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謇從懷中摸出一張紙,捧交翁同龢。紙上並非榮祿的筆跡,那字看來是樊增祥所寫,所錄文辭卻甚熟稔,題作《略園銘略》:“隙地數畝,略為園名。花木手栽,聊以寄情。芰荷滿地,香遠益清。竹籬絡繹,茅屋幾楹。散步苔階,飲我黃封。醉與共話,二三園丁。所談者何,問雨課晴。淡泊為懷,寵辱不驚。杜門謝客,更免趨迎。閑讀經史,頗有所營。靜趣自得,頓覺身輕。樂夫天命,願祝升平。”
略園是榮祿府上的花園,榮祿起初名之為頤園。翁同龢見後連稱不妥,慈聖園居名為頤和,老弟怎敢僭稱?榮祿大驚,翁同龢將其更名為略,既言簡略,又含經略,深合榮祿心意。二人唱和而作《略園銘》。此紙選取文句皆為翁撰,文後綴的那個略,意為略而不言,而每一句每一字,都是要翁同龢放寬心,樂夫天命,安享升平。
翁同龢淌下淚來:“榮相用心良苦,隻我愧對故人……”說著泣不成聲。張謇竭力勸慰,等翁同龢平靜下來,他才拿出樊增祥的信,請老師過目。紙上寥寥數語,隻讓張謇速去翁宅,慰藉老師,不使灰心。翁同龢反複閱讀,極想捫索出深刻含義,然而沒有,隻得作罷。張謇告訴老師,信使口述一件事:剛毅巡江南時,親至常熟縣城,令人窮搜翁宅,除了查找與康黨往來的函件,還要尋一隻銅環。剛毅一無所獲,隻不知所稱的銅環,究竟是何來曆?
翁同龢心中暗驚,那樁往年秘事,是他抵死不言的。剛毅從何處風聞,追來掘地三尺?他止不住滿腔悲憤:“我不恨剛子良將恩作仇,隻恨自己有眼無珠,無意間樹一大敵。有此人在旁掣肘,榮相欲求安頓京城,豈可得乎!”張謇輕輕搖頭:“二人有爭也有通,榮相也非省油燈。榮比剛的高明處,在於知愧思止,不為己甚,正所謂一念之善,而天下蒼生已受惠多多。”翁同龢瞠目而視:“誅心之論,痛乎快哉。我讚你‘此君的是霸才’,可惜‘時不利兮騅不逝’,未出師即敗走江東。”張謇豪氣不減:“學生創辦大生紗廠,養活鄉親何止千百,不強似作那金殿修撰?”翁同龢道:“是啊,我們這些狀元,於國無補,於家何益。孫燮臣也休致了?”張謇道:“孫相螳臂去擋廢立之車,不惜棄官以示決絕。斯人一去,北京城再無正人了。”悵惘許久,翁同龢牙骨緊咬:“我不恨別人,隻恨康有為以救國為名,行亡國之實,陷皇上於萬劫不複之地!”
師生二人深談一宵。次日分手時,翁同龢吐露了埋藏的秘密,張謇聽了十分感動。那件禦賜銅環,就沉在後園的那口井中。那井是翁同龢為自己挖的,由於他體形龐大,特意將井筒拓寬,以備不時之需。翁同龢囑托張謇,萬一有複辟的一天,張謇要取出銅環,代翁同龢奉呈皇上。聽著像是遺囑。翁同龢叫張謇放心,他不再自尋短見,他希望活著看見天地再造。
師生灑淚而別,張謇心裏並不踏實,打算赴京一探虛實。
忽從北方傳來警訊,多國軍艦雲集津沽,有與中國開戰之勢。張謇隻好取消此行,而身在北京的人們,都在禱告老天保佑,祈求躲過戰亂之災。沈鵬鬧出的這場亂子,將朝廷拖入一場爭鬥,無心應付外國人的吵嚷。五國若不采取行動,聯合照會將變成一張廢紙,往後別想再予取予求了。美國公使康格,首先從本國調來一艘軍艦,開了一個光彩的先例。法國和意大利緊緊跟上,各自派出兩艘軍艦。德國政府授權克林德,可以動用駐青島的艦隊。竇納樂電告倫敦,作為領袖的英國,已經拖了聯盟的後腿。他如願得到兩艘軍艦,正是“仙女”號和“快捷”號,接令後即由上海出發,顯示了領導列國的決心。以此為後盾,英、美、德、法四國再發聯合照會,限令清廷在兩月以內,悉將義和團匪一律剿除,否則將派水陸各軍馳入山東、直隸兩省,代為剿平。
這時候榮祿正在害病,剛毅和載漪謀劃著,讓總署提出反照會,要求各國緝拿保皇會亂黨,朝廷可用剿拳作交換。這是一樁不錯的買賣,慈禧很是欣賞,奕劻叫苦不迭,他哪敢跑到獅群中大開口?沒等朝廷拿定主意,“海獅”們可就攪翻了海。英、法、美三國軍艦開至大沽海麵,指揮官驚奇地發現,有兩艘俄國軍艦從旅順口開過來,加入他們的行列。原來,俄國自視為北中國的主人,列強的一切行動,俄國都不能缺席。格爾思通知總署,俄艦參與大沽口的角逐,是代替中國監視他國。在這位“主人”的帶動下,英、法、美、意競相爭先,總共九艘軍艦耀武揚威,使京津門戶戰雲密布,氣氛驟緊。而德艦尚未開出膠州灣,克林德散布的消息是,德國正從本土調來大艦隊,發動一場大戰役。
在奕劻的苦苦哀求下,慈禧終於鬆口,答應在《京報》上發表裕祿的奏折。經過長久的爭執,五國公使得到了一個結果,雖然大打折扣,但這份折子是要剿拳的,皇太後的批語也是堅定的。既然尚無打仗的決心,那就應該點到為止。海軍示威於是收場,列強將此視為預演,中國把它看作休兵。慈禧分析這場較量,發覺列強並非鐵板一塊。德國不用說了,意大利的軍艦到港充數後,便趴窩不動。據駐英公使羅豐祿的報告,英國首相抱怨竇納樂,在英布戰爭戰況正烈時,不該再在遠東惹事。果不其然,那期《京報》一出,英艦立即返航,顯然無心戀戰。既然他們這樣好對付,我們何必提心吊膽?
考慮至此,慈禧決心再試一下。在裕祿上奏發布的第二天,《京報》又發布上諭:“各省鄉民設團自衛,保護身家,本古人守望相助之義。果能安分守法,原可聽其自便。但其間良莠不齊,或借端與教民為難。不知朝廷一視同仁,不分畛域,該民人等所當仰體此意,無得逞忿,致起釁端。著各督撫嚴飭地方官,隨時剴切曉諭,務使各循本業,永久相安,庶無負諄諄告誡之意。”
這等於重申了第二道上諭,那是引發危機的起因。老太後又翻了一次燒餅,這叫公使們怒火中燒,但他們厭倦了貓捉老鼠,懶得作進一步的反應。朝廷又贏了一個回合,載漪、剛毅等額手稱慶,徐桐以“大將西征膽氣豪”為韻,與啟秀唱和了一首排律,歌頌威服四夷之功。
既已破其膽,更要獲其心。載漪念及他的寶貝大阿哥,至今未得外夷半字之賀,示意啟秀催促奕劻。中外鬧成了僵局,這時還要爭禮,豈非自討沒趣?這話不好明說,奕劻隻有敷衍。見端王急不可耐,剛毅想起自己辦過的外交,便又派人赴煙台,去找那個坎貝爾。一位大臣秉承王爺之命,繞開京城的外交部門,來跟地方領事搞交易,這事怎麼看都像笑話。可他帶的禮物卻甚豐厚,坎貝爾笑納以後,就得繼續開這場玩笑。他給倫敦的金登幹打去電報,請他曲折地通融此事。
金登幹莫名其妙,這跟海關事務無關,況且赫德沒有發話,他怎能摻和這檔子事?思量再三,他將此事透露給羅豐祿公使。羅豐祿也摸不著頭腦,鑒於北京局勢微妙,他不敢向總署發電,便向李鴻章致電請教。明知英國不會祝賀,他問的是自己該不該上賀折。李鴻章回電稱:“為毅皇立阿哥,並無太子之名,似不應賀。康黨造謠生事,蠱惑各埠愚民,囂然不靖,借以斂資,實為亂根。”毅皇帝是同治的廟號。此時李鴻章受到朝命督責,要他緝凶弭亂,而保皇黨正在沿海策劃起事,危及兩廣治安,使他坐不穩位子。他要羅豐祿向英國提出,把康有為逐出新加坡。
從英國外交部得到的,是幾句不痛不癢的話,這不出李鴻章所料。他在做例行公事,就像居京時上朝畫卯,總得有那一道子。康有為固然是禍根,卻仍是秀才造反,康、梁技止於此,隻要朝廷不亂,此局尚可維持。李鴻章掂掇著這些,這時劉學詢前來稟見,說了一樁有趣的事。此人有錢有勢,被李鴻章當作地頭蛇使喚。有一個鄉人來找劉學詢,這人叫康同和,是康有為堂兄康有儀之子。康有儀追隨康有為,貼上二萬餘兩銀子,結果受其牽連,家破人亡,亡的是同和的母親和妻子。康同和恨之入骨,準備搭船去南洋,伺機刺康。他想求官府發給路費,提供便利。李鴻章取笑劉學詢:“你這個胖子,自己在日本沒辦成,繞一圈換個人接著辦?”劉學詢賠著笑:“是康家人送上門,他們窩裏反,咱們何不推一把?”李鴻章道:“推什麼推?外國有保護逃亡者之例,防範嚴密,你曾領教。他一個土鱉,一上岸就會被抓,到時候丟的是國家臉!”
劉學詢沒獻成計,把康同和罵了出去。康同和回到親戚家,跟父親一起唉聲歎氣。想來想去走投無路,康有儀將心一橫,決定獨闖南洋,向康有為討債。安排罷兒子的存身之地,康有儀先到香港,求一位當舵工的朋友,幫他混上輪船,藏在雜物間中。船到新加坡,康有儀先投靠一個表親,探聽消息。表親告訴他,康有為得到本地巨商的支持,顯得順風順水。巨商名叫邱菽園,原籍福建海澄,甲午年考中舉人。次年入京會試,恰值康、梁興辦強學會,邱菽園曾到會聽講。邱菽園捐內閣中書銜,由於其父去世,便來新加坡繼承家業。他在本埠創辦《天南新報》,鼓吹中國維新,又與友人合辦華人女校。政變爆發後,邱菽園迎接康有為來埠,並擔任新加坡保皇會會長。
看來康有為並未落難,康有儀需要謹慎從事。他先去保皇會報到,自稱是康有為的兄長,剛剛逃脫追捕,來為保皇效力。會中職員細細盤問,康有儀對答如流,算是過了第一關。副會長康五過來相見,雖然同姓同縣,康有儀並不認識。二人問答半個鐘頭,算是過了第二關。康五離開後,康有儀被撂在空屋裏,過了飯時也沒人搭理。他要出門,卻有一名雜工阻止,說是有人要來見他。莫非老子被軟禁了?康有儀暴躁起來,吆喝了幾聲,聲音在空曠的院落裏回響,令他產生陰森之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過了好久,一個人走進屋,是梁鐵君。康有儀發了火:“梁癩子,你搞的什麼鬼,把我像審賊似的?你不認識我?”梁鐵君笑嘻嘻:“大先生莫生氣,我剛聽說你來。朝廷懸賞十萬要康夫子的腦袋,他們不能不防。”康有儀噴著唾沫星:“什麼康夫子,他是我二弟!沒有我的幫助,他早餓死在土窯中了!怎麼我落了難,我就得跪地求他?”
梁鐵君半扶半抱,擁著康有儀往外走,拐個彎來到一個廳室,便嗅到撲鼻的酒香。一桌佳肴擺在那裏,康五笑著請大先生上座。論資排輩,康五尊康有儀為伯父,他與梁鐵君一左一右,為這位長者敬酒洗塵。酒過三巡,康有儀問:“老二呢,他為何不來見?”梁鐵君道:“夫子去了沙撈越。”見康有儀聽不懂,他又解釋:“這是馬來亞的第二大島,與新加坡隔海相望。夫子去那裏募捐勤王。”康有儀語含不滿:“這就是說,我見不到他。我漂洋過海,遠路迢迢——”康五接話:“伯父好好地歇些日子,侄子陪你逛街觀光。英國人把此地經營成海上明珠——”康有儀道:“它珠光寶氣與我何幹!噢,對不起,我又火暴了。我先前不這樣,自打在上海被拘押,僥幸逃脫,輾轉流離,就變了性子。我不是來拖累你們,我會幹事,能給保皇打打下手。”梁鐵君道:“夫子在京時,賬房全仗大先生打理。變法大業,與有功焉,我很佩服。”
兩人恭維著,陪他喝了一場酒,又安排了一間宿舍,讓康有儀住下來。接連數日,康有儀幫著幹一些雜活,實在沒事幹時,他便操帚掃院子。他如此勤快,贏得了會中下人的好感,一名茶房跟他交上朋友。一次閑談,康有儀感歎康有為還沒回來,茶房笑笑說:“什麼沒回,他根本就沒——”自知失口,那人愣住。康有儀看著他,眼光黯淡下來:“我明白了。可我還不懂,我是他哥啊。”茶房不忍心道:“怪我多嘴了。康夫子防人暗算,你也怪他不得。他終歸會來見你。”康有儀咂了咂嘴:“說得也是,我不著急。”
康有儀留了心,觀察會中人員的行跡,摸清他們的活動規律。這天上午,他察覺這些人要舉辦集會,便跟蹤一位辦事人,找到那個開會場所。這就是邱菽園開辦的女子學校,偌大的操場上,坐滿了前來聽講的華人,多為婦女。有女學生模樣的人,戴著袖標維持秩序,康有儀從中認出了康同璧,這是有為的二女兒。康有儀往人群中擠了擠,暫時不讓堂侄女發現,等時機合適時再露頭。
這時那位露頭了,他由五六個人陪著,從一排教室那邊走過來。康有為看上去胖了些,印堂發亮,神氣十足,挫折竟沒有打垮他,這叫康有儀很吃驚。陪同者有梁鐵君和康五,還有一位中年紳士,舉手投足甚有氣派,大概就是邱菽園。走到台上的長桌前,康有為與這人居中坐下,康五稱一聲“邱會長”,俯身聽他吩咐一句,這便昂首麵朝全場:“各位女士,各位鄉親,今天我們在此幸會,由邱會長敦請工部主事、欽授章京、督辦時務官報大臣、當今皇帝顧問、奉詔求救天使康南海先生蒞臨。現在請南海先生講話!”場上響起熱烈鼓掌聲。
康有為據案起立,滿麵紅光:“各位同鄉,各位同胞,我一看見你們,就好像回到故裏廣東,故都北京。我稱故都不是口誤,因為現刻它已遭難,它已沉淪,聖主在那裏被打入鐵屋,飽受煎熬,度日如年。一年以前我在北京,痛心膠澳被割,神州被困,欲救國難而發起維新。天幸聖主從善如流,思賢若渴,君臣同心,共謀偉略。吾夜夜編書,日日題奏,手揮目送,心期神授,建策朝上而夕發,務令布新以除舊。當其時也,萬國注目,盡人皆知,我老大中國將有脫胎換骨之變,將以強盛之姿屹立於世界之巔。誰能料想風雲突變,乾坤倒轉,皇皇大業毀於一老婦之手。我不是詛咒婦女,此婦與各位不同,她乃極貪極昏極邪極惡之人,雖號慈禧,卻無絲毫慈愛之心。竭其一生爭一權字,既短同治之壽,又奪光緒之位,更要掐滅我國家生機。而今皇帝蒙塵,拳亂逼京,列強以護教為名紛紛派兵,火燒圓明園之悲劇即將重演。我輩凡為華種,凡有血氣,能坐視炎黃之胄頃刻泯滅乎?”
“萬萬不能!”一聲應答從場中發出,緊接著站起一個人。康有儀遙對著康有為,抬起右臂用力揮舞。
康有為恍然望著,猛想起是誰,遲疑出聲:“大哥?”康有儀笑笑:“是我。”他沿著場邊向前走,附近的康同璧迎上來叫:“伯父!”康有儀點著頭:“二妞,我可看見你了。”
康同璧攙著伯父的手臂,來到台子前。康有為奔下來,口稱大哥,作勢要下跪。康有儀慌忙扶住,弟兄倆唏噓相見,使得全場都很感動。康有為攬著康有儀的肩,向大眾介紹:“我這位大哥,資助我讀書成人,對我恩重如山。又隨我入京做事,不惜毀家紓難,今又萬裏來投,無論對國對家,均屬仁至義盡。他在京為我料理財務,今日適逢其會,各位為保皇捐資,仍請他代理賬目。來來來,這邊請。”
台下擺著一張方桌,康有為請大哥坐下記賬,有會中專員守囊收款,接受會眾的踴躍捐贈。一筆一筆記下來,統計獲資一萬九千零十三元,康有儀暗想,差不多夠還他的債了。康有為領著大哥回到公館,康有儀看著寬敞的庭院,規整的簷廊,滿心敬畏:“老弟,你發財了!”康有為笑笑:“我?一文不名,這是邱菽園借給我住的。剛才那款,全要用於招兵買馬,我連邊兒都不能沾。”康有儀疑惑道:“招兵?你改行了,不寫文章了?”康有為被他逗得大笑:“我的傻哥哥,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眼前布滿筆墨紙硯,那是文章。胸中自有雄兵百萬,那也是文章。我不尋章摘句,我要經天緯地;我不雕蟲描花,我要馴虎屠龍。江山不是文章寫出來的,那是大軍打下來的。老哥哥跟著我料理營務,你的腦筋也得改一改。”
統兵大帥帳下都設營務處,康有為舌頭一碰就給他派此要差,這叫康有儀很是惶恐。跟著老弟進入內室,康有儀打量房間擺設,仍是熟悉的書齋樣式,他的心裏踏實了許多。書桌上的篇章卻換了內容,不再是奏疏和書冊了,而是傳單告示一類文字。手邊有一篇祭文,吸引了康有儀的目光:“《在加拿大域多利祭六君子文》:值光緒二十五年八月十三日,乃誥授奉直大夫、河南道監察禦史楊公漪川諱深秀,誥授朝議大夫、四品卿銜、軍機章京參與新政楊公叔嶠諱銳……”
六君子之末是“誥授宣德郎、候選主事亡弟幼博諱廣仁”,此乃殉難周年祭奠之作。
康有儀想借此勸勸張狂的老弟:“唉,幼博可憐,咱們一家都可悲——”
康有為似乎不愛聽這話:“可悲,也可敬。康氏一門忠烈,從叔祖公起,即以軍功名家,勠力王事。至於我輩,遠武近文而不敢忘武,不敢避勞,幼博之殉,亦忠臣孝子之本分所在。有念於茲,我才以九死一生之軀,行愚公移山之事。”
叔祖公指康有儀的祖父康國器。抬出這尊神,是要康有儀服服帖帖追隨左右,不生異心。康有儀囁嚅著還想說話,康有為搬來一遝油光紙,上麵印著圖畫和文字。最顯眼的一張,頂端為“保救大清皇帝會”的會標,下麵正中是光緒皇帝像,左有康有為像,右有梁啟超像,往下密密麻麻,排列著各埠保皇會的會首。康有儀看得發愣,康有為又抽出一張交給他。這幅圖像分為上下兩部分。上部除了皇帝和康、梁外,還有康同璧像,她的頭銜是保皇會女會長;下列女像則有書記、管事、正董等名目。女會宗旨為“國家興亡,男女同責”。
看出老哥心亂如麻,康有為趁熱打鐵,給他講了一套保皇宏論:兵法有雲,置之死地而後生,要想克敵製勝,那得魄力超群。康有為日夜操勞,長年奔波,今已大見成效。保皇會遍及日本、南洋、北美,會眾逾百萬,籌資無數。康有儀對這事很膺心:“無數?那不對吧?”康有為笑了:“這邊籌那邊花,資財哪有定數?不說這了,我給你念一段文,這是寫給爪哇義士黃仁初的:仆奉詔求救,號呼同誌,今者中國亡不亡,皆在於斯。貴埠義士愛國憂種,想有同心。今寄往《保皇會序》與《知新報》《清議報》兩報,望速籌餉,如救大火,如補漏船,幸勿延緩以誤大局。”康有為得意他的文字,康有儀隻得老實傾聽:“這一封寫給美國蘆騰芳,我派他招募勇健黑兵。我通知他,內地已有兵七十餘萬。其中:新安二十餘萬,台灣萬餘,南關萬餘,湖南二十餘萬,長江各省三十餘萬。我去年執政,舉辦各新法,夢想各人才,如饑似渴。請為我訪查政治、法律、軍事諸才,開列年歲、籍貫、職業、專長,並寄照片給我,我必因材器使。”
他所謂“執政”,是說他去年大得皇上信任。至於政柄,康有儀記得他並未“執”過。康有為一邊講,一邊叫康有儀看他寫給學生和辦事人的指示底稿,大多涉及購槍聚眾駐紮攻城之事,屬於不可泄漏的軍機。康有儀看得頭大如鬥,暗暗盤算著,如何開口討債。誰知盤桓至傍晚,他又被人送回保皇會,繼續住寒磣的小屋。接下來的日子,他又見不到康有為了,為不引起疑心,他做出安分守己之態,不去多嘴多舌。好在侄女顧念親情,隔三岔五過來看他,讓他得到些許安慰。
轉眼半個月過去,康有儀難以熬耐,托同璧告訴她爹,他想見麵一談。這回很順利,康有為派人來接,二人又在書房相會。康有儀訴說母老家貧,需要回去照看。康有為說本想兄弟聚議,共謀大事。然尊親之義更不可廢,看來隻好再次分別了。康有儀仔細聽著,沒有等到下文,隻好明白提出:“年來遭此變故,可謂傾家蕩產,老母無以為養,令我慚愧欲死。好在老弟這裏別開新局,收入極豐,我曆年放在你處的款子,可以撥還救急了。”
康有為兩眼不眨:“老哥你看錯了,收入多還是少,那都不是我的。我在海外也是吃朋友飯,穿百家衣,處處都得依靠施舍。別人為何給我這些?那是要我保皇救國,我若拿去幹別的,人家怎會答應?”他一口堵回,康有儀十分著急:“那也不能不理舊債吧?”康有為反問:“什麼舊債?我曆年所積數萬銀兩,還有卓如他們所捐之款,更不說多位達官資助金銀,都用於維新事業了。這些款項我向誰討?”看看張口結舌的堂兄,康有為安撫地拍拍他:“大哥花銷的銀錢,我一絲一忽都記著。等到保皇成功,全項加倍奉還,我還要給你個巡撫當當,侍郎幹幹。此時討債,究有何益?”
康有儀空手而歸,垂頭喪氣了兩天。這天晚飯後,梁鐵君突然上門,把一張船票、二百兩銀票放在桌上,叫康有儀收起來。輪船是明早開船,康有儀掂掇著:“怎麼這麼急,我還沒跟老二說清呢。”梁鐵君麵無表情:“他跟你說清了。他滿心裝著大事,哪有那麼多閑話。”康有儀咽不下這口氣:“我不是要飯花子,就這樣打發了我?”梁鐵君齜了齜牙:“你知道我如何打發花子。我會拎著他的耳朵,噌的一聲,丟進海裏。”康有儀發了火:“你他媽臭牛筋一個,充什麼鐵俠豪傑!康老二坑蒙拐騙,隻有你們才認他是聖人,別在我這兒充人燈!”梁鐵君倒不發火:“不光我們,金殿上萬歲爺,萬裏外老洋人,都說康南海不得了。大先生,你別在這裏鬧了,回家去等著瓜胎結成大瓜,有你的好果子吃。”
梁鐵君不由分說,派人在這兒看著,起早押康有儀上了船。康有儀回歸國內,氣急敗壞地思量著,怎樣去壞康有為的事。投出幾封告狀信,一個個石沉大海。他描述的那些反狀,康有為早就在報紙上大聲喊,生怕別人聽不見。康有儀想進京告禦狀,南返的鄉親嚇唬他,北方遍地拳和刀,你何必趕著去送死?
原來,義和團在直隸發展神速。庚子年一開春,就鬧出一個淶水戕官事件,令滿朝文武為之震驚。此事的引子出在清苑縣,該縣的東閭教堂,是隸屬於保定主教區的一座本堂。在十四年前重建後,擴充教徒近千人,教民與村民糾紛不斷,地方官窮於應付。教民背後有神父支持,村民沒有靠山,隻能起而自保,往往一人習拳,全村練武,乾字團、坎字團等團會旗號,在府南州縣遍地開花。
管轄數縣的東閭本堂,儼然成了一個箭靶。東閭村經常出現無名揭帖,其中有一張寫道:“隻因天主耶穌欺神滅聖,上天諸神怒恨,降下八百萬神兵,掃除外國洋人天才下大雨。不久刀兵滾滾,軍民人等有災,百花山佛門義和團保救。見帖傳一張,免一身之災;傳五張,免一家之災。見之不傳,受刀傷之苦。吃洋人毒藥,自有解毒方藥:烏梅七個,杜仲三錢,君子仁敬惜字紙。”此帖開有藥方,引起好奇傳觀。有那急於免災的,竟找信教之人傳帖。教徒們看著拳棒刀槍,聽著嘲諷咒罵,難免人人自危。他們也有解毒藥方,就是洋人洋槍。仇恨難解難分,必有爆發之日,三月十七便是這樣的日子。
這天發生了一場口角。薑莊鐵匠王洛敏來到大張莊,給喪主張家做短工。幹了一天,活計完工,王洛敏靠在炕沿上,等主家給他結工錢。偏偏那天吊喪的人多,主人老張忙不過來,把這茬給忘了。王洛敏是教民,禮俗都改從天主教,對張家這一套瞧不慣,便出聲催討。張家孫子十歲出頭,進屋橫了王洛敏一眼:“我是義和拳,你還敢要錢?”王洛敏使出打鐵的脾氣:“你這小崽子,還沒紮毛就想奓翅?把你爺給我找來,我問他論不論理。”
雙方大吵一架,王洛敏回村去搬救兵。薑莊開有教堂,教會長梁椿有錢有勢,當即帶領十幾名壯漢,來找那小“義和拳”。老張也不想惹禍,請同族長者出麵,去薑莊教堂說合。教會開出賠禮條件,並要張家寫出字據,保證不再鬧事。張家對後邊這條不同意,交易沒有談妥。教會隨即抬高要價:支付京錢百吊,擺五十桌酒席,負擔修理教堂的費用,張家全家信教。這下事鬧大了,張家豈能答應?教會不依不饒,先後五次到大張莊吵鬧。二十二日這天,聽說張家請來了義和團,薑莊方麵也做好準備,除了帶槍,所有人員穿戴白衣白帽,一為惡心對方,二為破其法術。這支白衣軍開至大張莊,碰上了擁出村來的憤怒村民。大刀長矛與洋槍對峙,王洛敏兄弟率先開槍,造成一死三傷。這場混戰,把南蠻營、謝莊、張登鎮都卷了進來。六七百人手持刀棍,高舉縣衙發給的團練之旗,蜂擁至薑莊,圍攻教堂。教民二百餘人居高臨下,施放槍彈。拳民死傷六十餘人,無法得逞,隻好在撤退前放火燒屋。獲勝的一方沒有歇手,接著點火,然後逃往東閭本堂,免受報複。
案件報官,清苑知縣陳鴻保率兵前來,查看毀損的教堂和民居。發現財物搬取一空,從而得出結論,教民先移財後燒房,希圖嫁禍索取賠償。保定主教杜保祿,電告北京主教樊國梁,要求從上往下施壓。樊國梁有求必應,除了敲打總署,還給稱病的榮祿發一急信:“在萬事蹉跎中,中華帝國麵臨巨大危險,因為本主教業已確知,四國欲以護教為名,仿效德占膠州之故事。”當時正是列強示威之後,榮祿不敢怠慢,忙向上頭奏報。總署奉旨函飭天津,令總督裕祿剿辦。
在此之前,裕祿已和直隸提督聶士成商定,派記名提督梅東益,武衛軍分統張連分、練軍副將楊福同,分赴各地鎮壓拳亂。梅軍軍紀甚差,常借剿拳勒索百姓。接到警訊,梅東益率兵從任丘開過來,在保定城外遇上廷傑派來的委員。廷傑時任直隸布政使,與按察使廷雍同駐省城保定。二人同屬滿員,對於拳亂卻意見相左,廷傑主剿,廷雍主撫。委員告訴梅東益,樊國梁派一副主教來保定,一定要一個滿意結果。梅東益一揮馬鞭:“回複法國老毛子,老子給他!”當即拍馬南行,不久馳至薑莊,發現村中有拳眾活動,梅東益揮兵進擊,燒殺搶掠,使薑莊再遭一劫。
教民早逃走了,這回殺死的人中,少數是拳眾,多數是良民。廷雍大為不滿,給北京的剛毅寫信,告梅東益濫殺無辜。言官也發起攻擊,給事中胡孚宸奏言:“知府袁世敦剿之於平原,提督梅東益剿之於清苑,大兵一到,玉石俱焚,每處殘殺不下數十。”他追本溯源,指稱吳橋縣令勞乃宣的《義和拳門源流考》一書,將所有習拳者都視為叛匪,以致兩省官將果於殺戮。他請朝廷懲處梅東益,並焚毀勞乃宣的謬書。禦史鄭炳麟提議變拳為團:“請飭督撫因勢利導,化私為公,以資官練而弭後患。聯數村為一小團,合一縣為一大團,以備禦侮之選。遇有教堂,共相捍衛,不致外人有所借口。”眼看拳團越剿越多,朝廷也想有所改變,因此寄諭各省,要督撫奏複此議。裕祿打不定主意,現時直隸比山東更吃緊。梅軍撤出清苑不久,拳眾便卷土重來,要把東閭教堂一鍋端。教堂預掘戰壕,引入唐河之水,在高築的堡寨上密排槍炮。義和拳傷亡慘重,暫時放棄攻堅,大隊向北轉移。保定北麵的安肅、定興等地,一時狼煙四起,裕祿急電副將楊福同,由霸州馳往剿辦。
此時拳眾聚至六七千人,本地人以張玉容為首,他因與教民爭訟而破家,所以學習山東傳來的拳術。聽說張玉容起事不利,山東師傅率眾來助,兩部會合,聲勢大振。在定興城南,淶水縣高洛村的閻老福,來向各位老師求助。閻老福也是跟教民產生糾紛,在保定主教的幹涉下,官府將他收監一年。閻家憤而習拳結團,與教民打了幾仗,都被火器擊敗。在閻老福的帶領下,拳民開向高洛村。
淶水知縣祝芾得報,帶領四名差役趕來勸說。他這點人馬,淹沒在人山人海中,如何能發出聲音?在當地紳士的保救下,知縣才得以脫身。義和團展開攻擊,使用了砂鍋罩法,就是在砂鍋中裝填火藥,投向教堂。這種土炮彈威力甚大,但因依靠手擲,也會傷及自身,再加上教堂火力猛,進攻並不順利。好在人多勢眾,鏖戰至太陽落山,終於攻克了教堂。教民大半被殺,拳團也死傷不少。義和團隨機遊動,易州、定興等地風聲鶴唳,教民紛紛逃難,設有教堂的村子,大多成了空村。
鑒於事態嚴重,布政使廷傑派道員張蓮芬趕赴淶水,督同知縣祝芾、營官王占魁,查辦彈壓。一幹人開到高洛村,在大佛寺拳場逮捕了七名管事人。又到定興縣東江村,逮捕大師兄等十三人。官方想用抓人鎮住反亂,陸續捆綁近百人,押送回縣。天傍黑時,在淶水城外遇上埋伏,數百拳民從樹林中殺出,要奪回他們的同夥。官兵開槍射擊,拳民被打倒一片,仍然一輪一輪地往上衝。官兵人少,眼看抵擋不住,突然殺來一支生力軍,槍聲響得格外清脆。這是楊福同的人馬,楊、王兩軍前後夾擊,義和團大敗,分頭奪路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