心是多麼渺小、多麼莫測、多麼善變。瑗琦不由看了看珍妮那已經圓滾得像一個小星球一般的肚子,那裏正在孕育著這個浩瀚無垠的宇宙裏又一個小小的生命,那是神靈賜給每一個母親最奇妙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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