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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慈禧義絕連根樹

袁世凱以安內攘外為理由,對兩名死囚先斬後奏,朝廷盡管不高興,卻也拿他沒辦法。袁世凱自有底氣,底氣是一位京僚帶來的,此人就是陳夔龍。當初陳夔龍受剛毅派遣,飛馬追袁,沒能問出驚天秘密。現時陳夔龍升授侍讀學士,這是榮祿照應的。此次以慰勞武衛右軍做幌子,赴魯密談,也是榮祿授意的。榮祿生怕袁世凱被參劾嚇住,對於剿拳縮手縮腳,給朝廷留下心腹之患。

袁世凱對陳夔龍裝迷糊,拳民不過是無知百姓,怎就牽扯心腹?陳夔龍專程前來,當然要給他透底兒:為了促成“大業”,端王、剛毅竭盡全力搜羅幫手,已把蜂起的拳團,視為可用的軍力。袁世凱仍故作不解,剿撫乃朝廷大計,端王雖貴,恐怕也無力左右。陳夔龍笑了笑,忽然問道:“你知道榮相為什麼被支派走麼?”袁世凱吃了一驚:“支派?誰能支派榮相?”陳夔龍道:“那隻有太後。太後心事重重,做事迥異往昔。”袁世凱看著他沒敢開口。陳夔龍沉默有頃,講出一個驚人的故事。

話說上個月底,醇王福晉忌辰,太後忽下懿旨,起駕親往祭奠。福晉是光緒的生母,按理皇上應當同往。太後卻說皇上病體未痊,不令出宮。鳳駕降臨醇園,太後親奠之後,便在園中巡遊。扈駕眾臣默默跟隨,內中一人,是兵部侍郎英年。他兼步軍總兵,往常多在遠處彈壓,這回似有特別使命,跟著太後亦步亦趨。

走到醇王陵東麵,太後抬頭看見一株楸樹,高達數十丈,枝幹鐵青色,頂端如冠蓋,大有淩雲氣。太後觳觫一下,命令群臣退下,叫英年相看王陵吉凶。英年遵命踏勘,然後回來,麵駕奏報:“奴才相視所見,王陵吉祥非凡,來龍剛至,去脈複回,再世為帝者,仍然出自王家。”太後已經穩住了神,正麵凝視英年:“儲君地位奠定,天下已有所歸。你是不是看錯了?”英年撲跪在地:“何等大事,怎敢妄言!堪輿術如此定法,也許方法錯了。”太後打定了主意:“堪輿上有沒有破法?”英年跪奏:“龍氣所萃,便在這株百年老楸,伐之則氣泄,或可打破定數。”

太後還宮,即命內務府伐樹。不料那樹堅如鐵石,斧鋸交加,終日不得入寸,且有鮮血從樹縫迸出。次日早晨前往驗視,斷痕複合如故。監工大臣嚇破了膽,進宮奏聞。太後大怒,親往監督,數十名工人苦幹一天,巨楸轟然而倒。樹窟中有一大蛇受創而死,蠕蠕小蛇盤伏無數。太後急令聚薪火焚,臭聞數裏,鬧得當地人心惶惶。

袁世凱心中駭然,不知此言是真是假,更不懂為何巴巴地跑來告訴他。陳夔龍麵無表情:“慰帥知道,榮相也信這個,這把他嚇壞了。此事比任何事情都要命,如果擺布不當,不知多少巨公得敗家。其實英年哪有這道行,他師從於一個道人,偷偷地領著先去看過。市井間流言紛紛,說不定是道人有意走漏的。太後聽到了,又做了一個夢,這就疑神疑鬼。唉,事在疑似,運兆不祥啊!”

袁世凱惴惴地問:“榮相是何意思?”陳夔龍道:“先說太後的意思。醇王陵是她妹妹歸宿之地,可她狠心伐樹焚蛇,就是為了根絕後患。榮相就有點礙事了,經過幾回檢驗,看出他對廢立三心二意,所以才有陵工之差。榮相那一邊,本是訓政元勳,應當將好事做到底。然而他是權臣,做事不能不掂量輕重。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恢複穩定,而非陡生波瀾,朝廷再經不起一次折騰了!”

袁世凱掂掇著問:“榮相要我做什麼?”陳夔龍道:“也是穩定。山東和直隸,是京師的一股一肱。直隸那邊,剛相正對裕帥下功夫,榮相有點指撥不動。剛相對於山東,也有插手之意,好在慰帥坐鎮,可以安如泰山。榮相最在意武衛軍,稱為國家最後的指望。然而甘軍排外,聶軍持正,也就是說對它並不能指揮如意。新建陸軍人數最少,也最精銳,是榮相唯一寄以心腹的,若有閃失將無以彌補。”

榮祿派親信來推心置腹,從中可推導出幾層意思:第一,端王急於促成帝位更迭,支持剛毅與榮祿爭權,而太後善於操縱權術,也對榮祿予以牽製;第二,大學士、軍機大臣的煊赫身份,無實力支撐則一事無成,榮祿要把軍權抓牢,便對袁世凱特別倚重;第三,袁世凱是光緒最恨的人,為自身安危計,當然巴望易帝成功。可他的權位來自榮祿提攜,與之唱反調,馬上會有危險來襲。況且權衡內外情勢,易帝都屬不得人心,很難保證不引起動亂。到了那時,拿始作俑者當替罪羊,袁世凱第一個逃不脫。

算來算去,他都得把自己拴在榮祿的馬樁上,回話也就好說了:“路遙知馬力,板蕩識誠臣。榮相老成謀國,令人衷心欽服,而其艱難又令人感慨萬端。山東為京師屏障,也是榮相的一層甲,世凱清楚責任所在,當盡全力保其不失。新建軍受榮相百般嗬護,完全是榮相的一支親軍,榮相使喚此軍,我不敢說得心應手,如臂使指是敢保證的。”

袁世凱是奸雄,榮祿心知肚明,所以要緊緊繩索,以免饑則來投,飽則遠颺。最揪心的還在宮廷。掐指算算,己亥年即將度盡,儲是建了,帝還在位,太後之憂可想而知。歲首曆來是改元之機,光緒的大限,其實也是皇朝的大限。一旦想起,榮祿都會心驚肉跳。“無端而動天下之兵”, 李鴻章對他說的那句話,像雲山一般籠罩在頂,時時壓得他喘不過氣。劉坤一、張之洞等南方督撫,明目張膽反對廢帝,他們如果起兵勤王,武衛軍豈能穩操勝券。更不用說列強之兵,那是肯定要乘虛而入的。想到這裏,榮祿一刻也耐不住了,立即派人回京上奏,自稱痛風病發,請求賞假療疾。

慈禧即予批準。明知榮祿放心不下,她又何嘗須臾寬心?回顧這一年,連她自己都驚奇,她竟然一天天熬了過來,而且看去毫發無損,至於內裏,苦痛誰知!回宮偶然,訓政倉忙,治國作難,對外張皇。如能倒退回去,她願照常如舊,讓光緒坐在城中支應,她在園裏當她的老佛爺,享她的無量福。可惜回不去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不管成和敗,都得往前行。誰會擋她的道?沒有一個人。橫亙在前麵的,隻有世代相傳的君臣名分、忠義觀念。這是儒臣們的信條,帝師為儒臣之首,他們是皇帝的拐杖。為了使皇帝有所戒懼,她把姓翁的拐杖攆回了家。隻剩下一個姓孫的,此人謹小慎微,他如果能夠同意,比發一道諭旨更有說服力。

這日早朝議畢政事,慈禧單召孫家鼐覲見。京師大學堂已開學一年,孫家鼐前日上奏一折,慈禧尚未顧上過問。大學堂僥幸存活,卻是口舌不斷,先是徐桐、啟秀攻其崇洋,接著有禦史劾其靡費,近又有許景澄對所設功課提出異議,他對朋友說:“孫公辦學堂,太偏於理學。”

許景澄是孫家鼐選中的總教習,剛毅得知這句話後,鄭重其事地進宮奏聞,作為學堂該罷的證據。聽太後問起這件事,孫家鼐從容上奏:“許景澄駐外十三年,周曆西國大學,眼界自然開闊。這意思他跟臣談過,臣已跟他說通。臣的愚見是,中西根底不同,不可強求一律,尤不可揠苗助長。進學就讀之人,先課之以經史義理,使曉然以尊親之義,名教之防,明了儒生立身之本。而後教以兵農工商之學,以及物理測算語文文字之門,方能明體達用,報效國家。所謂理學,正是中西大學不同之根本所在。”

這有幾分教學的味道,慈禧似聽非聽,把話題引到學生身上。她上月批準孫家鼐之請,特命增撥食宿津貼。孫家鼐奏稱,全體學生感戴厚恩,念書上課更加用功。現今每個學生各住一間屋,二人共用一間自修;課堂寬敞明亮,藏書樓富麗堂皇——是用公主梳妝樓改建的,花費二萬五千兩銀子;購中文書籍花費四萬,西文書四萬,日文書一萬。學生夥食也較前豐盛,每桌七八人,四盤四碗,雞鴨魚肉,果蔬俱全。此外,飯廳常置醬蘿卜一大盆,紅辣椒一大盆,另有小磨香油、鹽薑醋蒜,自由取食。冬夏二季,每人發給一套運動服,這叫換季換精神。衣食足而後知榮辱,這是最基本的儒家經義,先在學堂實現了。孫家鼐絮叨著這一些,先把自己感動了。

慈禧含笑聽講述,像一位和善的老祖母。聽畢才說:“養育人才,嚷了多少年,今日才成真,你這管學功不可沒。隻是我有疑問,入學者都有功名,畢業後還去做官,這些一窩蜂出籠的,真就強似那一個一個烤出爐的?”

孫家鼐道:“回太後話,學成後必須在學界做事,五年後方可赴衙門候補,正是要糾學而優則仕之偏。當然,帶著官銜入學的,難免附有官氣——”

慈禧道:“聽說仕學館的學生都帶聽差,快到上課時,聽差們紛紛叫喊:請大人上課!筆墨紙硯、茶水煙具,都由聽差送進課堂。在煙霧繚繞中上完課,又是一片聲喊:請大人回寓!操場上更不得了:大人向左轉!向右邊,大人!教習們也不比學生省事,課本儀器水煙袋,都是聽差伺候的。官哪官哪,官學堂離不開官哪。”

太後如此門兒清,孫家鼐幾乎無言可辯。他知道是誰上的眼藥,隻好竭力解說:“教堂風氣萎靡,臣有失職之咎——”慈禧不叫他說下去:“誰也沒辦法,我還不知道?剛毅奏請幹脆裁撤,我對他說,即使新政不新,也不能一概推倒。不要以為,新的一定好,老的一定壞,要論是非曲直,不能站在一個地兒說話。就說剛毅吧,此人頑固,我豈不知?可他的長處是廉正剛直,這在現下尤其難得。毓賢是廉吏也是酷吏,李秉衡也有此風,他們都不受洋人待見,那就叫站的地兒不同。”

這有點扯遠了,看來太後是拿學堂做引子,孫家鼐不再主動接話,靜靜等著,果然聽到了:“儒師的長處人所共見,但是也有短處。就說翁同龢,狀元帝師,必為楷模吧?可他被劾受賄,雖說並未查實,難道全無因由?所謂人言可畏,可畏的是人心啊。”

孫家鼐木然無聲,脊梁溝涔涔汗出,聽慈禧繼續批講:“他是我最信任的,我把兩代皇帝交付他手,君臣際遇,一時無兩。他也竭盡心力,訓導輔佐,拾遺補闕。本應是君明臣賢,勠力同心,誰料想凶終隙末,陡起波瀾?翁某並非純臣,他引薦康有為,作俑於先;又在皇帝麵前說與康不來往,撒謊於後。作為師傅,這應該麼?變法是翁某慫恿起的,法應當變,這我承認。但那要從事者光明磊落,義無反顧,哪能瞻前顧後,拈輕怕重,遇事便想擇清自己?罷他的職,原是要他有所警醒,以待再用。可惜,他和他的學生,做的事叫我傷透了心。”

慈禧絮絮地說話,在臣子麵前從未有過。孫家鼐先被震住,後被殿上的陰森氣氛攫住,忘記了對答。外麵寒風呼呼在耳,炭火烘暖的殿宇,此時給人以冰窖般的感覺。慈禧縮了縮身:“有話說在當麵,有事做到明處,方為君子之行。翁同龢黜退時,太監奉旨送去端午節禮,這是明處。暗處呢?皇帝在綢卷中夾帶一物,那是養心殿的門環,暗示將要賜還,以免師傅憂傷。”

孫家鼐驚恐地睜大了眼。慈禧朝他點頭一笑:“沒想到吧,此等行徑?翁同龢離京時萬人空巷,仿佛賢人放逐,含冤莫白。可他過長江時慨然賦詩:海程行過複江程,無限蒼涼北望情。傳語蛟龍莫作劇,老夫聽慣怒濤聲。蛟龍指誰?那是說我。我翻雲覆雨迫他下野,他要北望並謀複歸。”

孫家鼐緊張得喘不過氣來,慈禧在他心上再壓一塊石頭:“轉眼到了七月下旬,在常熟鄉間靜養的翁同龢,忽有興致出山遠遊,乘船輾轉去到南昌。他侄子翁曾桂時任江西布政使,並且署理巡撫。他此來除了探望寡嫂,便在官署深居簡出,他在幹什麼?練習三跪九叩之禮。他準備起複,佇候佳音!可惜天公不作美,幾天後等到的,是太後訓政的消息。翁同龢即時昏厥,才知賜還無望,從此死心。”

孫家鼐麵如死灰,他感到昏厥的是自己。那是在議開製度局的時日,光緒赴園請命,打算在太後允準後,乘機提出召翁,想來可以如願。光緒命廖壽恒與孫家鼐商量,孫家鼐也覺得機不可失,示意翁同龢的侄子翁斌孫,將此意密告其叔,要他預做準備。這班人哪裏知道,從翁同龢遭貶的那一刻起,就有天眼臨照,纖毫畢現,無可逃脫。孫家鼐碰頭在地,他已任人宰割。他等到一聲歎息:“孫師傅起來,我沒有怪罪你。你這師傅們,本分不就是忠君?”

孫家鼐流涕嗚咽:“臣請太後治臣之罪,也求上天鑒臣之心。當時變法已將百日,不乏成就,更多隱憂,最大的憂患乃在康黨,偏激操切,奇談怪論,不得人心。臣與廖壽恒等,痛感皇上孤立,希能有所補救,並望太後開恩,使老成謀國之人,替換行險僥幸之徒。”

慈禧搖了搖頭:“你和廖壽恒,都是老實人。翁同龢何許人?巧言令色,胸無定見,眼高手低,口是心非。這不是我說的,這是他那結拜兄弟榮祿說的。榮祿是不是落井下石?不是。若非榮祿諫阻,我會進一步追治其罪。若是打個顛倒,難保翁某不踩榮某,這在十年前就曾出現過。”積了一肚子的話,湧到口邊又化為烏有,孫家鼐心灰已極,直想叩個頭便爬開。可他自知機會難得,千不念萬不念,念及皇上正在受苦,心裏話不能爛在肚裏:“臣啟太後,皇上自幼即受翁同龢教讀,由於信賴而受其愚,或是有的。加上求治心切,誤以為康學可以救世,以致變法無序,難免一敗。求太後念皇上根性純正,聖孝無虧——”

一聲冷笑從禦座上發出:“無虧?謀圍頤和園,劫持皇太後,這話怎麼講?”

孫家鼐骨子裏顫抖,身子上強撐:“請恕老臣死罪,愚以為此說不足為憑。他有物證麼?他有字據麼?他有令天下人信服的事實麼?臣日日目睹的,是皇上奔走於園廷之間,趨於宮掖之中。臣知皇上本心無邪,臣敢保皇上——”

慈禧將手一抬:“罷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這都晚了。你挖著心想一想,目前這樣子,他還宜在位麼?還有二聖並座,真正前史所無,還能夠持續麼?”

孫家鼐滿腔悲憤,化作空前的勇氣:“老臣請問太後,若真行此大事,以後局麵如何?若不再二聖並座,莫非太後臨朝?或者新皇登基?若是那樣,新皇能掌此大局麼?”

慈禧竟被問住,沉吟少頃,輕聲哀歎:“事已至此,隻能將錯就錯。”孫家鼐猛然抬頭,直挺挺跪在那裏:“太後,一誤豈可再誤?”

慈禧威聲嚴麵:“你真以為我誤?我若不出來,此時江山已在倭人之手!你們這些讀書先生,不知要到哪裏哭天!看看康有為吧,朝秦暮楚,托缽乞討,不知人間有羞恥事。這就是學問?這就是良知?”把孫家鼐的聲氣壓下去,她要快刀斬亂麻:“元旦已近,廢立在即,你這老臣,應為滿朝臣工做個表率。改元以後,書房重開,新皇帝還需你來輔弼。”孫家鼐磕一個響頭,顫巍巍站起:“臣老了,伺候不了新皇帝了。”

孫家鼐回府即上奏乞休,慈禧優詔慰留。那些急於伺候新皇帝的,早就按捺不住了。其時大阿哥在弘德殿開讀,徐桐總司照料,尚書崇綺授讀。崇綺是同治帝的嶽父,岑寂多年,時來運轉,上頭給他過繼了一個外孫子,他巴不得快些換天。內外布置已就,兩位帝師反複推敲,代內外臣工籲請廢立的奏稿也已擬就。這一天,二人捧表奔赴儀鸞殿,密請慈禧一閱。慈禧似看非看,呆想一陣道:“你兩人先與榮祿商定。”

兩人退下來,詛咒著不成事的榮祿。那家夥陰陽怪氣,巴巴地跑回京來,不知安的什麼心。這是後半晌了,二人來到榮府內宅,在小客廳裏坐定。等了一會兒,榮祿才從後院出來,一副病歪歪的樣子。徐桐鄭重說道:“奉太後旨意,此稿交你過目。”榮祿抖著手接過,剛看罷開頭的幾句,就將折子交還徐桐,用手捧腹叫道:“哎呀,肚子到底不行啊。剛才我正在茅廁瀉痢,聞二公來有要事,提褲急出,啊呀疼啊!”說罷踉蹌奔出。

二人相互看看,徐桐將疏稿收好,移近火盆張手烤火。枯坐良久,寂然無聲。崇綺到底是皇後之父,受不了這等怠慢,焦躁得要起身,聽見腳步聲,榮祿慢慢地出來了。他走進客廳說聲“得罪”,雙手接過遞來的稿子,緩緩展開。看了幾行,臉色突變,急將草稿折成一卷,擲入火炭中,口中隻說:“厲害,厲害,我不敢看哪。”一邊用銅條撥弄稿紙,眼看焰火灼灼燃起。徐桐大怒道:“此稿經太後禦覽,奉懿旨命爾閱奏,何敢如此!”榮祿一拱手:“我知太後不願做此事,是二公要希旨邀寵。”崇綺怒目相向:“希旨的自有其人,榮公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榮祿並不上火:“當初我為太後,今日仍為太後。我即進宮請罪,不勞承恩公追責。”一揖而出,呼叫備車。二人哪容他搶先,出了榮府,跨上車。三輛騾車沿街疾馳,趕至西苑,三人遞牌請求召見。

慈禧本要令三人同見,想了想,命召榮祿單獨進見。榮祿的臉色青黃不定,氣喘籲籲,撲通跪倒:“奴才死罪!奴才死罪!”慈禧已大約猜出事情結果了,輕蔑地一哼:“你又裝死?”榮祿哭音訴告:“戊戌之事,乃奴才促成,為使此事功德圓滿,奴才日日殫精竭慮。可惜天不遂人願,各國皆稱皇上為明主,非臣等口辯所能解釋,這樁洋官司我們打輸了。今各國衛兵入京,戰艦雲集,四國公使以教案為由頭,抱成團體與我為難。它之所以不敢輕動,一來需要借口,二來畏我太後英明,為列國所尊仰。老佛爺辛苦數十年,冒此大險,萬萬不值。倘招大變,奴才死不足惜,所心痛者乃聖明皇太後啊!”言畢碰頭作響,大哭不止。慈禧枯坐不動,仿佛心力已經耗盡,許久才道:“罷了,就這最後一哆嗦了。”

豈能罷了,認命就不是慈禧了。保皇黨就沒罷手,康有為撰《英屬等埠商民請慈禧歸政折》,在港澳等地報紙發表。上海各大報和天津《國聞報》,也改頭換麵予以宣揚。康、梁不除,終是禍根,朝廷為此專發嚴諭:“前因康有為、梁啟超罪大惡極,疊經諭令海疆各督撫懸賞購緝,迄今尚未弋獲。該逆等狼子野心,仍在沿海一帶煽誘華民,並開設報館,肆行簧鼓,殊堪發指。著南北洋、閩、浙、廣東各督撫,仍行明白曉諭,不論何項人等,如有能將該犯等緝獲送官,立即賞銀十萬兩。”除了康、梁,還有經元善逃到澳門,在接受外國記者采訪時,他也要求太後還政於皇上。慈禧特別電令廣東,將經元善緝拿歸案。李鴻章電請澳門引渡欽犯,澳門總督不買賬,李鴻章上奏了事。他暗中派人赴澳,勸經元善謹言慎行,盡量少惹麻煩。使者順便看望了梁啟超的家屬,這是李端棻的堂妹。李端棻雖然落難,同官的情麵還是要顧的。

梁妻李蕙仙,突遭劇變,丈夫流亡,兄長發配,兄之罪還是夫連累的,愧疚使她痛不欲生。然上侍公婆,下撫幼兒,一家覆巢全靠她來提攜,她隻有將柔弱變為剛強。以至於梁啟超來信致感:“南海師來,得詳聞家中近狀,並聞卿慷慨從容,詞色不變,絕無怨言,且有壯語。聞之喜慰敬服,斯真不愧為任公閨中良友矣。卿之於我,非徒如尋常人之匹偶,實算道義肝膽之交,必能不負所托也。”

任公的“閨中良友”,如今最牽掛他的安危,恨不得立時飛去與他團聚。李蕙仙在信中惴惴詢問,在日本能否立足,什麼時候能接妻子前往?她得到的答複是:“立足之地何處無之,在此即無政府之供養,而著書撰報亦必可自給。然卿之來,則有不方便者數事:一、今在患難之中,斷無接妻子來同住,而置父母兄弟於不問之理,若全家來則太費矣;二、我輩出而為國效力,以大義論之,所謂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三、此地異服異言,多少不便,卿來亦不能安居,不如仍在澳也。”

他的話全都在理,她也翻來覆去想過,他數年來行蹤無定,在國即然,何況處此危難之際?“患難之事,古之豪傑無不備嘗,惟庸人乃多庸福耳”,任公此語包含至理。但她在相思至苦時,發願做庸人,不願做豪傑。無以排解的憂鬱中,她在報紙上爬梳他的行蹤,在思念中步趨他的足跡。他在橫濱創《清議報》,在箱根讀書,為初習日文者著《和文漢讀法》,在東京辦高等大同學校,在神戶辦同文學校,又跟孫中山的興中會旋合旋分,較長論短。不能耳鬢廝磨地聽他的話,她就如饑似渴地讀他的詩。他在《去國行》中長歌當哭:“嗚呼,濟艱乏才兮儒冠容容,佞頭不斬兮俠劍無功,君恩友仇兩未報,死於賊手毋乃非英雄,割慈忍淚出國門,掉頭不顧吾其東……”

他掉頭不顧,她追思不已。你看他的《壯別》詩:“丈夫有壯別,不作兒女顏。風塵孤劍在,湖海一身單。天下正多事,年華殊未闌。高樓一揮手,來去我何難。”丈夫們好瀟灑啊,妻子們好悲涼呀。“團團簇簇男兒恨,縷縷絲絲女子愁”, 這是她在百無聊賴時,一字一淚拚湊的兩句詩,再也接續不上下句。男人要抱團,他們仗劍孤行,終歸一體。拋灑得女子們星星點點,散落無依。這就是哀怨,這就是煩惱。

“卿近日心事如何,無煩惱耶?餘歸期稍緩,所見之事,亦隻得從緩,請卿暫耐可耳。卿來信不信我十一點能睡,真真被卿料著……”他在操勞,他在焦慮,他在為保皇救國而長夜無眠。她不能用縷縷絲絲的女子愁去纏繞他,而要用知冷知熱的繾綣心去慰藉他。她扳著指頭記著日月,數著星星期盼信使,掰開揉碎了讀他的字句。終於有一天,一位親戚從日本來澳,告知她一個喜人的消息:要在橫濱辦女子學校,康先生叫女兒同薇來任教習,梁啟超打算讓蕙仙與同薇同來。可算盼到頭了!李蕙仙把佳音告訴女兒,六歲的思順高興成了大人,她的母親卻喜歡成了孩子。

母女做動身的準備。不久便等來了一封信,兩人一起打開信封,一句句讀來,突然看到這樣幾句:“來同居之說,吾亦有此意。惟昨日忽接先生來一書,極言美洲各埠同鄉人人忠憤,而金山人極仰慕我,過於先生。今為大局計,不得不往,故又不能接卿來矣。”李蕙仙頭上嗡地一響,身子搖晃,忙用毅力在內裏撐住。思順已經感覺到了:“媽,媽,你沒事吧?”李蕙仙強顏歡笑:“沒事,孩子。”思順踮起腳,用小手來撫媽的額頭:“沒事,媽媽,你看爹爹說,‘先生與吾,誌在救世,不顧身家而為之’。爹爹還寄來了照片,你看媽媽——”

一雙小手舉起照片,梁啟超的麵容在眼前一晃,李蕙仙一把攬起女兒,像是抱住了天邊的丈夫。飲泣引出了女兒的哭聲,她深深自責,身為人母,卻比孩童還要脆弱,何以當“道義肝膽之交”!她把女兒的淚水揩幹,舉著照片問,你看爹爹是胖了,是瘦了?女兒撫摸著上麵的父親,忽然嚷:“不是胖了,不是瘦了,爹爹長大了!”李蕙仙精神一振:“是長大了,你看爹爹說的:‘廣東人在海外者五百餘萬人,皆視我等如神明。若能聯絡之,則雖一小國不是過矣。’五百餘萬,那是像一個國家了。”女兒喃喃:“我和媽如能去,又添兩個人,那比五百餘萬更多。”李蕙仙心裏一酸,輕輕折起信紙,把女兒的心思從這上引開:“思順,爺爺要看你新作的詩,你謄一份工整的送去。”

李蕙仙告誡自己,不能放任思念折磨孩子。梁啟超赴檀香山將近半年,他在那裏周曆各島,演講募捐。在當地報紙上,梁啟超確實變成了神明,頌揚的文章連篇累牘,有人借用《聖經》的典故,將梁稱作“中國的摩西”。李蕙仙想,這有僭越之嫌,康先生才應被尊為摩西。有幾則短文,順便誇獎了一位翻譯,那翻譯是女的,隻說姓何,惜未提供更多訊息。這叫李蕙仙怔忡了多日,她明白又犯了縷絲之病,趕緊閘住不愉快的聯想。忽又想起,他赴檀後就未來信。是失落了,還是太忙?這種推究不會有結果,為了免除狐疑之苦,她叫自己忙碌起來,侍姑之餘便是課兒,丟下女紅又去蒔花。

這天上午,她坐在花盆旁邊休息,耳聽著女兒的朗讀聲,從近旁的窗中傳過來:“好夢最難留,吹過仙洲,尋思依樣到心頭。去也無蹤尋也慣,一桁紅樓。中有話綢繆,燈火簾鉤,是仙是幻是溫柔。獨自淒涼還自遣,自製離愁。”啊,太應景了。龔自珍的這首《浪淘沙》,他是詠夢,我是離愁。龔老夫子雖先開眼看世界,並未鼓輪渡仙洲,然其夢境描盡愁緒,觀其結語,“自”字一唱三歎,“製”字畫龍點睛,餘音杳杳處,兀自慣尋覓。

正自玩味,聽得大門外有人召喚,李蕙仙定睛看去,見一綠衣男子從馬上跳下地,郵遞員!李蕙仙慌忙起身,趕到門亭邊,男子交來一隻信封,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李蕙仙謝過回身,生怕讓人看見臉上的紅暈。李蕙仙本想急走回屋,又迫不及待地就近坐下,拆封展閱。熟悉的文字雀躍入目:“蕙仙鑒:本埠始弛疫禁,餘即遍遊各小埠演說,現已往者兩埠,未往者三埠。來檀不覺半年矣,可笑。女郎何蕙珍者,此間一商人之女也……”

信紙從手上滑落,她要伸手去抓,手卻不聽使喚,魂魄似從體內溜走,她能看見她那灰色的影子。一點紅光一閃,太要命啦,思順奔來了!李蕙仙伏下身子,卻還是慢了一步,那信已被思順捧起,花朵般的笑臉迎著白花花的紙。“思順!”聽見這異樣的叫聲,思順抬起眼,看見媽媽煞白的臉色,這把她嚇壞了:“媽媽,你怎麼了?”李蕙仙盡力止住寒噤:“沒什麼,媽一時不舒服。”思順高高舉起信紙:“爹爹的信!我念給媽聽,媽就高興了。”李蕙仙硬起心腸,伸手抓住信紙,不料女兒捏得很緊,母女倆竟然爭持了片刻。叫女兒念信吧?萬萬不能念!不知該護女兒,還是要護丈夫?李蕙仙心中疼痛地呻吟著。仿佛聽到了,女兒鬆了手。梁思順就在那一刻長大了。

梁啟超卻在那一刻年輕了。他此次離日,本是應舊金山華商電邀,取道檀香山赴美。獲此警訊,總理衙門電令駐美公使伍廷芳,阻梁登岸。伍廷芳與美國國務卿交涉,並請中華會館守舊紳董,致書檀島,聲稱在美華官懸賞,有洋人刺客挾刃以待,勸梁勿往。一介匹夫駭倒當局,梁啟超好笑又好氣,又充溢著先聲奪人的豪情。當此之時,康有為駐新加坡主持一切,梁啟超在檀籌款,保皇會總局開在澳門,由何穗田、王鏡如、韓文舉等留守。在各地報紙上,保皇會聲勢極盛,而究其實際,籌款不易,招人甚難,隨聲附和者多,奮不顧身者寡。

梁啟超在一封信中向康有為傾訴:“同門無人才,弟子始終不能不痛恨此事。弟子致澳門書六七封,僅有一人代穗田答一書,書中僅閑語。港、澳近日布置,弟子絲毫不能與聞,教我如何著手?今海外之人,皆以此大事望我輩,而豈知按其實際,曾無一毫把握。弟子每思此,輒覺無地自容,將來如何謝天下哉!”他給老師算賬,保皇會在日本籌款三萬,舊金山二萬,加拿大一萬,地力已盡,難再擴充。檀香山人雖極踴躍,想在此地籌足十萬,實為奢望。他提出兩項計劃,請老師代為抉擇:一是赴南美籌款,二是回香港主持。“今先生既不能在港,而經營內地之事,實為我輩第一著,無人握其樞,則一切皆成泡影。故弟子欲冒萬死,居此險地,結集此事。”

梁啟超為何敢於回港?除了在閱曆上勝過同門師弟外,他居檀期間采取的一個行動,也使他平添勇氣。這就是參加三合會。三合會又稱天地會,此會發起於福建少林寺,其宗旨為反清複明,在東南各省均有分布,清朝的白蓮教、太平天國、義和團均有此會人士參與。檀島華人十之七八加入此會,梁啟超初來時,人們雖然喜歡聽他演講,願入保皇會的卻沒幾個。查明緣故後,梁啟超決定應邀入會,希望借義士之力,成勤王之功。聯想到聯合孫中山的失敗,梁啟超沒敢預先請示。在這封信中,梁啟超才報告此事,以求得到老師的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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