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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國操弄護教權

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巴布羅福跑到總署抗議,稱修建此路違背了中俄《續訂旅大租地條約》。這回是胡燏棻出來對陣,他搬出有關條款,證明條約不包括這條鐵路。胡燏棻還攤開一份談話記錄,那是在條約訂立的喜悅中,巴布羅福當麵向胡燏棻保證,擴展至牛莊的鐵路線,無論中國雇何國人、借何國款,俄國都不會有什麼異議。

巴布羅福瞪了一會兒眼,歎口氣說,貴大臣應當知道,俄國反對英國插手關外,也是為中國的權益著想。基於這種立場,俄方有三條新的要求:一、中國如確要修建此路,不得以該鐵路抵押借款;二、該鐵路將永為中國政府的財產;三、該鐵路不得為外國人控製。總署審視這三條,發現它雖然是要抵製英國,但對中國維權不無裨益。前後兩位督辦許景澄、胡燏棻,親赴英使館通報情況,並稱由於有租借條約,中國頂不住俄方壓力。

竇納樂暗罵俄國混賬,急忙從倫敦討來辦法,便又跑到總署宣布:英國政府令他正告中國政府,隻要中國履行草簽的合同,那麼無論何國與中國有征戰之事,英國必願相助。這是極大的誘惑,自從與英、法簽訂《北京條約》後,每當遇到危難,中國想從英國得到的,就是這句話。

可是,經曆了無數次失望,大臣們終於明白,英國是靠不住的。在甲午戰爭中,英國暗助日本;中國割讓領土後,英國也沒與俄、法、德一起,逼迫日本交還遼東。現在強調這項保證,正好形成自我諷刺。慶王奕劻親自作答:俄國並未準備對華作戰,它不過想要中國保有路權,我們當然讚同這一要求。竇納樂豈肯甘心,又發來一份正式照會。總署隨即用照會答複:關於關外鐵路借款一事,本衙門與俄國政府議定,中國國家永為此路之主,不得以此路抵押借款,不得借故改為外國人產業,亦不準外國人幹預鐵路相關之事。鑒於俄國的堅決反對,中方不能履行中英草簽的借款合同。

不經意間遭此慘敗,竇納樂半天緩不過勁兒來。中國如此傲慢,也許要怪布爾戰爭,霸主的神話已經破產。他隻有承認現實,守住劃定的地盤,再跟對方討價還價。竇納樂主動去見巴布羅福,聲明英國嚴格遵守雙方劃定的勢力範圍,不向俄方利益區域伸展滲透。為了展現誠意,英國擬向中國建議,以山海關—天津—北京鐵路作為山海關—牛莊鐵路的貸款擔保;俄國也應有所表示,不對金達的任命說三道四。他端出一個明確的草案,其要點是,關外鐵路可以使用彙豐的貸款,但該路應永為中國鐵路線;俄國政府不在長江地區謀求鐵路租讓權,英國政府不在滿洲謀求鐵路租讓權。英國的建議,在俄國政府內部引發了爭論。吵嚷不休中,俄國的經濟危機卻日益加深,它並無資金喂飽它的胃口。

於是中國又轉向了,胡燏棻與英國中英公司簽訂《關內外鐵路借款合同》,約定以原有關內外鐵路產業和新造關外鐵路進款作保,在借款期間,總工程師應任用英國人,辦事處負責人及司賬,均由歐洲人充當;最根本的一條是,對此中國產業,無論何國不得借端侵占。一番縱橫捭闔,竟然化險為夷,這就是以夷製夷的妙處了!

總署大臣們揚揚得意,而英國的竇納樂也很滿意。他的外交勝利,歸功於放低調門,這得益於赫德的啟示。但他不可能是另一個赫德,他的責任要寬泛得多,尤其在麵對反洋的運動時。那個問題更複雜,更深刻,涉及東西方的文化衝突,也許永遠不能調和。即使在西方內部,信仰的不同,教派的分歧,也是矛盾和鬥爭的根源。法、英兩國的分分合合,也與這種歧異有關。

法國是天主教國家中第一強,被梵蒂岡授予全球護教權,在進入中國時,它便以護教權威,對抗英國的經濟優勢。天主教在華的宗教勢力,遠遠大於英、德、美等國奉行的新教。例如在北京,位於蠶池口的天主教堂,修建於康熙年間,曾是北京最高的建築。教堂投射的陰影,遮蔽了西苑的宮殿,慈禧便於光緒十二年春,下令總署與法國公使交涉,叫天主教堂遷址重建。

這一根硬骨頭,總署啃不下來,慈禧又令北洋大臣李鴻章想辦法。李鴻章采納洋幕僚的建議,繞開法國,直取羅馬。李鴻章派員赴梵蒂岡遊說,稱中國朝廷願意選撥合適土地,擔負遷建費用,予以各種方便。在獲得教廷的同意後,教堂由蠶池口遷至西什庫,這就是今日的北堂。這也是李鴻章獲得太後歡心的事功之一。分布於各地的天主教士,大都秉持強硬作風,所以教案多由天主教引發。就連惹起巨野教案的聖言會,也是天主教的海外分支。德國利用教案作借口,滿足它的帝國野心,但它對聖言會仍是排斥多於容納。隨著中國反教情緒的高漲,天主教會陷入拳會攻擊、官府敵視、新教指責的不利境地。

為了擺脫困境,主持西什庫教堂的樊國梁主教,開始考慮對策。他想起兩年前的事情,那天是重陽節,李鴻章特意來到西什庫,慰藉他這個“獨在他鄉為異客”的漂泊者。李鴻章算是新北堂的“開山鼻祖”,樊國梁是北京天主教的最高領袖,兩人在一起,能說一些不打官腔的心裏話。他們都為民教衝突犯愁,但愁的內容不一樣,李鴻章擔心教會借案生事,以求擴張。他引用山東巡撫張汝梅的奏言:“不知教士之勢愈張,則平民之憤愈甚。民氣遏抑太久,川壅則潰,傷人必多,其患有不可勝言者。”樊國梁評論說,這是典型的官家腔調。教士最頭疼的,便是“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為此他們要麼用錢,要麼使勢,蠻橫也是逼出來的。中國的正規渠道打不通,是一切民教糾紛的源頭,中堂對此是否同意?

李鴻章似欲反駁,忽然停住想了一下,臉上綻出微笑:“我同意一半,另一半是你們的,不能把屎罐子扣到一家頭上。我想起曾紀澤的建議,你知道,他的父親,我的老師,就栽在天津教案上。曾紀澤說,本來宗教是宗教,世俗是世俗,可在我們這裏亂成一團麻,各國公使紛紛插手,把簡單的事情攪渾了。何不請羅馬教廷派一特命全權使節駐京,專門處理傳教問題,把教會與使館分開?”樊國梁聽了一激靈:“這怎麼行,教廷從來不管護教!”李鴻章反問:“怎麼不行?你沒細想就反對,恰好證明,這刨到事情的根子上。各國利用護教漁利,不惜為教案推波助瀾。你是法國人嘛,當然要對羅馬說不。”

李鴻章觸及樊國梁的痛處,他當時無言以對。生於世間,再偉大的教士也難脫俗,正是人的無奈處。好在中國人也沒弄清楚,張蔭桓指出,西教分天主、耶穌(新教)二門,羅馬教皇對新教並無約束力。隻有勸西方各國同意,在華設立統管各教派的總教士,才能把教案和外交分開辦理。這比平步登天還難,總理衙門隻好作罷。現在樊國梁的心思變了,既然不能求助於羅馬,何不像中國人說的那樣“反求諸己”?他在這裏廣結權貴,但要與當局溝通也很困難。深入州縣鄉村的眾多教士,有事連縣官都見不到,何談平息爭端,保護教民!在教會內部,也有人像曾紀澤那樣思考問題,曾提議取得中國的官職,以彌合官教之間的鴻溝。當時覺得荒唐可笑,其實它提供了一個思路。此事還要取得政府支持,樊國梁跟畢盛公使交換意見。畢盛並不具有宗教潔癖,隻要不與國家利益相衝突,使館方麵樂見其成。

通過相互試探,教堂與總署開始秘密談判,到了後來,法國公使館也參加進來。最終,雙方談妥處理民教衝突的五條規定,並予以公布:“茲因欲使民教相安,並便於保護起見,議定地方官接待教士事宜數條如下:判定教士品秩。如教士品級與督撫相同,應準其請見總督、巡撫。護理主教印務之司鐸亦準其見督撫。攝位司鐸、大司鐸,準其見司、道。其餘司鐸,準其見府、廳。州、縣各官亦按品秩以禮相答。”

總署公文比較含混,而在樊國梁那裏,有一張更加詳盡的表格,名為《教會係統政治體製與清朝國內政治體製關係圖》:以列強政府、外交部對應清廷,以駐華公使館對應總理衙門,以相當於二三品的教區主教對應行省,以相當於四五品的外國神父對應道、府、州,縣以下的會所、公堂、堂口也有相應品級。

樊國梁的這場“改革”, 在傳教士中間引起不同反響。比如聖言會的安治泰主教獲得二品官階,他高興地告訴薛田資,以後可以堂而皇之地約見山東巡撫了。同樣在山東,美國長老會芝罘堂口的郭顯德神父,就在致美國領事函中稱,不論靠官階要挾,還是請德軍保護,絲毫無助於矛盾的緩和。即使是德國的山東殖民當局,也對安治泰的所謂二品嗤之以鼻。新教國家的政府,都不支持新教教士獲得同樣的官階。英國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就此事致函首相:“我發現很多中國人都知道羅馬天主教士長期不斷地幹預中國的各級行政管理,特別是訴訟製度。這種幹預的後果十分糟糕,在中國的大多數人民中間降低了基督教的威望。”

在這場謀取品級的滑稽劇中,法國公使是主角,英、德、美等國公使是不懷好意的觀眾。他們希望戲劇演砸,但又生怕亂子鬧大。中國的拳民攻擊洋教,可不管你是新教老教,明晃晃大刀照頭砍來,不少新教徒也死於非命。與此真正不相關的,是信奉東正教的俄羅斯。東正教在華有正式代表,可是從來沒在中國傳教,截至1899年底,在華俄國人僅有二百五十名,與西歐人差得太遠。所以,連沙皇都對教士的肆無忌憚深惡痛絕,稱之為“邪惡的根源”。 這一條倒可利用,竇納樂正與俄國暗鬥,而法、俄在華結為經濟夥伴,需要設法從中離間。樊國梁習慣在彌撒後舉辦茶會,竇納樂這天特去參加,在閑談時引述了沙皇的惡評。畢盛似乎不領情:“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評論,好像也不怎麼悅耳。”竇納樂力爭說服他:“請相信我,大主教擔憂的,正是梵蒂岡關注的。天主教與新教的差別,總比不上與東正教的隔閡。無論如何,那些在山東鄉間奔波的傳教人,正麵臨共同的威脅。”

這話打動了畢盛。由於使團團長葛絡幹年老眼花,不大管事,大家都把竇納樂視為頭頭,畢盛不能對他漠然處之。畢盛瞟一眼稍遠處的樊國梁,放低了聲音:“告訴你,我對這個舉動有點後悔了。”竇納樂一時不明白:“唔?”畢盛道:“謀求品級。中國人一直想把教士納入官僚圈子內,以軟化宗教人士的立場。我們是不是中了圈套?”竇納樂想了想:“不,並非一直想,中國人很久都在拒絕平等,即使被打趴下時,仍自以為高人一等。求得對等是一項進步,迷信官階則是個錯誤。請注意,這‘錯誤’可不是一位姑娘哦。”

竇納樂難得地說了句笑話,畢盛被他逗樂了。這是流傳在使館區的逸事:俄國公使格爾思的女兒,是一位性格乖張的小姐。春日的一天,在公使團的網球場上,英國使館秘書夫人抱著嬰兒在觀看比賽。由於牛奶不夠喝了,嬰兒哭鬧不止,薩瓦戈公使主動幫忙,帶領母子到附近的俄館求助。出來接待的格爾思小姐,跟客人展開一場談判。客人想要一個熟雞蛋,小姐先要一罐沙丁魚做交換,後又改要法國的鵝肝醬。薩瓦戈大怒,立即帶那母子離開俄館,轉赴法館求助。這位小姐曾因貌醜,被許多外交官夫婦私下稱作“父母的錯誤”。

想起這段往事,畢盛話中有話地答言:“俄國的地理與人種撕裂,也許才是真正的錯誤。它的大部分地域在亞洲,而居民重心在歐洲,蒙古遠征的重點區域就在俄羅斯。這給他們輸入了征服的血液,我們歐洲人需要警惕,不讓‘黃禍’越過烏拉爾山脈西侵。”

讓畢盛的心思回到歐洲人的框框裏,竇納樂的籠絡外交就沒白費勁。竇納樂很快得到了回報,在山東突發的一樁教案,使他在憤怒中暗自慶幸,他可以指望各傳教國的支持。教案的主角名叫卜克斯,他是英國國教宣教士。卜克斯旅行到泰安府時,接到平陰縣城南關總會馬休斯的來信,內稱平陰發生了暴動,教會人士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卜克斯的宗教狂熱當即被引燃,轉變行程趕往平陰。

在肥城過了一夜,早上起來風雪交加,肥城的教士勸他不要前行,縣丞也親自過來勸阻。卜克斯拒絕了派人保衛的安排,毅然隻身前行。在路上聽見傳言紛紛,白雲峪教堂受到攻擊。卜克斯的心情越發急切,用手拍打著胯下的騾子,叫它加快速度。前邊出現一個大村莊,卜克斯詢問路人,得知那叫張家店,是遠近聞名的“大刀村”。看來這是拳眾的老窩,卜克斯本想繞開,在岔道上被一夥人截住了。這是來自恩縣、肥城的拳民,為首的是孟光文和吳方城。無意間捉到一頭洋肥豬,他們很高興。聽到洋人對他們宣教,滿口都是耶穌基督、聖母瑪利亞,這些人嬉笑喧嘩,把卜克斯戲弄了一番。

見迷路羔羊們不可理喻,卜克斯隻好與現實妥協,報出一個教民的名字,稱那人可以支付贖金。拳民們押著俘虜來到毛家鋪,一問才知那個教民早已逃走,便又原路折返,打算向袁兒莊教堂勒交贖金。路過下井子村,遇上一位拳會頭領李潼關,兩路人馬擁進村子,找到一家飯館,把卜克斯綁在門口的木樁上,大夥進店吃喝。聽著裏邊的吆五喝六聲,卜克斯在扭動中突然發現,繩子有一段糟朽了。卜克斯暗地用力,從扯斷的繩套中脫身,悄悄溜到牆根,馬上飛奔而逃。不幸的是,他撞倒了一個老頭,老頭的叫喊驚動了喝酒的人。拳眾騎馬追趕,在村外抓住了卜克斯。一頓拳腳如雨點落下,卜克斯大聲抗議,還要動手搶對方的刀子。這招來了殺身之禍,在混亂的拳打腳踢中,卜克斯死於非命。他的屍體被拋進一條水溝,第二天被發現,當地地保慌忙報縣。

知縣金猷大聞訊大驚。根據總署頒布的規定,外國宣教士相當於三品官;他不知道的是,新教教士不認這個品級。金知縣趕赴現場,並請武衛右軍派出騎兵,在肥城、平陰、東阿等縣展開搜捕,抓獲要犯五名。竇納樂已先得到當地教會報告,當時隻知卜克斯被義和團抓走。竇納樂急派中文秘書赴總署,要求緊急電令山東方麵,采取一切措施救回卜克斯。度過焦慮不安的一晚後,竇納樂親往總理衙門,希望能聽到卜克斯獲釋的消息。不料得到的卻是噩耗。為了平息公使的憤怒,朝廷派軍機大臣王文韶,赴英使館表示惋惜之意。並且頒發上諭,下令山東巡撫速將疏於防範的官員先行參處,同時緝凶嚴懲。按照光緒二年處理馬嘉理案的先例,邀請英國駐上海副領事赴魯觀審。審判結果是,首犯孟光文處斬,吳方城絞監候,李潼關等三犯分別處以監禁或徒刑。

就竇納樂的本意而言,他對卜克斯之死並不惋惜。甘冒生命危險,是傳教士的本分,但他的死不能白死,這是英國在華教士第一死,國家應當善加利用。在向倫敦報告時,竇納樂渲染山東、直隸的反洋運動,使外國傳教機構麵臨空前威脅。中國方麵不肯或者無力鎮壓騷亂,這使公使團達成共識,必須由各國政府強力幹預,以製止局勢進一步惡化。他把形勢描繪得如此嚴重,引起了英國政府的重視,考慮采取嚴厲措施。

清廷內部也不消停,卜克斯案使山東再次成為爭論焦點,先前參劾袁世凱的禦史們,又接連遞上幾道參折。禦史高熙喆指明,袁世凱的殘酷鎮壓,直接造成卜克斯被殺,因為村民畏懼官府追究,不得不殺人以圖滅跡。不分皂白地一味屠殺,無異於揚湯止沸,引火燒身。朝廷的上一道上諭,是為了安撫英國;這回要安撫民心,便又發布上諭,令各省督撫在鎮壓拳眾時,應當分清良莠,不可徒恃兵力,總以彈壓解散為第一要義。若安分良民,或習技藝以自衛身家,或聯村眾以互保閭裏,焉能視之為匪。各官遇有民教糾紛,皆應持平辦理。

這道上諭在各使館間炸開了鍋。在公使們看來,這是把發出的糖果又收回去,暴露出笑臉背後的險惡用心。德國公使克林德命令秘書葛爾士:“你去總理衙門見那些庸人,詢問慈禧太後的第二道諭旨究竟是什麼意思。”葛爾士回來報告上司:“他們肯定,第二道諭旨隻意味著鼓舞各社會團體,施行互助保護和做些體操鍛煉,絕無傷害外國人的意圖。”

竇納樂去總署見王文韶,讓他看泰安主教伯夏裏的電報:“前景極為黯淡,每日發生搶劫,軍隊已到,但無用處,地方官員無所作為,朝廷密令支持拳會。在中國政府下定決心處理擔責高官之前,此類暴行不會停止。”王文韶顯然很痛心:“鑒於貴國人被害,你們此時的心情,我們能夠理解。但你也該懂得,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教徒與老百姓的惡感,已是解不開的死結。為今之計,各國公使應囑咐本國教士,約束會中信眾,不要四處樹敵。若是站在高岸上,專說風涼話,各方都不會得到好結果。”竇納樂承認此言誠懇,但在外交事務中,實話是最沒有力量的。竇納樂電告首相,他打算給對方一星期時間,看他們如何兌現承諾。“如果再發生傷害,我們真要發狂,中國便會發抖!”

在這一星期中,各方目中所見,全是不祥之兆。教士們向公使館驚呼:“拳團初起時專掠教民,尚有良民附和。近則掠及良善,綁票勒贖,專以搶劫為生計。平民有業者大多逃避,習拳者更加凶暴,成群結夥,省城三十裏外即無淨土!”更驚人的消息是貝克神父提供的。他給法使畢盛寫了一封長信,稱中國政府正在實施一個計劃,這個計劃的主謀是山東前巡撫李秉衡,甘軍首領董福祥。計劃分成三步走:第一步是清除四川的基督教徒,第二步是山東,第三步是直隸。之後仇洋組織成倍擴大,最終達成董福祥提出的口號:把一切洋鬼子趕入大海!

畢盛本來有些神經質,貝克又給他加了一把勁。畢盛發出邀請,英、美、德三國公使應約集會,共商對策。麵對怒潮洶湧的山東,公使們想到一個鮮明的詞彙:“黃禍”, 這是新近在歐洲出現的說法。

如何能夠撲滅黃禍?康格提出了“炮艦政策”四個字,克林德馬上響應。畢盛和竇納樂互看一眼,竇納樂笑一笑:“兩位少校不忘本行,令人佩服。我們兩個文弱一些,還是先走外交程序吧。”當下議定,於次日向中國發出聯合照會。照會指出,中國朝廷1月11日的上諭,令人得出這樣的印象:朝廷是鼓勵暴民反教的,暴民確實得到暗示,殘酷迫害基督教徒。照會強烈要求,清廷立即發布上諭,無條件地取締一切拳會,並要明白無誤地宣布,任何加入者以及窩藏者,均為刑事犯罪。

這是很長時期以來,列強第一次聯合行動,在朝廷中引起了震動。慈禧召六部九卿集議,議了一日沒有結果。次日早朝以後,奕劻奉召覲見,發現同時等候問對的,隻有一個剛毅。奕劻知道,近日榮祿奉派去東陵監工,剛毅與載漪加緊攛掇,促發了第二道上諭。載漪早就認定,洋人是帝位更迭的最大障礙,總署跟洋人一個鼻孔出氣,全都不值得信任。慈禧跟他有相同的懷疑,在處理外事時,顯得搖擺不定。果然,慈禧開口便問:“徐用儀、許景澄、袁昶分別去了夷館,說的什麼?”奕劻回道:“三人奉奴才指派,去四國使館勸說,不要聯合施壓。”慈禧問:“為何桂春、聯元不去,因為是滿員?”

這話有點格外,奕劻索性率直一些:“回太後話,滿人漢人之分,在這裏無甚關礙。徐用儀兩度入署,許景澄多年駐外,袁昶曾任總署章京九年,皆通達外洋事務。桂春和聯元雖肯用心,跟各使館卻較生疏,況且在署另有差使,不派並非不用。”想想又道:“奴才以為,這是剛毅進言。”慈禧似感意外:“喔,你也會直截了當?他進的不是讒言。”奕劻道:“是,剛毅有良心,不會在危難時刻故意添亂。可非要分清滿漢,那就過分。鬧拳亂的全是漢人,剛毅偏偏欣賞他們,叫人覺得奇怪。”

剛毅咧開嘴笑:“這叫各吃各的肉包子,各顧各的糖挑子。王爺須知,我管兵部,對舞槍弄棒的自然上心。拳團要扶清滅洋,豈可不屑一顧?”奕劻反駁:“洋它滅不了,清它扶不起。你的兵部,難道要為拳團補給糧草?”剛毅道:“不是不可能,那要看時辰。洋人騎到頭上了,我們還要替他殺人,窩心不窩心?”奕劻懶得跟剛毅爭辯:“太後,四國聯合,非同小可,對其照會要慎重對待。”慈禧哼了一聲:“如何慎重?再發一道諭,推翻上一道?殺它一個教士,定下兩個死罪,它還不滿足?”

太後口氣不善,奕劻賠著小心:“我朝決囚須待秋後,竇納樂不懂這個,誤以為在糊弄他。英使館兩次派人催促,經袁昶詳細解釋,其態度已有緩和。可見齟齬多為隔膜所致,隻要解說透徹,洋人也非不可理喻。”慈禧哂笑著:“好啊,你叫袁昶再去解說。再不然,也可托北堂的樊國梁搭話。你不是給了他二品麼?”

這樣越說越遠,奕劻心裏一急,一句話衝口而出:“那是太後賞的。”慈禧倒沒生氣:“你也學會頂嘴了?我是聽了你的主意,又是羈縻,又是施恩,結果仍是竹籃打水。先前他們互不買賬,如今倒好,新教舊教聯手合謀,是不是看你軟柿子好捏?”奕劻硬起頭皮撐住:“回太後話,新教麵上比天主教安分,但其神父軟中帶硬,遇事也要與督撫道府抗禮。總之,出了教案,咱就被人抓住了把柄,在交涉上處於下風。”慈禧道:“以一對四,當然吃虧,你為何不單挑英國?”奕劻道:“英國人的高傲藏在心裏,這回惹翻了它,它根本不跟我談。”

“可它跟我談。”

奕劻扭頭看剛毅,見他滿臉得意,不由發出疑問:“你?”

剛毅點頭:“我。山東麻煩不斷,我也放心不下,上次路過時,特意留一幹員,請毓賢安排在洋務局做事。卜克斯案發,我即令他找英國主教接談。”奕劻錯愕:“談成了麼?”剛毅口氣滿滿:“那還有談不成的!福音布道會主教斯考特,派中文秘書餘福出來接待。他跟我的人激辯數次,最終達成三條共識:一、由福音會與軍機處代表辦理此案,他方不得幹涉;二、福音會負責說服英國當局,不可借機勒索利益;三、對於談妥的條款,中國方麵保證落實。”

聽到如此荒唐的事情,奕劻竭力忍住不笑。他揣摩慈禧的心思,大概認為這是條門路,便借坡下驢:“剛毅摸索出一個辦法,請太後派他參與交涉,總署派員全力配合。”慈禧拆穿他的把戲:“他的路子或可行,他的名義不正當。這是總理衙門的差事,你跟英國談成,四國不就散了?”

沒能從亂麻中脫身,奕劻隻好約見竇納樂。在親王辦事房中,聽奕劻麵詢此事,竇納樂不禁失笑。他已得到斯考特的報告。在這樁奇異的談判中,剛毅的代表所持理由也是奇特的。剛毅對總署的大臣不信任,那些人多是漢人,他們故意把事情攪得複雜,給朝廷帶來災難。那人還告訴餘福,剛毅的政敵榮祿暫時不在,所以英方應抓住時機,達成協議。剛毅一方並無具體方案,斯考特隻能把此事當作趣聞。

奕劻一點也趣不起來,他哀歎說,總署辦事之難,貴使應有體會,若能見好就收,我方感激不盡。竇納樂說,問題是我們沒有見到好!鑒於愈益凶險的局勢,四國這才走到一起,你們作何回答?奕劻臉扭得像苦瓜:“前後兩道上諭,都有剿拳字樣,你們還要怎的?趕盡殺絕,西人之性;謙和圓通,東人之風。兩下若湊不成一個好,就得共擔一個凶。”竇納樂獰笑:“你要威脅我?告訴你,剛毅啟示了我,朝廷不給的,我向山東要!”

竇納樂的確在向山東要。他指示駐煙台領事坎貝爾,向袁世凱提出要求:對死刑犯立即執行;懲罰地方官員;大量增加賠款,除了傳教士,還要賠償教民的損失。袁世凱辯稱,交涉應通過總理衙門。坎貝爾答稱,我方的方針改變了,問題要在當場解決。袁世凱拒絕要挾,坎貝爾便舉出膠州灣的例子,要他斟酌利害。袁世凱也會使厲害,他冷冷地逼視坎貝爾:“當時我在小站練兵。如果我在這裏,德國人不一定占到便宜!你一個口岸領事,也敢談兵論戰?告訴你,拳我是要剿的,這並非迫於外力,隻因我要治魯,這是我應辦之差。出於剿拳之需,你勒索的第一款,我願予以考慮。此外不值一說,你不要在此廢話,回去稟告上司,要打你們就打!”連唬帶嚇,就此打住。總算給了個答複,坎貝爾相當滿意。幕僚們卻都不安,徐世昌對袁世凱說,朝廷明令拖延處決,中丞怎好抗命?袁世凱不在乎:“朝廷留下做本錢,我急時抓來用用,這有什麼不妥?反正被罵作袁黿蛋了,再添幾口唾沫,量也淹不死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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