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裁冗閑大刀闊斧
不進京就得稱病。黃遵憲請兩江總督劉坤一代奏,需調養十數日後再進京請訓。接著致電總署,報告查辦情形。在黃遵憲的督促下,汪康年送到報館六月結冊,所開存項:一、存現銀;二、新舊報章;三、自印書及購書;四、各式器具;五、未繳之書資報資,共值額一萬數千元,均應交與官報接收。所有派報處所及閱報姓名,亦應開列交出,官報接收即照常分派,以便接聯而免曠誤。
與此同時,王文韶、孫家鼐等當朝巨公,先後收到汪康年、張之洞的電函。張之洞舉出一條新理由:外國無官報,私報利公論。康欲挾官力以行其私,各位何不主持公道?這樁筆墨官司,大官們本未放在心上。何況近日裁官議起,朝堂上下擾攘不休,煩心的事情近在眼前,誰耐煩去管上海的報章?
這要回溯到十幾天前。太仆寺少卿岑春煊上《敬陳管見折》,提出十條建策,最大膽的一條是裁冗員。岑春煊稱本朝官製初時完善,因時勢推移而冗員充斥,職事全非,應當著手斟酌裁並。以京員論,詹事府、宗人府、通政司、太常寺等卿寺,大半可裁。至如外官,總督主兵而兼察吏,巡撫察吏而亦治兵,同城督撫宜裁其一。河工在山東者東撫兼理,在河南者豫撫兼理,河道總督可裁。
此外,漕運、鹽務、綠營,府州縣的教職及同、通、判、丞等類屬官,皆可裁並。《會典》所載,內外文武官有二萬七千餘員,裁去千百員,決不至於無人任事,而每歲可節數百萬餉銀。岑春煊的建策打動了光緒。光緒不由尋思,他這個弱皇帝,是否有此強腕力?
當日,光緒將岑折發交軍機處和總理衙門。乍見此折,兩署大臣不由笑罵:這個岑老三醉迷糊了?岑春煊是雲貴總督岑毓英的三兒子,比之所謂四大公子,他更有貴公子的豪氣。岑春煊中舉後,以工部主事報捐郎中,旋遷太仆寺少卿。甲午之戰劉坤一督師,他自請效命前敵,剛到疆場打了個轉,沿海已成瓦解之勢。馬關約成,岑春煊憤而稱病還鄉。去年送弟赴京會試,業師李端棻勸他速赴宮門請安,而且幫他擬好了折子。循例召見,論及時事,岑春煊請以紙虎為喻:“中國積弱本非一日,徒以外貌龐然,各國不識深淺,未敢輕視。正如縛紙為虎,雖不能搏噬,尚可借威武形狀恐嚇百獸。及至膠州一役,德國勞師遠征,我若據險固守,未始不可一戰。不料拱手讓出,正如紙虎被揭,暴露內裏之虛,外患何所底止?為今之計,當有壯士斷腕之慘烈,殺身求變之勇決,變紙虎為真虎,方可免除瓜分之禍。”光緒壯其言,著實誇獎了幾句。
岑春煊仍然時發宏論。有一回,懷塔布當麵譏笑:“世兄自有麵目,何苦拾人牙慧?”岑春煊哪肯服氣:“我的話姓岑,不姓康!”懷塔布扳著手指:“你二十一年參加上海強學會,同意以孔子紀年。二十三年迎康入桂林,助開聖公會,同事者有唐景崧,那是‘台灣總統’,叛過一回國的。跟這種人同流合汙,你還說不姓康?”
岑春煊毫不氣餒:“將孔子卒後某某年列於報端,那是叫人記住聖人忌辰,不是紀年。聖公會開發民智,唐景崧危難時隨機應變,不辱君命。我還想討還台灣呢。”懷塔布連連搖頭:“好個鐵嘴獰牙!令尊襄誠公——”岑春煊截住話:“莫提先父。先父賜諡襄誠,朝廷有些寡恩,為何不諡文襄?”
按照諡法,以“文”起首者才算貴重,左宗棠便諡文襄。岑毓英怎比左宗棠?他就是這樣霸蠻,京僚們私下罵他,岑老三是個蠻子。到了康黨那邊,他也是這樣不著調。譚嗣同進京後,他便登門問罪:“咱兄弟兩年沒見麵,你怎麼尊康有為為師了?你比我學問大,《仁學》並不次於《孔子改製考》,譚學為何俯首於康學?”
譚嗣同笑笑:“叫聲先生那麼難?康長素比你大三歲,比我大七歲,長者為大,為何不尊?況且我的仁學,偏重衝決網羅;他的改製,旨在開立新政,這裏有先後之別。”岑春煊逞性而辯:“要說先,你衝決在先,他開立在後,他該尊你先生!”
在康有為處,岑春煊也任性使氣,有時月餘不露麵,有時一日來數次。這天他一大早便跑來,見康有為伏案書寫,他伸過頭看看題目,一把推開:“《請複祖製禁婦女裹足以保民保國折》?汙穢汙穢!腳大腳小,幹卿底事,值得康兄浪擲高才?”
康有為深知其人德行,寬和地笑著:“腳小所關者大,雲階不要漠視。你聽我的奏言:今一男子竭力經營於外,而婦女以裹足之故,拱手坐食於內。夫以一人而養母妻女數人,數口嗷嗷,常憂不給。西人論我兵弱之故,由於種類不強。而種類不強,實由婦女裹足所致……”岑春煊打斷他的話:“請你聽聽這幾句奏言。國朝設官,多因明製,時移勢異,往往有官名仍舊而職守全非。前此臣工條奏,亦有以裁官為言,然議裁僅一二員,雖裁如不裁也。臣謂當無論大小,無論京外,分別裁並。”念到這裏他停下來,像唱戲的紅角兒等待喝彩。
康有為微笑頷首:“不錯,開宗明義,所言者大。這是誰寫的?”岑春煊用拇指倒點鼻子:“岑雲階是也。不光有大,還有細:九卿滿漢正少數十缺,所屬數百缺,一無事事。內務府領將作之任,供奔走之職,誠不宜概從簡陋,然員缺太多,則其半可裁。康熙時已裁其所屬之上林苑、苑馬寺矣。”康有為挑出了毛病:“正說著九卿,怎一下子跳到內務府?”
岑春煊晃著腦袋:“前邊略去宗人府、詹事府等卿寺衙門,一板斧砍到內務府。柿子偏揀硬的摘,除我老岑還有誰?”康有為送上他要的恭維:“厲害厲害,佩服佩服。寫下這折,賢弟準備幹什麼?”岑春煊手往上指:“上啊,折子不上,寫它何幹?”康有為問:“打算什麼時候上?”岑春煊叉開腿站住:“早已遞上,此折現在禦手,由皇上詳細批閱。”康有為有些吃驚:“賢弟氣魄絕倫,真是出人意表。語不驚人死不休,本是康某專長,今要對岑雲階甘拜下風。當然,這也隻是論一論,不可當真的。”岑春煊不幹了:“怎麼不當真,我要一本即準,撤衙裁官,看紅頂朱纓滿地亂滾,痛快煞人!”
康有為嗬嗬笑:“好好,跟雲階扯淡最痛快,每句話都像快刀利斧,絕不拖泥帶水。辦事能這樣多好啊。”岑春煊道:“我就要這樣辦,你等著看吧,待俞允之旨頒下來,你可得為我表功。”康有為跟他擊掌:“一言為定。不過,若有旨一定是不準,那時我也不給你表過。”岑春煊口氣滿滿:“你放心,我敢打賭,一定準。”康有為不在意道:“這個賭我願打,我願擺酒為你慶功,我求輸,不求贏。”岑春煊將軍般一揮手:“酒不要,作一首詩頌功就行了。”
裁汰冗員這個話題,曆朝曆代都在說,員額總是越裁越多。官是人們夢寐以求的行當,隻要入了這道門,休想把他扒出去。軍機和總署,沒人對交議之折議一句,到時上奏“著無庸議”就是了。
剛毅倒是有點閑情,有一天在街上巧遇岑春煊,他叫轎子停下,和顏悅色地跟岑春煊說話。麵對父執,岑春煊恭敬卻不卑躬。說到召對以後,尚無回任視事的旨意,剛毅突然說:“雲階,你來兵部做侍郎吧。”少卿正四品,侍郎正二品,中間隔著正從三級官階。岑春煊隻能說:“叔公美意,可是小侄怎攀得上?”
剛毅道:“你先去光祿寺,署理正卿,這是從三品。再去詹事府,署理詹事,這是正三品。再署個從二品的內閣學士,不就夠著侍郎了?”署理官員仍是原來品級,剛毅是在開玩笑。
岑春煊便不跟他正經:“與其署那些雞零狗碎,我不如署叔公的協辦大學士,擠叔公去署文華殿大學士。”
剛毅哈哈大笑:“那我不搶了李合肥的官,害得他老人家沒地兒嬎蛆?你小子太矬了,專門算計老年人。”岑春煊知他意有所指:“是,小侄罪過,上奏裁官,隻怕要砸千百人的飯碗。”剛毅道:“不要介意,你說裁就裁了?三月間我就上折,請裁冗員薪水及各局雜支,並令各省裁撤局所,嚴查空糧以節靡費。老子比你籌劃得早,隻沒你的胃口大。你把官兒們的巢穴一鍋端,還叫人活不活?”
岑春煊笑道:“我隻問叔公一句話,像那詹事府,你說設它有何用?”
剛毅道:“沒一點用。那叫皇家排場,就像唱武戲的盔插雉翎,隻要好看。拔掉你試試,看戲的老太太都會開罵。所以嘛,雲階世兄,不要學康有為的做派,上折寫書,雲天霧地。裁冗員就按我的辦法,我要借用你的魄力,咱們也來一場變法,如何?”
岑春煊笑道:“連剛老叔公都要變法,可見大勢所趨,英雄略同。等您打起帥字旗,小侄一定牽馬墜鐙,伺候得您老醉馬咕咚。”剛毅大笑上轎。岑春煊在街上亂踅,忽聽有人呼喚,回頭見是太仆寺的吏員,聲稱堂翁有請。堂翁就是太仆寺卿靖勳,這是一位遠支宗室,岑春煊對他不敢怠慢。
岑春煊跟著吏員走,沒有進入太仆寺,他被引入衙門西邊的一所茶館。靖勳在雅間坐等,見麵寒暄以後,又扯了一陣不著邊際的話。岑春煊心想,跟旗人說話就是費勁。靖勳總算談到正題,他說,雲階應該銷假回衙了。岑春煊答說已請過安,還不知上頭什麼意思。靖勳蹺起拇指:“意思是大用,這還不明白?”
靖勳一向斯文,這句話卻甚牙磣,岑春煊不去理會:“春煊菲才,為堂翁作副便是充數。對我不滿,您就明說,何必掖著?”靖勳歎息:“不滿的是大小司員。再怎麼說,我總會有一口飯吃。可一撤太仆寺,小老鼠們到哪裏去吃米?那幾位老主事,都候補十幾年,你把一絲希望掐滅,他們隻有去上吊。”
岑春煊要插話,靖勳伸手止住:“我為什麼在此地見你?因為衙中鬧翻了天,我怕乍一見麵,有人會跟你拚命。迫不得已,咱兩位堂官隻好出堂了。”岑春煊不禁愕然:“有這等事?我隻是上言,上頭納不納,都在半天上懸著,哪裏就當了真?”
靖勳用力把眼張大:“莫非你是說著玩的?這是何等事體,能胡吹亂吹?國家有莠言亂政之律,老弟你不可不慎。”岑春煊不悅道:“這個罪名,我擔不起,我之建策,為救國難。難道你不覺得,咱們衙門百十號人馬,天天白吃俸祿?”靖勳不眨眼:“不說天天,見月有二十幾天吧,上下無所事事。可無事就能平安,生事必生變亂。你要學康有為,用空言取富貴麼?”
岑春煊懶得再扯:“我這就回寓收拾南歸,朝廷問起,請堂翁代為請假。”靖勳抬一抬手:“你原來就在假中,召見後既無音訊,歸鄉也非無禮。京中是非之地,老弟避避也好。”真要趕他走了!
二人一揖而別後,岑春煊徑往康寓,傾吐滿腹怨氣。經此一番挫折,他才真正感受到康有為上書之不易。康有為笑道,你還說不上“真正”,你是世家子弟,他們留著臉呢。我這野路子出來的,一開口即遭棒喝,追殺得刀刀見骨。鼓噪也隻一陣,怨恨終將平息,吃虧的還是皇帝,仍得通過戶部給各槽口喂草料,直到國亡的那一天。
康有為不認為此奏能夠邀準,軍機大臣也未將此當真。軍機上朝時,光緒問了一次,世鐸回奏尚在籌議。次日又問一回,到第三天再問,世鐸硬不起頭皮了。他等同僚們退下,單獨回話:“皇上,對於岑春煊之奏,兩署議一次爭一次。”光緒逮住了空子:“既有爭議,說明有人支持岑奏,他們怎麼說?”世鐸苦著臉:“沒有人支持,是有人建議懲處岑春煊,說他變亂成法,欺祖滅宗。”
失望引發了光緒的怒氣:“如此迂腐的論調,虧他說得出口!大臣皆如此,祖宗遺留之國,還有什麼指望?”世鐸不安地捯一下腳:“奴才不敢迂腐,然而奴才揣摩情勢,想請皇上慎重行事。岑春煊要拆老屋。覆巢之下無完卵,那還不鬧得雞飛狗跳?”
光緒質問:“梁朽牆壞,該不該拆?明知陳舊無用,還要守著拖著,你們這些謀國重臣,整日所謀何事!”
世鐸撲通跪下,不禁老淚縱橫:“卿寺形同虛設,奴才們也常議論,恨不得一刀剪除。可是天哪,幾百年設定的規製,猶如肢體發膚,溶於血肉之中,能說砍就砍麼?皇上推行變法,如果變動劇烈,將危及初起之政。欲速則不達,奴才請皇上三思。”
光緒呆坐一陣,吩咐世鐸退下。茲事體大,阻力更大,權且壓下,趕辦他事。這事是重建海軍,前些日軍機奏稱:現擬先立海軍一支,需大小船三十四號。除現有穹甲快船十三隻外,尚應添造馬力八千二百匹之一等守口甲船一隻,馬力四千二百匹之二等守口甲船二隻,魚雷艇十八隻,共需銀六百七十萬上下。臣等擬裁沿海一帶綠營師船,酌撥南北洋機器局經費,裁並各省冗局,各省厘金剔除中飽,每年約可提撥一百八十餘萬兩。如所指前款不敷提撥,擬令各省再提餘款,以備造船之用。
在提款造船這件事上,大臣們難得地一心一德。光緒急辦的便是催款,諭旨分寄福州將軍、各省督撫,並傳諭粵海關、淮安關各監督:本年京餉原撥、續撥共八百萬兩,截止到五月底,除劃撥解到報解起程外,尚欠解銀四百八十一萬兩。所有各省關欠解京餉,均著趕緊解部。稍後又發旨,催繳自光緒二十一年至二十三年間,各省拖欠的六百萬九千六百兩餉銀。接著發第三旨,催繳本年度應解餉銀,限十月底前解到。
快趕上十二道金牌了,可惜督撫們不是嶽飛,沒一個老實聽宣的。為了轉移思緒,光緒將陰鬱的目光,盯向司員上書。對稅厘收支中的弊端,上書人多有揭露,省府州縣斂錢之法五花八門,對朝廷則眾口一詞,哭窮叫苦拖欠耍賴。
朝廷又如何?“內務府承辦供奉,舉行典禮,以及蘇杭等處織造,每歲開銷不下巨萬,而以所費之款對比所辦之事,不過用十分之一,其餘皆幹沒侵漁。朝廷有大工作,覬差者爭先營謀。一萬之工,估工者必捏報五六倍,承辦之商人分其一,承辦大臣以及監督丁書分其二三。”“軍餉之浮支,考試之雜費,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黑幕重重,如何除弊?有條陳提出建議,光緒認為可采,便又明發諭旨:“翰林院奏代遞庶吉士丁惟魯請編歲入歲出表頒行天下一折。戶部職掌度支,經用浩繁,現在力行新政,尤須寬籌經費,以備支用。著戶部將每年出款入款,分門別類,列為一表,按月刊報,俾天下曉然於國家出入之大計,以期節用豐財。”
這樣覽奏下旨,不過虛應故事,至於結果如何,恐難寄予奢望。而千辛萬苦催來的款項,還要撥出養活冗員,叫這些人吃飽喝足,指手畫腳阻撓新政,何苦來哉!
光緒枯坐有頃,倏地立起,傳下口諭:“去頤和園。”這像自言自語,侍立在東暖閣外的總管太監宋進祿,卻不敢不問清楚:“請皇上示下,何時去?”光緒說道:“現在去。”
話說出口,他才發覺考慮欠周。皇帝每次出行,都要提前七八天通知,下頭才能做好準備。況且他三天前才從園中回宮,原定五日後再赴頤和園。如此打亂計劃,突往打擾,別的且不說,是否會惹得太後不悅?光緒想把口諭收回,然而,自悔前言,也不妥當。這件事一定要辦,不冷不熱地放在那裏,隻能增加辦事的難度。再說,從近些日子的情形看,太後是通情達理的,大大小小的維新政令,都有驚無險地平順通過。揣摩她的心情,比起侍膳奉遊這等事體,老人家還是喜聞政事,所以此去雖嫌唐突,卻有可能不觸黴頭。
光緒想著走出養心殿,吩咐傳諭,侍衛從簡。這侍衛不光是侍衛處,還包括內務府、護軍營、步軍統領衙門、都虞司、關防衙門等隨扈官將,太監、差役五百上下,車輛、馬匹也達五百輛匹。此外,還有不能離開皇帝的軍機處人員。此次倉促出城,車馬約減三分之一。
光緒坐在十六抬禦轎中,打量前引後護的隊伍,仍然覺得人馬太多。什麼時候,能隨便出遊就好了。光緒沉悶地想著,抬眼望見前麵樹木蓊鬱,牆垣蜿蜒,頤和園到了。忽感宮門氣氛有點異樣,心裏一想,不好,後天就是七月十五,今日之來確實造次。七月十五,佛教稱為盂蘭盆節,此節源自《盂蘭盆經》。經文描述,目蓮的亡母,因罪墮入餓鬼道,食物入口即化烈火。目蓮向佛求救,佛即宣講此經,教其於是日作盂蘭盆法會,禮佛救母。碰巧的是,這一天是道教的中元節,道經稱此日地官降臨,定人間善惡,道士誦經作法可解餓鬼之厄。總之,這是民間俗稱的“鬼節”,是人們憶念先世之恩的傷感日子。慈禧太後移居頤和園後,每歲此節均做三教法會,請法源寺的僧人、雍和宮的喇嘛、白雲觀的道士,在園中大開水陸道場。在這一段時間裏,太後的心境陰晴不定,自己偏偏來打擾,而且要談不討好的事情,這不是專找釘子碰麼?一時不慎,他把自己置於兩難之境,而此時此刻,哪裏還有後退餘地!
猶豫之間,禦轎已經進入宮門,頤和園管理大臣跪迎聖駕,向皇上報告,慈聖現在聽鸝館。光緒令大臣先去奏報,也讓老人家有個準備。
在聽鸝館南麵涼台上,慈禧聽了奏報,心裏一驚,馬上明白光緒所為何來。這孩子太輕躁了!這是近來經常念叨的一句話,今又觸動此感,厭倦之中夾雜著幾分無奈。是無奈,她對於這個繼子,竟有無能為力的感覺了。回想起她經手的兩個皇帝,同治心性單純,她可以予取予求,全盤做主。光緒就沒有那般聽話,親政之初倒還馴順,漸漸有了自己的主見。詔定國是以後,好多大事便不再由太後定,而要往回奪。罷六堂和用四卿,他已兩次擅自行動。這一次倒還好,急不可耐時匆匆來園,要征得太後同意。那麼她同不同意?當然不能,衙門等於廟,官員賽似神,如果扒倒廟宇,那麼多木雕泥塑往哪裏擺放?可若咬定不準,光緒那邊如何打發?他不至於當麵頂撞,卻會暗鬧別扭,又拿“頑固大臣”出氣,那比裁官還糟糕!
慈禧委決不下,索性拋開這些,且顧眼前。聽說皇帝要來,席麵需重新安排。在場伺候的女子們,頭一位大公主,是恭親王的女兒;第二個四格格,是慶親王的女兒。二女均由慈禧指婚,也都夫亡早寡,常住園中侍奉太後。她們都是光緒的堂姐,論家法不必回避;按君臣男女之禮,她們要避入殿閣。兩位姐姐一走,皇後和瑾妃也要走。慈禧好氣又好笑,你們與皇帝是夫婦,就說平日不怎麼和睦,也不該碰麵不搭話吧?慈禧心疼侄女,卻不喜歡她的孤僻。作為一個皇後,即使攏不住皇帝的心,也得牽住皇帝的身。自己沒本事,吊著個絲瓜臉給誰看!
光緒登上涼台,瞧見慈禧坐在安樂椅上,他的一後一妃左右侍立。瑾妃無所謂,皇後他卻不願撞見。此時說不得,硬起頭皮笑起臉,光緒趨步向前。後妃預先聽了吩咐,垂首碎步過來,皇後依在光緒右側,瑾妃附在皇後身後。
光緒率後妃跪下磕頭,口中說道:“兒子給皇額娘請安。”慈禧聲音溫和:“孩兒們起來。你們兩個,服侍皇帝過來坐下。”三人遵從吩咐,來到慈禧跟前。光緒尚不肯就座,慈禧覷著眼瞅他:“你的臉色不好,是操勞過度的樣子。早朝下來,應是十點半十一點。再這麼急急趕路,你倒是進過膳沒有?”光緒賠著笑:“進了一些。忽然想起額娘,一下子心焦火燎,沒多想便出城。驚擾額娘,兒子罪過。”
慈禧嗔他道:“一些是多少?你的脾氣我知道,我看你沒有進。”光緒在靦腆中間摻著些頑皮:“瞞不住額娘,兒子要來侍膳,怎可在城裏貪吃。”慈禧笑出聲來:“侍膳?好。原有兩個常侍膳的,生生被你嚇跑了。”
光緒忙道:“是大姐姐和四姐姐吧?請姐姐們出來,我給她們賠禮。”
慈禧想了想:“她們倒該來見見皇帝,不過還是罷了吧。你說這是什麼日子?七月十三,思念亡人。說來也稀罕,兩個妞的終身都是我定的,偏偏都沒下梢,好像約定似的!這還沒完,還有小六兒,我把她指給我的內侄,皇後的兄弟,還沒過門呢,可就守了望門寡,十八歲的姑娘,就此成了元大奶奶。這些公主、格格和奶奶,整天圍著我笑模笑樣的,她們心裏有多苦,誰能知道?”說著溜一眼她的侄女,又添一句:“當然,守活寡比守死寡更難熬。”這一剪子紮在心上,光緒咬緊牙關忍住,不使自己的笑容變色。
慈禧卻像沒事人一樣,滿麵春風地吩咐傳膳,要給皇帝補補虧苦。涼台西頭廊簷前麵,因有天棚屏絕蚊蠅,適宜夏日晚間進膳。這裏設下兩張膳桌,李蓮英立在通道門口,指揮太監順序上菜。每桌各有一百二十樣菜,每樣菜都裝在銀盤或銀碗裏,上邊由銀碗扣住,外麵用黃緞包住,放上桌麵才解包揭蓋。待光滑的桌麵被盤碗填滿時,一名老太監叫聲“齊膳”,慈禧懶洋洋地動動身子。
光緒趕緊上前,從左邊攙起慈禧,這不是真攙,隻是虛虛地扶著,右邊的皇後也做出攙的樣子。慈禧坐在正桌的主椅上,膳桌的左右兩邊,另有龍椅和鳳椅,這是為帝後擺設的。光緒不肯入座,真要親手侍膳。慈禧指點著侍立的太監道:“你搶了他們的差事。”那名老太監和四名侍桌太監,專職伺候太後進膳。
光緒湊著趣道:“兒子巴巴地來,不能白白地去。說到白,額娘進蓮花白,還是地骨酒?”蓮花白是由宮廷禦釀的玉泉酒,加泡昆明湖荷花製成的。地骨酒原由一名宮女秘法釀製,原名“紅娘自配”。那宮女病死後,慈禧把酒改了名字,取其筋骨長青之意。慈禧點頭示意後,光緒手執金酒注,在碧玉盞中注進地骨酒,由皇後雙手捧獻給太後。
光緒給慈禧敬了一盞酒,布了幾樣菜,遵命入座陪同進膳,正兒八經地“補補虧苦”。光緒口味清淡,對擺滿眼前的水晶豬肚、水晶雞脯、冰糖鴨子,本無胃口,卻要每樣進一點,以順太後之意。對慈禧偏愛的西瓜盅,他破例進了兩次,博得慈禧誇了聲好。慈禧又勸他進了一匙櫻桃肉,一匙油腰子,一匙燒筍雞。
眼看慈禧還要勸,光緒打起十二分精神,準備享用服不住的大葷。慈禧的眼光投向烤乳豬,老太監忙把這一盤移至太後麵前。慈禧對著光緒笑笑:“那幾樣已經難為你了。二妞,你替皇帝進一點。你們做後妃的,不能在國事上分憂,在衣食上總得盡到心。若連這點都不懂,我可不知說什麼好了。”
二妞就是皇後,被她的姑姑如此數落,窘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光緒連忙立起,躬著身對慈禧笑:“孩兒們說是侍應,倒讓額娘照應,折煞小輩了。請皇額娘進用,我和皇後還有瑾妃陪著,也沾一點佛光。”
這話聽了受用,慈禧進了一匙,又由帝後伺候著飲了半盞酒,嘗了十幾樣菜,吃了幾種時令水果,便說好了。與平時的食量相比,十成不到三成,這與中元節有關。吃得少便不用遊觀消食,慈禧由光緒陪著,就在涼台上悠閑踱步,一邊張望做法事的情景。
在玉帶橋南的湖水之濱,接連紮好三座經棚,在高僧大德的主持下,每棚有一百名僧眾或道士,連做三天水陸道場,就從今天薄暮開始。仿佛心有感應,那邊知道老佛爺進膳已畢,和尚的鐃鈸,喇嘛的法螺,道士的長鼓,恰在此時一齊起奏,隔著湖山吹送過來。鐃音清越,鼓聲蒼涼,螺號嗚嗚如歌如泣,皆從耳畔直貫心底。慈禧似聽非聽,倚著欄杆想著心事,失神地喃喃:“祭神如神在,不祭神不怪。”醒悟過來,她搖搖頭,舉起手來指著西南:“我說錯了,不祭神會見怪的。你看那裏,那裏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