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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西摩爾聯軍

一、縱橫捭闔 生死煎熬

格爾思起身走出會客室,沒有回答許景澄的提問。過了一會兒,他走回來,將一個公文夾放在桌上,抽出一份文件交給許景澄。許景澄低頭看去,滿紙都是看不懂的俄文,隻有1897、208等阿拉伯數字,他駐外時學認過。格爾思熱心地解釋道:“這是鐵路經濟的階段性總結。1897—1899三年間,在滿洲境內有1253公裏鐵路建成通車,有208節車頭、5400節車廂用於運輸,有35000名中國人直接或間接地受雇於中東鐵路。它帶來的更大效應,是俄中貿易的成倍增長——”

許景澄聽得糟心:“這是個誇功的總結。”格爾思笑道:“是誇功,功勞是由你開啟的。你看,這裏還有另一份總結:長期以來,山東人以闖關東的方式擁入東三省,極大地改變了滿洲的人口成分。鐵路開通後擁入更多,不安定因素隨之增加。‘紅胡子’匪幫一直都存在,從去年以來,南滿的練武習拳漸成風氣,義和、大刀等名目,也從山東移植於東北。”許景澄刺了一句:“這也給了你們理由,俄國護路部隊開了進來,這可不是鐵路員工啊。”格爾思笑了:“他們為保護中國主權而來,秩序恢複後立即撤走。正是缺少這樣的部隊,才造成山東的混亂局麵,我希望你們能夠吸取教訓。”

許景澄不能不駁:“公使此言我不敢苟同。正是由於德軍侵入,引起民眾仇洋反教,調兵無異於抱薪救火。”格爾思道:“如果柴捆夠重,是能把火苗壓滅的。作為中國的密友,我願提供建議,請分清敵人和朋友。在此基礎上,盡量增加朋友的實力,抱有敵意的一方或多方,便會望而卻步。”這是要趁火打劫。許景澄有求而來,不好揭穿“朋友”的假麵:“俄國朋友的實力,很多人都看到了。彙豐洋行的老板,曾對赫德哀歎:‘五年前,英國對北京的影響力獨占鼇頭。現在從實際效果看,英國已跌落為第二位的列強。’第一位指誰,我想你明白。”格爾思連連點頭:“明白,明白。地位連帶著責任,我們願意看到,中國付與俄國更多的責任。請看這裏——”他抽出一份電報,用紙張將電文的上下遮掩住,讓許景澄看中間的幾行字。這仍是俄文字,許景澄正要怪他故弄玄虛,格爾思用中國話念:“義和團的仇恨主要是針對歐洲人的傳教活動,這種仇恨由於歐洲商業和鐵路利益滲入中國內地所引起的經濟競爭而加深了。這是我國外交部所作的形勢分析,我們據此製定外交政策。歐洲對中國內地的滲入,俄國沒有參與。俄國將密切關注形勢發展,做出對俄、中都有利的反應。”

總算交了底,許景澄回報慶王,幾位大臣像破解神簽一樣猜了一陣,仍然不得要領。受命去見日本公使的袁昶,也報回了西德二郎的態度,那是一連串的“哈咿”,還有含混不清的咕嚕。日本人不會爽快,袁昶枉作此行。但是有一點,俄、日二使尚未流露出與五使結夥的跡象,這是值得欣慰的。大臣們不知道,早在幾天前,法使畢盛便往訪俄國使館。畢盛搬出同盟的原則,要求俄國支持法國的行動。如果任由局勢惡化,以道勝為代表的法俄經濟利益將倍受損失。格爾思宣稱願在傳教問題上施壓,但他隻與法國聯手,不能與其他國家同步。畢盛說這沒什麼道理,俄國並非聖潔的修女,它和英國經過長期談判,基本達成了在華勢力範圍劃分。那比聯手更進一步,為何反而拒絕法國的呼籲?格爾思大笑起來,稱讚法國朋友的辯才,讓他無辭以對。

格爾思轉而問道:“日本有什麼動向?”畢盛不屑地一揮手:“這是基督徒的事情,跟東洋矮子毫無關係。”格爾思聳聳肩:“沒有關係,卻有便利,個子矮便於鑽空子。不把他們拉進來,西方人的聯盟,是否會碰上東方人的幫會?”畢盛搖著腦袋:“我佩服俄國的胃口,你們與英國平分中國,又在北方嚴防日本。我可以保證,隻要俄國肯參加,我們會把日本拉進來,免得它對你挖牆腳。”格爾思假裝高興:“老朋友,這就沒有問題了。等到五國變成七國,太後和皇帝就得低頭了。”哄得畢盛滿意而去,格爾思對秘書笑言:“日本人不會滿足他的。”秘書附和:“是的先生,我與日館書記官杉山彬交談過,他對聯合聲明不感興趣,而對‘黃禍論’更加反感。”格爾思道:“在西歐人眼中,連我們斯拉夫人都是下等種族,何況中、日之類的蒙古人種?”

俄國人預料得不錯,美國公使康格遊說日本公使,就像碰上一塊橡皮,既無聲響也無痕跡。日本人的國門是美國大炮轟開的,美國為此抱有恩人心態。日本人在必要時,也會擺出感恩的樣子,而把仇恨埋於心底。美國正在竭力推行“門戶開放”政策,它提出的機會均等原則,對於在中國大陸尚無租借地的日本,可謂有利無害,所以日本率先響應。康格以此為說辭,宣稱義和團瘋狂排外,會封堵打開的門戶,使美、日這樣的新興國家深受其害。

西德二郎和氣地回答:“義和團並未反對日本,因為我們離他們很遠。”康格反問:“很遠?威海是你們打下的,甲午是你們得手的,這是中國人驚醒的開端。公使團與他們狹路相逢,頭一個遭殃的恐怕是你。”西德二郎依然和藹:“叫他們殺我好了,日本政府會為我報仇的。在我的有生之年,擔憂的主要是俄國。俄國在滿洲站穩腳跟,必將越過長城,將北支那收入囊中。”康格茫然了:“什麼北支那?”西德二郎齜牙笑笑:“這是我們對中國的稱呼。俄羅斯是唯一與中國接壤的強國,也是排斥力最強的民族。你要開放,它要封閉,水火不容,爭鬥必烈。美國應把注意力集中於此,與日本共同抵製北方的威脅,南方的開放才能實現。”康格恍然大悟:“俄國奪走日本口中的肥肉,你們要再奪回來?對不起,美國在華沒有領土野心,不會為你火中取栗。”西德二郎難得地說句幹脆話:“那很好。日本在華沒有傳教利益,不會跟著去蹚渾水。”

兩人冷淡地分手,德國公使接踵而來,也要拉日本參加。在日本人看來,恰恰是德國人不適合當說客,因為他們對“黃禍”鼓噪得最凶。在德國學者沙伊格爾的一篇文章中,有這樣的表述:“就種族起源來說,中國人屬於蒙古人民族大家庭。蒙古人分為兩大群體:講多音節語言的部族和講單音節語言的部族。烏拉爾人、阿爾泰人、日本人和朝鮮人屬於前者。屬於講單音節語言的部族則有緬甸人、暹羅人、安南人和中國人。”這些人具有細眯的眼睛,短小的身材,被賦予肮臟、狡猾、不誠實的習性。另一學者維格訥宣稱:“蒙古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是高加索人無法與之和解的敵人。”而德國是“高加索種族的心臟”,要為爭奪世界統治權而進行種族大戰。關於“黃禍”的論調,是在甲午戰爭以後流行起來的,它的矛頭所向十分明確。日本怎能甘心淪為黃種,怎能充當白種的走卒!

拉攏俄、日無功而返,五國公使並無多少挫敗感,那兩國終歸是異己,隻要不阻撓就行了。要緊的是中國的反應,他們至今沒有屈服,其頑固程度令人驚詫。這是不是預示著,確有一個反洋陰謀正在醞釀?各地警訊頻頻傳來,霸州、滄州、保定、天津,拳禍漸漸逼近京畿,若無官府默許,豈能如此猖獗?五公使再次聚會,畢盛首先講述一名中國官員的任用。這人名叫王培佑,原任工科給事中,曾上奏彈劾袁世凱,稱其蒞任後以剿拳為名,濫殺無辜,向洋人獻媚。

這話迎合了太後的喜好,特予召見。王培佑極言拳民忠勇可用,如能加以操練,必能成為勁旅,抵禦外人侵侮。太後就此記住了他,於近日提升其為順天府丞,署理府尹。這雖是中級官員,卻是事實上的北京市長,屬於關鍵地位。他的情報如此靈通,公使們都很好奇。畢盛得意地透露,樊國梁久居京師,深受尊重,有很好的人脈可以利用。中國貴公又有交遊僧道的習慣,他們也許把主教奉為國師了。

竇納樂跟他逗樂:“樊國梁的二品官銜,僅與巡撫相當。既然要當國師,至少得是一品,你何不為他謀求升級,順便探一探虛實?”畢盛樂不起來:“虛實已經探明,清廷選擇了對抗的道路。我們是束手待斃,還是轉向康格提出的炮艦政策?”康格言語坦白:“我已就此向華盛頓請示,國務卿給我的評語是:你前幾次電報曾提到過,至少在一次民教衝突中,是先受到教民攻擊。國務院對此感到不安,因為美國在華傳教士的報告,是否確定了這些教案的誰是誰非尚值得懷疑。因此,我們認為尚不能給你就下一步采取何種行動下達明確的指示。”竇納樂笑了笑:“跟我的遭遇相同。我將公使團與總署大臣的談話記錄提交倫敦,首相的批語是:照竇納樂自己的說法,清廷已經發布了上諭,我不明白為何還要揪住此事不放?”公使們聽了連連搖頭。事實上,法國與德國政府的態度也很謹慎,意大利更不用說,它的傷口尚未愈合,經不起再一次受創。薩瓦戈說了一句傷心話:“遠離現場的決策者,不理解我們遭受的苦難。”

竇納樂抓住了這句話:“薩瓦戈先生說到關鍵了,決策總會比行動滯後。前方的戰士加快腳步,後麵的人們就會跟上。我將電告本國政府,用兩條理由說服他們:一、上有毓賢,下有王培佑,中國用反洋官員重組政府,這是大風暴來臨的先兆;二、清廷的頑固態度,有得到俄國支持的背景,如不予以遏止,將對本國在華利益造成嚴重影響。”這兩條首先打動了四公使,於是很快達成決議,五國使館分頭實施。

被拿來說事的那一國,很快得到了消息。格爾思深思熟慮後,也采取了兩個行動。他主動來到英館,勸說竇納樂,不要把局勢推到決裂的地步。竇納樂表示不解:“決裂?誰跟誰決裂?中國和五國?”格爾思顯出耐心:“你看你,自以為五國一致,便可命令中國屈服。其實,連你一國都不一致。據我國駐英大使通報,貴國首相對於在遠東另辟戰場持有疑慮。”聽他影射布爾戰爭,竇納樂很不樂意:“你國對教案並非漠不關心,否則就不會有護路部隊了。我國吃虧就在與中國不接壤——”格爾思道:“割占香港再擴九龍,怎麼不接壤?用護教做幌子,勒索更多權益,這是法國的專利,新教國家應有更高的道德標準。”

竇納樂嗬嗬笑了:“道德從俄國人口中吐出,真是一種奇聞。貴國財政大臣維特,提出銀行加鐵路的戰略,企圖用和平的經濟滲入,來鞏固在華北的地盤。”格爾思道:“請注意和平這個詞——”竇納樂立即反擊:“在踩住你們的腳時,你會飛快拔刀。俄國的護路部隊,殺死多少和平居民,我想你最清楚。”格爾思緊盯對方的眼:“竇納樂先生,長期的駐華經曆,難道沒教會你任何東西?中國人是麵子民族,剿拳的兩次上諭,已做出足夠讓步。強迫頒布第三次,將撕毀最後一層遮羞布,讓天下臣民都知道,原來朝廷如此虛弱。這大概是除死以外,它最不願去做的事情。我講得夠清楚麼?”竇納樂不得不承認,這家夥很有道理。這反而更讓人懷疑,若無特殊利益,俄國何必如此賣力?竇納樂懶得跟他廢話:“我們提出了建議,正在等候指令。這一番努力的結果,有可能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屆時我會第一個告訴你。”

格爾思回館後,馬上給慶王發去信函,內稱列強幹涉在即,請中國在義和團還沒有強固時,予以大力鎮壓下去,才能弭患於無形。奕劻先把信拿給榮祿看,二人等到慈禧午膳休憩時,一同遞牌子請見。

聽二臣奏明原委,慈禧並未顯出不高興:“殺人不過頭點地,都下兩道諭了,他們還要怎的?”奕劻選擇著詞語:“外國人恃強慣了,總以為自己所言都是對的,生怕別人打折扣。此次五國聯合,所發聲明未得滿意答複,未免惱羞成怒。”慈禧思慮著:“一惱便要動粗?他們會不會真幹?”奕劻道:“列強都有軍艦在近海遊弋,調集甚易。奴才以為,他們會把威脅付諸實施。”慈禧似乎不擔心:“實施了仍是示威,示威後又會怎的?”奕劻像被牽著鼻子走:“那他們就會升級,把示威變成戰爭。”慈禧問:“俄國如何,它會不會幫助咱們?”奕劻瞅一眼榮祿,榮祿這才開口:“回太後話,俄國會加入五國的行列,防止別國搶它的果實。”

沉默一陣,慈禧開口:“這就是說,麵上幫咱的,仍在幫自己。李鴻章主張聯俄,康有為主張聯英,都是春夢一場。與其這樣,何如聯己。義和團總算自家子民,洋人如此怕他們,朝廷何不聯一聯?”二人驚恐地互望一眼,正在斟酌措辭,聽見慈禧喟歎:“我隻是說說罷了,哪會縱容亂民?可也不能縱容洋人,難道真格再下一諭,那成什麼樣子?”榮祿靈機一動:“直隸總督裕祿日前奏稱,拳亂擾動京津,請求明旨禁拳。太後若準其奏,可將禦批和奏折發於京報,也可堵住洋人之口。”慈禧難掩憤懣:“繞個彎子,是哄洋人,是蒙自己?外寇加上內鬼,輪番前來擾鬧,莫非罪限已滿,大家都活夠了?”

這話說過不久,“內鬼”又出現了。這是一個小人物,翰林院編修沈鵬。沈鵬與翁同龢同鄉,而且是翁的門生。翁同龢被放逐後,沈鵬時常借酒澆愁,酒後狂言,令人掩耳,人們傳說沈鵬像陳熾一樣患了瘋病。沈鵬在建儲以後上書言事,其中言論令人咂舌,堂官將其斥為瘋話,拒絕上遞。卻有報紙唯恐天下不亂,先是澳門的《知新報》,刊登《杭州駐防瓜爾佳擬上那拉後書》,托稱杭州來稿。“瓜爾佳”是榮祿的姓,“那拉後”指慈禧太後那拉氏。此文抨擊榮祿為政變禍首,曆述榮祿十大罪狀,最大罪惡是迫皇上退位、協太後複出。《知新報》為保皇黨所辦,在內地傳布甚少。這篇奇文被天津《國聞報》轉載,《國聞報》又在《折稿照錄》欄目中,刊登沈鵬的《為權奸震主削民生禍招災請肆諸市朝折》。沈疏稱:“今大學士榮祿,既掌樞機,又掌兵權,權勢所在,人爭趨之,漢季之董卓曹操,依稀再見於今日。大學士剛毅奉旨籌餉,到處搜刮,民怨沸騰;又裁撤學堂,以傷士氣,省數萬有限之餉,灰百千士子之心。更有太監李蓮英,以一宦寺,幹涉朝政,招權納賄,無惡不作。而旗人漢奸之無恥者競進,隨聲附和而入三人之黨。故竊謂不殺三凶以儆其餘,則將來皇上之安危未可知也。”

此報一出,轟動京城,被列入三凶的榮、剛二人,自然要有所反應。榮祿現今的地位,可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來形容。高處不勝寒,既為眾矢之的,必然國人皆曰可殺,跳出個文人用筆殺一殺,殺癢而已,何必管他。榮祿鎮之以靜,剛毅要拿來用。剛毅對榮祿不服氣,你入樞比我晚得多,憑什麼硬壓我一頭?加上榮祿“好貨”,就是喜歡納賄,剛毅則有廉吏之名,對榮祿打骨子裏瞧不起。沈疏籠統地殺三凶,其核心是要誅榮祿,因為榮祿所掌的樞機和兵柄,在有清一代的權臣中,尚無如此合二為一者。慈禧固然寵信榮祿,但她那天生的猜忌心,難保不會一觸而發。

這種事情不能由自己出麵,剛毅聯絡奉天將軍增祺,以增祺的名義奏報此事。《國聞報》《知新報》,還有近期出版的《清議報》,頭一次進呈慈禧禦覽。慈禧看後雖然惱怒,麵上未起多少波瀾。朝中的這場變故,她知道多少人都在罵她。前朝古代那麼多萬歲爺,哪一個不受老百姓唾罵?康黨之罵更不奇怪,要緊的是收緊羅網,不使反亂危及朝廷。慈禧頒發諭旨,嚴令李鴻章緝拿亂黨,查禁報紙。該死的沈鵬亟須拿辦,搜捕的兵弁卻遲了一步。早在沈鵬張羅上奏時,翁同龢的親友生怕惹禍,要送沈鵬出京,沈鵬抵死不從。《國聞報》一捅馬蜂窩,眾親友驚恐萬分,派人強製送沈南下。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寺,剛毅與徐桐欲興大獄,由徐桐奏參沈鵬“喪心病狂,自甘悖謬”,請將其革職究辦。隱在沈鵬背後的“大妖”,也被牽扯進來。剛毅奏稱,沈鵬乃受翁同龢指使,這勾起了慈禧的舊恨,向軍機大臣詢問處治辦法。剛毅主張將其拘押進京,審明治罪。榮祿奏稱不應本末倒置,可將沈鵬解省審訊,果有主使,再辦不遲。兩大幹臣頂起了牛,慈禧一時躊躇不決,散值後又將二人召進,要他們把話說明白。

剛毅不藏不掖,指責榮祿是在“市恩”,企圖通過庇護其盟兄,獲取讀書士子的好感。身為權臣還要市恩,這是觸犯了大忌。慈禧便問榮祿:“你是不是在市恩?”榮祿回稱:“賞罰黜陟出自朝廷,臣子何得居恩?不過權衡內外情勢,奴才倒想請太後市恩。”慈禧反問:“什麼意思?”榮祿道:“列強日日要挾,拳亂逼近京郊,內憂外患交織,以致人心惶惶,奴才聽英年說,已有人張羅出京避難。隻有安定民心,才能安保社稷——”

剛毅突兀叫道:“太後,榮祿腳踩兩隻船!”慈禧愣怔片刻,臉上露出冰冷的笑意:“兩隻船,一隻是我的,另一隻是誰的?”剛毅來了勁:“遏阻亂黨篡政,榮祿立有大功,堪稱力挽狂瀾。可是從那以後,他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康、梁都是在他手中溜掉的,此後他也不設法補救,反放縱此輩在海外作亂。列強幹涉我朝大政,對皇太後充滿敵意,榮祿不加抵製,反而迎合,居心可疑。對安定朝綱的根本大計,他更是縮手縮腳,搪塞阻撓。如此前後不一,到底想幹什麼?”慈禧仍是那副臉色:“你說說想幹什麼?”

剛毅著力攻擊的,是榮祿對於廢立的態度。然此事不好明說,榮祿擺出不辯的姿態:“奴才想幹的是,叫局麵盡快安定下來,不再橫生枝節,陡起風波。奴才追捕亂黨不力,貽無窮後患,確有罪責,請予懲罰。”

慈禧反問道:“怎麼罰,拉去殺?你們是三凶,知道不知道?在士人眼中,我是最大的凶。李蓮英配稱凶麼?他是替我頂罪。我辦了多少事,不合禮不合法不合規,沒有多少合得上書本的。可我不得不辦,如果我縮手縮腳,這世界不知亂成什麼樣子。”

兩個人跪伏在地,大氣兒也不敢出。慈禧輕歎一聲:“書本如何說我,那是後世的事,我隻管擺布當下。剛毅你要爭功,榮祿你要保位,這都合乎常規。但若爭競過分,那叫節外生枝,我就要管一管。”幾句話入木三分,卻是各打五十,對剛毅的責備略多一些。

出宮回府後,榮祿跟幕僚樊增祥商議。樊增祥是詩文名家,在渭南知縣任上時,曾獲榮祿保薦。後來榮祿調其入幕,成為心腹謀士。上次崇綺和徐桐攜稿訪榮,榮祿推病入內,問計於樊增祥,才演出擲稿入火的一幕。仔細玩味奏對經過,樊增祥想到了更深一層。剛毅爭功固然可鄙,但在上者鼓勵下人爭相邀寵,因此剛毅受到信任。腳踩兩船就不同了,榮相本為訓政元功,卻要處處維護皇帝,當然會招上頭猜忌。所謂保位,便含有位置不穩的意味。

榮祿聽得毛骨悚然:“皇上對我恨之入骨,我何嘗不想讓大位轉移?可是重臣不願,民心不服,外國更是咄咄逼人,一旦亂起,我這個主謀首當其衝。我是保命啊,豈止保位!”樊增祥道:“太後聖明過人,不會不懂這一層。架不住端王心熱,崇、徐、剛等眼熱,聖人也有恍惚的時候啊。”榮祿心急火燎:“那怎麼辦?換皇帝,殺老翁?”樊增祥笑微微說:“走不到那一步。中堂在陵工上便患病,回京後力疾從公,一瘸一拐上朝,此乃人所共見。可以病得重些,叫剛毅得遂所願,也可窺知太後心意。”

榮祿依計請假,慈禧也就批準,果真有嫌他礙事的意思。榮祿卻不敢真正放手,萬一禍闖大了,不管他病不病,終歸跑不脫。他在病中上了一道折,請求明旨譴責翁同龢。暗地派人去江蘇,對張謇有所交代。剛毅也在暗中使勁,是通過啟秀之手。啟秀之弟穎秀,時任蘇州知府,正好管著常熟縣,翁同龢遭貶還鄉,成了他治下之民。翁同龢一來膽小,二愛麵子,若由蘇州府施以威壓,老頭子自尋絕路,也等於伏了冥誅。

古有破家縣令一說,知府的威風更大。自從沈鵬案發,蘇州府發下劄文,命常熟縣將案犯收監後,風聲便日緊一日。有人說府縣連日審訊,窮究主使。有人說省裏派來委員,專抓沈鵬背後的調唆者。這是指誰?上海的《申報》就挑明了,《申報》分兩期刊登《沈編修應詔直言折》,並借“讀者感言”之口,稱讚沈鵬不背師教,不忘忠君。師教便是翁同龢之教,翁同龢正在百口莫辯之際,又被如此這般“吹捧”,頓生刀筆殺人之慨。幾天後,蘇州派來公人,將沈鵬移送江蘇省監。這坐實了先前的傳言,翁同龢在鵓鴿峰下聞風喪膽,一夕數驚。

鵓鴿峰位於虞山西麓,為翁氏祖塋所在地。翁同龢在山間築室隱居,號為瓶廬,一來盡孝,二來避禍。眼看這禍避不過去。這天上午,服侍的童兒慌慌地進屋報告,有陌生人在附近轉悠。翁同龢忙走出去,看見兩個人出現在東麵山坡上,邊走邊往這裏張望。他們身穿差人的服裝。若是常熟縣的差人,翁同龢應當認識。那麼這兩個是蘇州府派來的?不止兩個,聽見童兒的咕噥,翁同龢轉身朝下看,發現石橋上又走過來三個,五個人服色相同。翁同龢渾身發麻,像被施了魔法,站在那兒等待被抓。那些人卻沒近前,圍著墓園走動,似在觀望風景。

翁同龢呆立許久,童兒上前攙扶,翁同龢磕磕絆絆,回屋便撲倒在地。腦子裏混沌一片,他竭力把持自己,不讓昏暈過去。就此昏死才好,尚可免去受辱。士可殺而不可辱,然若白首就刑,那是更大的辱。即使拘而投監,那也辱沒先人,辱沒聖學,辱沒了生我養我的山水。不知過了多大時候,翁同龢矍然而起,跌跌撞撞地跑進內室,從枕頭下摸出一個物件,悄悄揣進懷裏。他扶住牆穩一穩神,邁步走出屋子。

童兒跟出院門,翁同龢啞聲問:“那些人在哪裏?”童兒回答:“剛才還在轉,現在不見了。”翁同龢吩咐:“我去後園走走,你在這裏等候。”翁同龢沿著牆根往北走,穿過一道柵門,眼前出現一片草地,幾堆亂石,還有一座掩映在花樹間的棚屋。這就是翁同龢所說的後園,它依偎在鵓鴿峰的山坳中,境界幽深,翁同龢常在這裏讀書。他今天不讀書,他在石罅草樹間曲折前行,尋找一個隱秘的處所。

來到木頭棚屋的旁邊,翁同龢站定喘息。呼吸平勻後,抬眼看天光,見那落日餘暉熔金潤玉,灑滿林壑,縷縷白雲也鍍上一層暖色,像倦飛的鶴群向山間降落。無聲地哀歎一下,翁同龢撫一撫胸腑,沿著石磴往下走。等到踩上平地,翁同龢加快腳步,似有人在後邊追趕。歸宿在幾步開外,隻需縱身一跳,他便一了百了。翁同龢疾走幾步,突然止住了腳,他看見一個人,坐在井台之上。兩人四目相對,翁同龢身子委頹,伏在地上嗚咽。張謇膝行向前,跪在老師麵前,不由痛哭失聲。

過了一會兒,張謇扶老師坐起,探手到翁同龢懷中,取出一把剪刀。他大步走到井邊,將剪刀擲入井中。翁同龢愣愣地看著,無力地搖了搖頭:“擲之無用,我還有一把。”張謇憤憤道:“懷仁懷忠懷義,老師何須懷刀!”翁同龢道:“仁不自汙,義不偷生。至於懷忠,我所報君者在此,所負君者亦在此,去此而往,吾將安歸?”

張謇不答話,上前扶掖著翁同龢,幫著他踏上石磴,拾級而上,相跟著走進棚屋。圍著石桌坐在竹椅上,翁同龢細細訴說心頭的恐懼:沈鵬入獄後,市麵上忽又流傳一篇文章,名為《辨汙》,題為沈鵬所撰。“汙”指的是榮祿、剛毅等權奸,“辨”的是奸人將臟汙潑向翁同龢,沈鵬要為翁同龢呼冤!文章是否沈鵬親筆,這不要緊,要緊的是加重了翁某的罪孽,辨無可辨,唯有一死。

望著須發皆白的老師,張謇的心中滿是悲憫:“冤則冤矣,何罪之有!老師還記得學生舊句否:蘭陵舊望漢廷尊,保傅艱危海內論。潛絕孤懷成眾謗,去將微罪報殊恩。”

翁同龢深長歎息:“是,你勸我煙水江南好相見,七年前約故應溫。我與你是林泉偕隱了,可是眾謗仍集孤懷,揮之不去。此豈微罪?沈鵬受我指使,放言要殺三凶,三凶豈能饒我?與其受辱,何如自裁?季子啊季子,你不是救我,你要害我啊!”

張謇緩緩道:“學生今日來,是收到樊雲門的一封信。”翁同龢一時沒想起是誰:“樊雲門?”張謇道:“樊增祥,現在榮相幕府為謀主。榮相對他言聽計從,他也得便庇佑善類,有所補救。”“榮相”二字似靈光乍現,使滿天暮色為之一亮。沉吟少頃,翁同龢的心境又黯淡下來,喃喃自語:“幕賓終是賓,做不了這樣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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