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邀梁啟超入會的鐘木賢、張福如,皆為三合會中要角。梁啟超加入後,被推為三合會的“智多星”,相當於梁山泊的軍師吳用。鐘、張投桃報李,也加入了保皇會,擔任副會長一職。經此一番運作,梁啟超能調動全島會中人,大有如魚得水之勢。張福如英語極佳,經常隨梁做翻譯,使梁啟超的講詞深入人心。
夏曆十月底的一天,梁啟超應邀去一保皇會友家赴宴。這家主人姓何,是一位富有的商人。集合在宴會廳中的,有三十幾位白人紳士及華商夫婦,都要聽梁啟超即席演講。不巧張福如因病缺席,梁啟超缺少了傳話人,他為難地看著主人。主人笑笑說,我給先生找人代理吧。主人回身招呼,一個年輕人從廳外走到近前。這人頭發蓬亂,遮住半邊臉,穿一身粗布工作服,像剛從田間勞作歸來。梁啟超心中疑惑,先說了幾句開場白。他停下來,聽那小夥嗓音清脆,娓娓動聽地吐出一串語音,引起一陣會意的掌聲。梁啟超放下了心,這才開講皇帝之囚,烈士之死,新黨之憤,皇會之立。
講到激昂處,梁啟超聲淚俱下:“嗚呼,我中華五千年文明,四萬萬同胞,不亡於賊手者幾希,不淪為奴隸者幾希!此真千鈞一發矣,此真命懸一線矣,此真呼吸之間瓜剖豆分矣。為吾華種計,束手就縛乎?仆地待死乎?抑或拚力一搏乎?啟超敢以一言決之,舍奮起外,別無他途。何也?諺雲困獸猶鬥,況吾為人,況吾為華人,況吾為冠蓋東方、文明萬國之炎黃苗裔!我國自古即有女媧補天、誇父逐日、大禹治水,匈奴侵淩而有大漢之興,突厥橫恣而有盛唐之昌。多難興邦,大哉斯言,置之死地,別開生路。孔子言曰,‘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此正吾民之性,吾族之魂,四大文明亡其三而吾獨在,其奧秘正在此。當此之際,吾肩文明之使命,吾承民族之血統,吾傳華夏之衣缽,豈僅保吾皇,是為存吾種。人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大有可為,是又何疑!”
梁啟超的文章文白相間,他演講時盡量說白話。但講到激動時,往往情不自禁,回歸寫文章的老路。這給翻譯造成了困難,張福如就經常叫苦。張福如的母親是美國白人,他又對中國古文下過功夫,尚能應付這位文豪。梁啟超曾誇獎張福如,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翻譯了。不料眼前的這位,譯語清水般流暢,梁啟超雖不大懂,卻聽出了抑揚頓挫,哀樂喜怒。待到結尾處,音節如鋼琴般撞擊而出,聲中帶淚,帶動得聽眾也唏噓不已。
梁啟超十分感動,回眸看去,卻見那小夥雙手捂麵,奔出人叢。梁啟超愕然望著主人:“了不起!這位是?”主人微笑:“小子學舌。好在尚未誤傳先生之言。”
看來這是主人的兒子,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不意今日遇此雋才!梁啟超一邊感歎,一邊入席與賓主應酬。此來主要任務是演講,演講的目的則是募捐。觀察席間的反應,預料效果不差,這叫他興致勃勃,不免多喝了幾杯酒。席散之後,見梁啟超麵帶酒紅,主人將他邀入客堂,暫作休憩。主人到院裏張羅籌捐,不斷有說笑聲傳進屋來,透出少有的喜興勁兒。梁啟超啜了一陣茶,倚靠在鬆軟的沙發上,閉目假寐,手指有節奏地叩擊椅肘,在心裏哼唱著二簧樂曲。這是在京學會的,夫人李蕙仙長於京師,嶽父和李端棻皆擅此調。想到蕙仙,心頭一酸,依稀看見她在租住的小院裏,上侍翁姑,下撫幼女,還要騰出心思牽掛著他。他連累於她的,何日可以贖!
熱流從心底潛湧而出,梁啟超繃緊眼皮,封堵淚水。忽然嗅到一縷幽香,仿佛有人移入一株花樹,那樹的翠綠枝葉上,鮮嫩花瓣上,掛著晶瑩剔透的露珠。聽見了灑水聲,梁啟超睜開眼,看見一個苗條少女,正在為他斟茶。他忙坐正了身,做出感謝的表示。但見那女郎麵色紅潤,鼻梁挺秀,烏溜溜的眼睛會說話似的,顧盼生情,嫵媚多姿。女郎一身漢裝衣裙,看去十分順眼,以至於梁啟超以為認識她。對了,她跟剛走開的小夥有點相似,梁啟超找到了話說:“給我翻譯的青年,是你的弟弟吧?”女郎笑眯眯地說:“先生認錯人了,我是他的弟弟。”梁啟超覺得有趣:“那你是他的女弟。你的兄長英語上佳,最難得的是國文亦佳——”
看見女郎在旁邊坐下,他隱隱有些不安:“令兄在忙什麼?我還沒有謝他呢。”女郎調皮地回答:“家兄令我陪先生說話,先生不高興嗎?”梁啟超道:“哪裏,令尊對我幫助極多,我感激還來不及。”女郎道:“先生對我家幫助很大。家父常說,我們背井離鄉,當思對故土有所回報;先生之來乃天助我,你們都要努力追隨,信從大義。我盼先生,如大旱之望雲霓;先生降臨,似甘霖之潤禾苗。女子不才,亦當銘記:吾肩文明之使命,吾承民族之血統,吾傳華夏之衣缽,豈僅保吾皇,是為保吾種。人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鏗鏘朗誦中,女郎神采飛揚,梁啟超豁然醒悟:“是你!那就是你!”女郎莞爾:“是我,小女子何蕙珍,正式拜見先生,請在女弟下加一個‘子’字,如何?”這是要做女弟子。梁啟超滿胸腔熱乎乎地說:“蕙珍,我要鄭重地謝謝你。知其可為而為之,你已比庸眾進了一步。”何蕙珍拱手作揖:“弟子謝老師誇獎。不過我貪心不足,我還要稱你姐夫——”
門外有人接話:“這孩子,又頑皮!”接著主人走進屋來,梁啟超連忙起身。重新入座後,何父嗔怪蕙珍:“怎麼胡亂稱呼?”何蕙珍爭辯:“爹爹,這是你安排的呀。我名蕙珍,梁夫人名蕙仙,先生當然是姐夫。”何父手摸光光的腦門:“啊呀真的,這是緣分。梁先生,我這女兒性子頑劣,請替我管教她。”梁啟超認真道:“有真性情,乃真人格,套一句聖經語言,這叫上帝的選民,我要恭喜何兄。”何父笑道:“把差的說成好的,這就是老師的本領。今日集會,成績不差,來賓認捐二千五百零九兩,你看還有零頭,這是婦人們的習慣。”何蕙珍嚷道:“爹爹瞧不起婦人,所以我扮假小子。”何父顯出無奈:“看看這人,先生剛誇你真,你就露出假了。”
在愉快的笑聲中,梁啟超向這家人告辭。那個活潑的身影,從此栽植在他的心田裏,有時浮現於夢境,有時流瀉於筆端,有時靜靜地佇立在旁,與他同觀落日餘暉,同聞大海濤聲。梁啟超是孤獨的,又是充實的,他知道有人跟他在一起。他更知道這是犯禁的,為了逃避,他馬不停蹄地奔波於各島間,一個月後才回來。回寓第二天,就有一位少年登門,口稱受人之托,來送禮物。禮物裝在一隻錦匣中,打開來,見是兩把小巧的折扇,做工精細,描畫簡約,似有習習清風拂麵而來。兩張扇麵上未寫一字,梁啟超有一點不甘心,又去看那錦匣,果然在襯底發現一張紙條,上麵的字跡娟秀可愛:“姐夫能賜一張小照否?”心裏咚地一跳,梁啟超望一眼少年,少年天真無邪地笑著:“折扇是我姐做的,她花了好多功夫。”梁啟超萬分感慨,從一本書中摸出一張近照,遞給那個少年。少年歡叫一聲:“姐呀我得到了!”回身一溜煙跑了。
梁啟超枯坐良久,一時意象紛紜,一時萬念俱寂。幾天後又去演講,講畢與張福如同歸,在小河邊散步聊天。說起一份英文報紙,有人撰文攻擊梁啟超,罵他是江湖騙子。這引起一場論戰,反駁的文章已發表三篇,署名為“哀時客”。 這本是梁啟超的筆名,他在《清議報》上經常使用,這位“義俠” 為何借用他的名頭?張福如把文章翻譯給梁啟超看,梁啟超閱後稱讚,這不是罵戰文字,而是說理篇章,此人倒可引為知己。張福如告訴他,攻梁之文是美國某官囑登的,該官員怕梁攪亂檀島,欲用輿論驅趕。梁啟超說,何用他趕,我馬上要去美國本土搗亂了。
張福如露出惜別之意:“俗務羈絆,隻恨不能與先生同往。赴美第一需要翻譯,先生有何打算?”梁啟超為難道:“已經物色一些時了,哪有合適的。”張福如道:“我有一個主意。先生想學西文,最好娶一妙婦,兼通華洋語言,豈不兩得其便?”梁啟超道:“取笑取笑,胡鬧胡鬧,到哪裏去找這樣一妙?”張福如停下腳步:“本地正有這樣一位,長相清俊,家教良好,更難得的是對先生仰慕殷切,願隨先生漂泊寰海。這等人物,確屬可遇而不可求,萬望先生不要錯過。”
梁啟超恍然大悟,這位今日受托而來,而所托付者珍貴無比,使他辭之不甘,受之不忍,身心似大火煉燒一般疼痛。他言之慨然:“老兄所言,我明白了。這一段情愫,我終身感佩。除此之外,我無以為報。梁啟超何許人?一匹夫耳,一亡虜耳,頭顱被偽朝懸賞十萬,不知哪一天身戮名滅。僅有一荊妻,尚且不能廝守,使她常有勞燕分飛之歎,何可更累人家好女子?況我曾與同誌創立一夫一妻會,若自敗盟誓,豈得為人?豈可仍賺女子溫情乎?請代為致意,我必以她敬愛我之心敬愛她,時時不忘,如此而已。”
張福如很是感動,還想設法相勸。梁啟超忽然想起麥孟華,他是康有為女婿之兄,此時尚未婚配。梁啟超忙開口:“我想起一位佳偶,有勞老兄去和她講——”這似乎冒犯了張福如,他麵現不悅:“先生既深知她,豈不懂她傾心於你,有何男子堪當一盼?她數年前立誓不嫁,可惜遇見了你,又失去了你。負此閨中知己,先生好忍心!”
受到朋友責備,反而使梁啟超心中好受些。他忽然急於赴美,似要逃脫什麼。正在籌措遠行,這天收到一份請柬,是美國人約翰遜相邀。梁啟超準時赴約,在座的都是英美人士,隻有一位華人,就是何蕙珍。原來約翰遜是她的老師,那麼此約有否他意?梁啟超自責不該如此瑣屑,索性敞開心扉。洋人酒宴散漫,可以自助取食,更可自由結伴,真正各得其所。
梁啟超與何蕙珍坐於大廳一角,圍著一張矮桌,言談不涉私情,卻有一種情意無聲地流轉,使人沉入忘我之境。何蕙珍是小學老師,她攤開記事簿,用筆描畫以加重語氣,講解她如何自創拚音字母,如何教華人兒童快速入門,學習雙語。這叫梁啟超想起自編的《和文漢讀法》,便告訴何蕙珍。何蕙珍非常興奮:“我太高興了!又一個我跟姐夫的相似處,或者說姐夫跟我的相似處。茫茫人海芸芸眾生,有此契合者畢竟不多,姐夫信不信?”看到梁啟超語塞,何蕙珍又開始說,為了收集梁啟超詩文,她搜羅了多少報紙,探詢了多少人士,涉及了多麼寬的範圍。她的話滔滔汩汩,令人難於應答。
多情,癡情,怎一個情字了得!這一無依無助的玉人兒,正在無辜地受著蹂躪,梁啟超不得不做一了斷:“蕙珍,你聽我說,梁啟超文章太多,思想太少;言論太多,勞作太少;情緒太多,筋力太少;時代期望於我的太多,我能夠做到的太少。說到你,也一樣,我能回報的太少太少……”
何蕙珍責怪地望著梁啟超:“姐夫天生就是作文的,怎麼怨起文章來?對我來說,隻要看見你的文字,這一天就沒白活。比如這首《二十世紀太平洋歌》:亞洲大陸有一士,自名任公其姓梁。盡瘁國事不得誌,斷發胡服走扶桑。扶桑之居讀書尚友既一載,耳目神氣頗發皇。少年懸弧四方誌……”
見她入魔深深,梁啟超輕聲接過:“詩的結語是:胸中萬千塊壘突兀起,鬥酒傾盡蕩氣回中腸,獨飲獨語苦無賴,曼聲浩歌歌我二十世紀太平洋。你看,塊壘何其多,而韜略何其少——”何蕙珍生氣了:“又是多呀少的!你當我真不懂,你要用少堵我的多,是要給我溫柔一刀!”瞅一眼梁啟超,何蕙珍撲哧一笑:“我就還你個多少,給你出個謎吧。”她抄起鉛筆揮灑,把本子往這邊一推,隻見上麵寫著:“多少半字,少多一撇。”梁啟超一時摸不著頭腦:“這是什麼?”何蕙珍嘲笑他:“你那麼聰明,還猜不著?各打四字,多給你點時間。”
麵對她的孩子氣,梁啟超心裏喜歡,卻又告誡自己,這是很危險的。他做出猜的樣子:“多少半字,少的什麼,是立人吧?合之則為侈字,也含多義。”何蕙珍隱含笑意:“你猜不著,我告訴你。”她一筆一畫寫下謎底:“難得一夕,恨不做小。”好個錦心繡口!好個膽大包天!梁啟超又驚又喜又是無奈,怯怯地望過去。何蕙珍已改為莊容,平靜言道:“姐夫寫家書時,請代我問候姐姐。我將往美國就讀大學,姐夫將來維新成功,如開女學堂,以電相告,我必速歸。”稍停又請求:“你能叫我一聲妹妹麼?”梁啟超強忍淚水:“妹妹,我一定記住你。”何蕙珍低下了頭,又奮力抬起,朝四麵望去:“你看,人都走空了。記事簿姐夫帶走,就像帶著我一樣。”
她站起身來,握一握梁啟超的手,轉身離去。梁啟超滿懷感慨,回到寓所,掀開記事簿,見後麵的紙頁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英文字。他想這是情書,可惜一句也看不懂。他發願要學好英文,讀懂她的秘語。改日見到張福如,張福如問他,文章你看了麼?梁啟超反問,什麼文章?張福如道,反駁攻梁的文章啊。那是她的底稿,你見了有何感想?
梁啟超渾身發熱,他這才明白,他失去了多麼寶貴的東西。他迫不及待地拿起筆,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訴妻子。“蕙珍贈我兩扇,言其手自織者。物雖微而情可感,餘已用之數日,不欲浪用之。今以寄歸,請卿為我藏之,卿亦視為新得一妹子之紀念物,何如?”信和扇漂洋過海而來,燙得李蕙仙手心灼熱。梁啟超的坦白確實安慰了她,可也難為了她,令她感到正因有了她,才使一段美滿姻緣可望而不可即。她非王母,倒當了法海,真是冤孽啊。她清楚他的難處,他到處漂泊,卻無人跟在身邊照料衣食,知冷知熱。她早有這份心思,若自己不能前往,應有一個合適人兒陪伴著他。現在有了,這是她的“妹妹”,比她這個姐姐優秀多少倍,她大可以放心。男人所謂一夫一妻,不過說說罷了。他能把持這麼久,已比別的男人高出一大截。
公婆現居香港,李蕙仙打算寄信稟知,征求二老同意。她在回函中,先把此意告訴丈夫。梁啟超得信大驚,立即回書製止,內稱寄稟必會讓他挨罵,否則亦惹老人生氣。前信不過感彼誠心,愧無以報,借以一吐胸中鬱結。吾之一身為眾人所仰望,豈可不顧君父之憂、國家之難,而無端牽涉兒女私情,不顧新黨同誌之聲名乎?我與卿締姻十年,聚少離多,彼此一樣,我可以對卿無愧。雖學大禹之八年在外,三過家門而不入,卿亦必能諒我。若有新人雙雙偕遊各國,恐卿雖賢達,亦不能無小芥蒂也。
這話說到了李蕙仙心裏,欣慰之餘,又增思念。好在事情出了轉機,保皇黨正籌措在內地起兵,有好多事務需要籌措。康有為不希望梁啟超遠離,改派梁啟超之弟去美國,而讓梁啟超回日本。梁啟超赴日不久,便把李蕙仙母女接去團聚。那段纏綿悱惻的戀情,深埋在梁氏夫婦的記憶中,無人再提一字。
此時的北京朝廷,外患重於內憂,真正構成威脅的,是抱成團的四國公使。為了安撫他們,奕劻又進宮陳情。恰值裕祿也上奏稱,天津知府發現京郊有少年習拳,即予驅散。對於拳民逼近京津,慈禧也存有疑慮,便又下了一道上諭,要求直、魯等省禁拳。此諭采用廷寄方式,以免洋鬼子們得意,以為朝廷屈服於壓力。奕劻派許景澄、袁昶去見四國公使,通報廷寄的內容。公使們提出疑問,為什麼不明發上諭?許、袁辯稱,兩者具有同等效力,而且廷寄直寄各省督撫,更能引起重視。公使們並不同意此說。這時有人主動增援,這是意大利公使薩瓦戈。上次鬧了個灰頭土臉,他一直在默默忍辱,也在觀察各國動向。為了反擊拳眾暴亂,天主教和新教難得地走到一起,卻把教宗所在國的代表拋在一邊,這一定是因為,他們把清廷的傲慢,歸咎於三門灣的敗績。薩瓦戈要挽回聲譽,他也向總署發去照會,提出與四國相同的要求。
總署對意大利不在乎,它在乎的是俄國和日本,是否會步意國後塵。薩瓦戈等不及,他去問老朋友竇納樂,能不能把四國同盟變成五國同盟?竇納樂樂於看到,天主教有兩個互相競爭的中心,隻擔心法國公使不樂意。薩瓦戈向他保證,意大利隻關心本國傳教士,不會搶法國的飯碗。竇納樂替他去做說客,畢盛果然一口回絕:意大利人連近在身邊的教皇都維持不住,還能維護天主教麼?
竇納樂竭力遊說,意大利是後起的小夥伴,它既無力量,也無野心做天主教守護神。它在三門灣的失敗,在很大程度上,是列強袖手旁觀造成的。這反過來又給清廷壯了膽,成為抵抗外國的本錢。當前的這次行動,能否變成又一個三門灣,這要看傳教國的團結程度。你也看到了,東正教的俄國置身事外,伺機搗亂;異教的日本冷眼旁觀,期待我們的失敗。而在我們內部,新教的英、德、美同心同德,天主教的法和意,該不該互爭意氣?這家夥難得如此在理,畢盛隻得同意接納薩瓦戈,但要特別聲明,聯合的目的不是護教,而是保護本國的在華公民。
五國公使齊集英館,商定第二份聯合照會。這是前所未有的行動,標誌著“傳教國同盟”的成立。總署接文後大受觸動,與五大強國同時作對,這是大臣們吃不消的。奕劻跟大家商量後,也采取了一個特殊行動,邀請五國公使來署,由全體大臣參加,相互交換意見。竇納樂特別指出,清廷的兩道上諭前後矛盾,五個傳教國強烈敦促,清廷重發禁拳上諭,諭旨全文必須在公開出版的官報上發表。慶王奕劻親作答複,廷寄旨在禁止一切秘密會社,比兩次上諭包括的範圍更大;而且命令省、府、縣據此張貼告示,比官報發表傳播得更廣。
德國公使克林德接過話說:“廷寄隻提義和團,有意忽略大刀會。大刀會之所以猖獗,與一個人大有關係。這人曾當曹州知府,又做山東巡撫,慫恿得拳會蜂起後,又被派往山西,山西現在也開始起反。他是大刀會的首領——”坐在對麵的徐用儀,這時氣得白胡子直抖:“毓賢乃我朝大員,他究竟是功是過,輪不到德國公使評定。他在曹州大殺大刀會,我記得你們誇讚過他,怎又被封成了首領?”克林德故作恭敬:“老先生,要說殺,他還殺過朱紅燈呢。先煽動大眾,再殺幾個做樣子,這是他的狡猾處。這也是朝廷失策處,不罷免縱拳官員,是動亂的根本原因。”
公使們到了總署,常常像問案的法官。明知辯也白辯,許景澄仍想講清楚:“中國諺雲,一個巴掌拍不響。民教衝突不能全怪一方,即以最有名的梨園屯教案為例。該村早先隻有一家王姓教徒,同治初年,同村李某參加黑旗軍反亂,被官府捕獲。王姓教民對李妻說,若全家都奉教,你這官司就有救。李妻趕緊入教,教會神父寄一封信到冠縣,聲稱李某是天主教民。冠縣隻得釋放此人,這一下做了榜樣,全村陸續有三十餘戶入教。”聽出語意不善,畢盛在對麵皺眉:“你這位最知洋的大臣,應該最無反洋情緒,你說這話——”許景澄道:“所以我願講道理。同村居民從此分為漢洋兩教,心中劃開填不平的鴻溝。義學和玉皇廟在風雨中倒塌,村民公議分為四份,教民得一份,將此一份賣給教會,教會要在廟基上蓋教堂,這對四分之三的村民,於情於理都難接受。經官府幾次裁決,最終雙方同意,在村北覓地九畝作教堂用地,在玉皇廟廟基旁辟地三畝,各自開工,兩不相礙。”
這是一樁長久的糾紛,公使們多有耳聞,卻都不知其詳。叫他們驚奇的是,在以顢頇著稱的清朝官僚中,竟有一位大員了解下情,而且在談判桌上講起故事:“教堂和廟宇幾乎同時蓋好,玉皇廟並非本村獨有,它是在數縣紳民捐助下蓋起的。開光之日演戲慶祝,廟門對聯盡顯歡欣:‘山東濟南五員青天,評情論事,撫平四鄉紛擾;河南直隸八方善士,扶正黜邪,費盡萬千苦辛’。 請各位注意,村民把處理此案的官員稱為青天;而梨園屯所在的山東西北角,與河南、直隸緊密聯結,其地治亂牽涉三省。可是,意大利方濟各會的馬天恩主教,卻支持當地神父推翻前議,拒絕遷入新教堂,堅持要在原廟址蓋教堂。於是爭議再起,三任巡撫都沒擺平此案,轉到袁世凱手裏,他得接著往下轉。”
這根棒子轉了一圈,仍落在倒黴的意大利頭上,薩瓦戈馬上反擊:“若照你說,一切麻煩都怪意大利?欺軟怕硬是中國人的弱點,你這位駐德大使,肯定被普魯士的馬蹄踩扁了鼻子。”許景澄道:“那還用說,山東也被踩扁了。拳亂大起與德據膠澳的關係,各國教士屢有言論見諸報端,那總不是中國逼他們講的吧?”克林德以掌擊案:“許前公使,你跑題了!這不是討論德國戰略的會議。”許景澄用指尖輕叩桌麵:“克現公使,我講衝突頻發的原因,你得用心才能理解。派兵剿拳有什麼用?你們德國出兵還少麼?你能把山東百姓全殺光?”
克林德氣紅了臉,大聲抗議。許景澄將眼光從克林德臉上移開:“我對德國稍有了解。這是一個尚武民族,統一之後野心勃勃,製定了一個‘全球政策’。你們在中國來晚了,急於下手。巨野教案如同神賜,可是我們就遭了殃,青島之租,九龍之擴,西南之借,紛至遝來。早在天津教案時,恭王殿下就正告英、法公使:‘把你們的鴉片和傳教士弄走,或者把治外法權除去,你們洋人可在中國完全自由,任何地方都能去。’ 我們沒有胸懷麼?我們的善意換來了什麼?”
忽然傳來了哭聲。人們愕然抬頭,見是滿人大臣聯元,沒能忍住悲痛。坐在他身旁的桂春,也跟著發出啜泣。王文韶、徐用儀二老臣,也被引出了悲傷,連慶王都開始抹淚。隻有許景澄神色不變,他身邊的袁昶怒目圓睜,像要把對方看穿。議事廳外,聞聲聚攏的章京、蘇拉等,有哭的,有罵的,有揎拳捋袖要往裏闖的。這陣勢從未經見過,公使們羞惱之餘又有一些慌。僵了一陣,竇納樂率先起身,克林德吼了一聲:“這是陰謀!”聯盟五使狼狽退場。
這算不算又一次“大捷”? 署內清靜後,桂春偷偷問聯元。聯元輕哼一聲:“哀兵而已,勝何可望?”他這內閣學士,到這時還文縐縐的。許景澄跟他所見略同。在回家途中,許景澄對袁昶感歎:“麵對外使,闔署慟哭,此為亡國之象,我怕有人把它當成抗爭之功。”袁昶憂形於色:“爭功事小,爭位事大。”許景澄一激靈,聽袁昶往下說:“上頭不願明確禁拳,除了顧體麵,還想留後手。有人認為廢帝的阻力來自洋人。自己治不住洋人,樂得讓拳民代勞。如此飲鴆止渴,事情如何了局?”
許景澄沉吟不語。二人悶頭趕路,走到應當分手的街口了,仍然渾然不覺。又往前了幾步,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二位老兄,這是要往哪裏去?”兩個人回過頭,見是張之洞之子張權,笑嘻嘻地抱手作揖。許、袁跟張權結伴回轉,就近來到頭條胡同。翁同龢的宅舍坐落在這裏,袁昶由外任回京後,便租住於翁宅。每一次踏入此地,人們都會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歎。三人進屋坐定,張權告訴袁、許,他剛接到父親電報,要他向兩兄探詢有關訊息。剛毅上次南巡,除了搜刮銀兩外,還奏裁了上海商務總局。設於漢口的支局僥幸保留,但已無法正常辦事。近來江寧文武學堂、高等學堂同遭裁撤,有消息說,下一步要裁湖北的自強學堂。這有什麼來頭?
許景澄苦笑著:“不叫來頭,隻能算去勢。新政流水落花春去也,京師大學堂也要失去頂門杠了。孫燮臣乞休的折子,昨日獲得批準。徐、剛屢請砍學,都被孫公擋了回去,以後學堂就成沒娘的孩子了。砍掉江南學堂,內中的含義更深。”由於切己關心,張權一點就醒:“想要敲山震虎?”
許景澄點頭稱是:“要阻止那樁大事,京內無人出頭。朝廷真正戒懼者,是江南二帥的反對。老師沉穩含蓄,倒是劉帥鋒芒畢露,向榮相和總署連發數電,使廢立之謀胎死腹中。有人恨得牙癢癢,借故下刀泄憤。不過,老師的自強學堂辦得早,應能逃脫此劫。”
袁昶思慮得更深些:“老師的《勸學篇》,曾蒙皇上頒行天下,這也觸犯舊派之忌。我的意思,請老師安排人手,把篇中攻康的地方摘出來,加以發揮,撰文刊發。”
許景澄稱讚道:“這是好主意。以此為例,老師電稟總署的哥老會猖獗情形,其實可以寫為奏章,打動聖聽。老師稱長江口岸,匪黨遍布,上至荊宜,下及武漢、蕪湖、江陰,皆已連為一氣,伺機蠢動。朝廷現時頭痛醫頭,還不知道腳也在痛。等到哥老會與義和團南北夾擊,才懂得張、劉二公為國之長城呢。”
無論如何,朝廷顧不上去醫腳,五國公使不依不饒,這樁公案尚未了結。許景澄曾兼任駐俄公使,慶王叫他前往俄館,一探究竟。俄國新任公使格爾思,在聖彼得堡跟許景澄有過交往。這回許景澄夜訪使館,先被一名館員引入會客室,坐了一會兒冷板凳,格爾思才笑哈哈地走進來,一見麵便說:“許大人,我破壞公使團的規矩了,我是不該與中國官員夜談的。”許景澄故作驚詫:“公使團怎會有此規定?”格爾思道:“不是規定,而是默契。你是資深外交官,當知君子協定比明文規章更有約束力。因為國家講競爭,個人講道德。”
許景澄道:“結成一夥欺負駐在國,那叫不道德。五國正在幹這種事,我不知道五國會變成六國。”格爾思狡黠反問:“第六國是日本?”許景澄道:“傳教國把拳禍稱為‘黃禍’, 日本不幸同為黃種,它恐怕覥不起臉。俄人是白種,隻是西歐人以羅馬、巴黎為中心,視俄羅斯為邊遠地帶。”格爾思點著頭笑:“在邊遠的地方生存,有廣闊的發展空間。所以我們相當於整個歐洲,而法國卻越來越小。很不幸,它跟德國做鄰居,會被一口一口吃掉的。”
許景澄問:“隨著你國的發展,我國會不會被吃掉?”格爾思大方地一拍胸:“你可以放心,俄國永遠是中國的朋友。盡管你們撕毀中俄密約,我們還要保護你們。”許景澄道:“且不追究究竟是誰撕毀,你說要保護,正可在今天兌一次現。”格爾思道:“今天恰好有難處,俄國和法國是正式盟友,無法反對法國發起的行動。”
許景澄從隨身攜帶的紙袋中,取出一張《國聞報》,攤放到身旁的桌麵上。格爾思望著那些不認識的漢字:“這是什麼?”許景澄道:“這是一篇訪問記。旅順口俄軍司令阿列克謝耶夫,在接受采訪時稱:沙皇尼古拉二世,稱歐洲在華傳教士是邪惡的根源,是以基督的神聖名義建立商業暴政的排頭兵。這是記者在撒謊,還是司令在胡言?”格爾思答得很爽快:“都不是,這是陛下的真實想法。但想法是一回事,政策是另外一回事。”許景澄問:“俄國的政策是什麼?”格爾思又笑了:“我不告訴你。”麵對這個玩世不恭的老毛子,許景澄恨不得掐死他。歎一口氣,許景澄做出要走的樣子,又緩緩坐下來:“俄國在中國獲取了最多的利益。建設中東鐵路的合同,是我跟華俄道勝銀行簽訂的。自那以後,道勝銀行股份紅利增長了一倍,從七點五盧布增至十五盧布。該行在華境設立三十三個分行,四個辦事處,業務遍及各大商埠。哎哎,格爾思先生,你往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