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擬是前明的一項政治製度。明朝由內閣大學士代替宰相,處理朝政。奏折均由大學士先行拆閱,提出處理意見交皇帝裁奪,這就叫票擬。清朝皇帝大權獨攬,雍正帝設立軍機處,將內閣大學士虛化為一個榮銜。臣子章奏由皇帝親閱,做出決定後再交軍機擬旨,所謂軍機中樞,僅是一個上呈下達的跑腿班。廣招上書後條陳泛濫,皇帝無論如何看不及,不得已新設軍機四卿,代閱代批。這從形式上講,的確有點像“票擬”,然小軍機怎能等同於大學士!
慈禧初時隱忍不言,今日為何敲山震虎?
光緒小心翼翼:“兒子交片諭旨,即著總理衙門議奏。”
慈禧麵孔一板:“要皇帝親來糾正,章京所做何事?你們看看,都是怎麼應付的。七月二十二日,軍機處給我的奏片稱:本日戶部奏代遞主事寧述俞折一件、王鳳文呈二件、彭穀孫呈一件、陶福履呈二件、宗人府代奏主事陳懋鼎折一件,現在酌擬辦法,擬明日再呈慈覽。這就是說,本日有七件未能閱簽。到了二十三,恰好沒有別的上書,四章京趕辦昨日遺留,共有十一件,有四件上書昨日漏報了!就說他們是生手,我不苛責小臣,可是老這樣,就沒法原諒了。憑什麼呀,放著好些熬白胡子補不上缺的,偏偏便宜他們?”
這話指東打西,鬧得人心發毛。世鐸這個軍機處老大,伸頭出來挨這一刀:“奴才疏於拘管,失於檢點,請皇太後、皇上治罪。”
慈禧很幹脆:“不是你。”裕祿連忙接上:“是奴才有罪,奴才奉派收呈條陳,沒有盡到職分,奴才該死。”慈禧戧他道:“我倒說你活該呢,你能不能活泛一點,叫老章京教教新章京,或忙不過來時幫一把?我說這隻是比喻,意思是當差不能死板,非要扳倒樹捉老鴰,結果把事耽誤了。總之,上書人的身份雖然低,談論的事情並不小。比如刑部主事洪汝衝,在條陳中提出三大策,第一便是遷都,他要遷都荊襄;第二則要借才,借日本舊相伊藤來遊之機,求皇上予以重用,叫他來擺治中國;最後輪到聯邦,不用說是聯合日本,你都把國家交到伊藤手中了,你想自主,也做不到。聽聽聽聽,這都是什麼餿主意,心肝肺是怎麼長的,能把計想得這麼歪!這就是變法麼?與其這麼糟,不如變回去,也叫大家安然些。”
“變回去”三個字,出其不意地冒了出來,使得全場一驚。話是由上書引起的,光緒便盡量就事論事:“軍機處要謹遵太後聖訓,監督章京,勤謹當差。對所上條陳審慎處理,雖說言者無罪,對那過於出格的,有司也當加以限製。”
太後既已發話,剛毅豈肯放過機會:“上書不乏奇談怪論,也有仗義執言者。戶部主事苗潤土,便說變法有十忽三誤八可議,把祖宗之法變糟了。”聽到剛毅附和,慈禧嘴唇一抿,顯然有所不滿。幾位軍機同僚暗忖,這就叫過猶不及。太後給熱昏的上書潑冷水,剛毅這一戧,把太後和皇上推到麵對麵,就沒有回旋餘地了。王文韶是戶部尚書,世鐸示意他來打圓場。王文韶猶豫一下道:“苗潤土跟我說過,他立意在於穩當求變,所謂可議,是在事前集議周詳,以免招人議論。”
慈禧語帶譏諷:“話說周全了,免得有人插嘴。我不是要過問政務,隻想交代你們,當今庶務繁多,山一般的重量壓在皇帝肩上,你們要盡量分擔。不要事不關己,爭著縮頭——”剛毅貿然叫了一聲:“太後,國子監助教曾廉——”慈禧瞥了他一眼:“國子監?你是說姓崔的助教吧,他進呈算學書和水道圖,簽語請交總理衙門。這處置還算妥,沒讓皇太後和皇上學算學。皇上年輕學得動,我可怎麼辦?好了,記著我的話,你們下去吧。”
軍機大臣們領命退出,剛毅心裏還在嘀咕,怎麼那麼巧,就有個姓崔的混了姓曾的?或許老人家避而不答,另有深意?看見裕祿耷拉著腦袋,落在後麵,剛毅站住等他走近,問:“你見到曾廉的上書麼?”裕祿仍然蒙著:“什麼曾廉?”剛毅道:“國子監助教,湖南舉人。剛才我應該說舉人。”裕祿莫名其妙:“舉人什麼?”
剛毅啐道:“好了,我把你個揣著明白當糊塗的!你把曾廉上書弄哪裏了?”裕祿眨著眼睛:“曾廉上書?不是混在堆裏,就是撿在籃裏,你查查《隨手檔》不就得了。”《隨手檔》是軍機處處置奏件的記錄。
剛毅被他提醒,回到軍機值房,便從領班章京處要來《隨手檔》。找到七月二十七日這一欄,他一字一句仔細念:“都察院折代遞條陳由:一、筆帖式聯治,一、廣西試用知縣章國珍,一、候選州同謝祖元,一、浙江舉人何壽章,一、陝西舉人張先,一、湖南舉人曾廉……”
曾廉之後還有八件上呈品,之所以稱“品”,因為其中有三份圖樣,還有一杆氣槍!找到了曾廉上書的下落,剛毅鬆一口氣。不料接看二十八日記錄,軍機處給慈禧的奏片稱:“又二十七日,都察院代遞謝祖元、鄭重、胡元泰、張先、何壽章、誠勤、聯治、宋汝淮條陳,均俟籌議奏明辦理後,再行陸續恭呈慈覽。”這裏便沒有曾廉其名,不知被何人毀屍滅跡了!
剛毅拉來裕祿,叫他對比兩條看。裕祿滿是看不懂的樣子,剛毅恨得咬牙:“是哪個抽出幾件,莫非是你?”裕祿道:“我抽出來做何用,好吃還是好喝?這不是說清了麼?待辦理後再陸續恭呈。”剛毅無奈地想,皇上選派裕祿,正是因他愛和稀泥。那麼太後為何同意?她想把裕祿當作長線,去釣一條大魚?剛毅已經猜出,皇上把曾廉上書壓了下來。這沒什麼稀奇,以前於蔭霖彈劾翁同龢,潘慶瀾揭發保國會,他都沒把奏片進呈太後。既沒當麵揭破,那就將錯就錯,讓皇上繼續作吧,等到作不下去,會有人算總賬的。
為了這件條陳,曾廉使出搏牛氣力,隻是給康有為撓了癢癢,這讓他又驚又惱。不過他沒有發慌,文悌和黃桂鋆等攻康前輩,給他出主意說,告不成天狀,就去告地狀。曾廉請國子監學生幫忙,將他的條陳抄寫上百份,在衙門和官宅間廣為散發。這一手很厲害,康有為的罪狀,騰播於人口,流傳於民間。
皇帝開恩不殺,大家願意代行天討,把康有為放在口間殺一殺。士林的敵意長出了牙齒,康有為似也感受到疼痛,突然意識到,自己缺少一套護身鎧甲。他信奉君子動口不動手,別人改變了招數,他不得不跟著變。可他手無寸鐵,如何動得起來?
幾天來苦苦思索,總在轉一個念頭,這是與譚嗣同談話時冒出的。這想法他多次推翻,又一次次油然升起,終於覺得應該一試。他又去煩請徐老先生,徐致靖便叫兒子徐仁鏡找來王照,用老年伯的口氣跟他說話。王照由六品主事,驟升為四品京堂,他承受的皇恩比徐致靖還大。而今新政受阻,皇上獨立無援,缺乏左輔右弼,尤其需要領兵大將出來擁護。環視京畿,手握重兵而又身負重望者,首推駐紮蘆台的聶功亭軍門軍門:清朝對提督的尊稱。。恰好你跟他淵源甚深,這是天意要你建功啊,不知小航意下如何?
這段說辭,王照越聽越慌張,惴惴地探詢老年伯的意思。徐致靖含糊其詞,要王照回一趟老家,探探聶軍門的意思。王照按捺不住:“什麼意思?恕小侄無禮,年伯此說甚悚聽聞。以往耳提麵命,小侄無不聽從,因為那全是君臣大義、忠孝廉恥。驀然聽到個‘兵’字,我都不知說什麼好,以為走錯門庭了。”
這話說得不輕,徐致靖意態不變:“沒聽說膠多不粘,話多不甜麼?我們空話說得太多,都沒有挪步力氣了。你說君臣大義,且說這君,君賢不賢?為救國而變法,為變法而招怨,不惜以一身與天下頑人相抗,做臣子者,能無視乎?你這臣子又不同於他人,你犯顏上書,聲震天下——”
王照搶過話去:“小侄上書是想調和兩宮。自詔定國是以來,外間傳言,總說太後守舊,守舊諸臣也樂於趨附慫恿,離間兩宮。小侄私心揣摩,太後並不守舊,因為若依舊禮,她根本不該垂簾!此時退居園廷,不得幹政,才願與頑固諸老接近。為皇上計,應將變法之名歸於太後,用親情化解小小嫌隙,使舊派失去依靠,何能死水翻波?小侄苦心,與年伯用心不同。”
徐致靖竭力辯說:“看你誤會到哪裏去了。我有幾個腦袋,膽敢不利於太後?變政要一變全變,軍營豈能例外,你去蘆台宣傳朝廷德意,這是光明正大的,誰能說個不字?”
徐致靖說不服王照。王照回去後心思沉重,似看到一場災難,在陰暗處待機而發。康有為是固執的人,不會因拒絕而改變,王照將不勝其擾。由康有為想到張蔭桓,王照眼前一亮,自以為找到了辦法。
近日張蔭桓上《保舉將才折》,舉薦署通永鎮總兵李大霆,通州協副將龍殿揚,已革山東濟東泰武臨道張上達等。這張上達曾任河工總辦,私吞工銀,克扣樁料,被前山東巡撫李秉衡參奏革職。張蔭桓明顯是賣折,王照敲一敲張蔭桓,也可向康有為示意。他當即擬折參張,光緒當日下旨,著山東巡撫張汝梅查明具奏。對於這種情況,康有為尚無所知,他按照自己的思路,約梁啟超、徐仁鏡來寓,打算叫他們二勸王照。徐仁鏡晚來了一步,梁啟超對老師吐露疑慮,我們一幫文人,突然打武人的主意,恐怕此路不通。
康有為尚未回話,徐仁鏡匆匆走進“汗漫舫”,右手捏著一冊邸抄。他尊了一聲“康先生”,就把邸抄遞過去。康有為接過翻看,眼光被絆了一下,仔細讀完,順手交給梁啟超。康有為目視徐仁鏡:“瑩甫對此有何意見?”
徐仁鏡憂形於色:“家父剛剛請他勸聶,他立馬上參折掃到了聶,這是衝著先生來的。”梁啟超輕輕放下邸抄:“瑩甫說得有理,王小航另有玄機。他也許不掃聶,借此表明態度,倒也不失其巧。”
康有為了不介意:“什麼態度,不讓我們饒舌?我們偏偏不解其意,卓如、瑩甫,你們現在就去。”徐仁鏡急扯白臉:“家父,家父不讓我去。”康有為反而笑了:“好好,聽風就是雨,這就叫見幾。卓如,我跟你一起去。”
康先生親自來拜訪,叫王照又是高興,又是別扭。康有為開門見山,他說看到了邸抄,本應有所避忌,可是轉念一想,有話說在當麵,方為朋友之道。對於張蔭桓其人,他向來有褒有貶,其長處是知洋識時、善於辦事,短處是不學無術、貪汙贓私。康有為加重語氣:“這件事不用說,是樵野得錢賣折。張上達來京撞木鐘,有一回竟摸到我門上,被我贈一打油詩:木鐘撞到宣尼家,蹭倒牌坊磨掉牙。營穴何如樹上鳥,笑你沒修吃杯茶。宣尼者,至聖文宣王孔仲尼也;沒修者,沒羞也。張上達後來巴結上張樵野,以同門叔侄相稱,孝敬三千金。”
王照聽得咂舌,康有為話鋒一轉:“我常跟弟子們講,小航性勇,眼裏揉不進沙子。這不算恭維吧,一本參倒六堂官,試問本朝有幾人?你的勇還得借天恩,請看今日,維新之局,危如累卵,皇上之孤,人所共見。張樵野之受寵信,恰好說明無人可用。皇上明詔廣招人才,我等無資格保舉,卻有義務考察,以備皇上選用。”
王照聽不下去:“選用?聶功亭位從一品大員,他正得到重用!先生要考察什麼,看他有沒有忠心?”
康有為不慌不忙:“不錯,多少一品或極品,並不能保證忠誠。聶功亭向強學會捐過款,他熱心於新政,倒是我們懶於聯絡,整日在筆墨上費心思,把極要緊的方麵疏忽了。究其實際,這才是關鍵,到不得已時救得性命的。”
王照越發不安:“先生說得嚇人,你要幹什麼,鼓動兵變?”
康有為笑了:“那不連我也變了進去?康有為的錦囊中,除了忠字還是忠字。我要聶功亭也如此。”他的口氣很滿。梁啟超怕王照不高興,出來轉圜道:“小航生怕造次前往,惹起誤會,彼此都不利。可以轉著彎去,譬如向軍營送書,為官兵授課,或者宣講新政詔書。皇上原有令各衙懸掛的詔旨,沒有提及軍營,這倒應該補上。”
康有為被學生提醒了:“對對,就從這裏入手。張元濟日前奏請,令京外大小各官一一表態,願行新政與否,均須立字為據。此策暫未披露,聶功亭最好先行一步,為外官做出表率。這樣一來,全國督撫都將依他為準。聶功亭的職任,還會限於提督麼?”
話說得如此露骨,王照索性明問:“你想讓他怎麼做?”康有為道:“他隻要願行新政,我們就可奏請皇上,召聶覲見,待時機成熟,即可委以直隸總督重任。這個要害位置,不能由太後的私人把持。”王照心中駭然:“總督之位,恐怕皇上也無力挪動吧?”
康有為胸有成竹:“所以就要變。變法就是變權,沒有用人行政之權,一切都無從談起。”王照再也按捺不住,立起大呼:“王小航能當狄仁傑,不能當範雎,先生打錯算盤了!”狄仁傑是唐朝名相,他勸諫武則天顧全母子天性,不要危害太子;範雎是戰國時秦國名相,他建議秦昭王加強王權,廢黜太後,放逐爭權的母舅與兄弟。王照是力主和合兩宮的,他怎會迎合康有為之意,做此挑撥離間之事!
康氏師徒無功而返,梁啟超在路上向先生進言,這有行險僥幸的意味,還是少做為妙。
康有為不禁歎息:“如能安步當車,誰肯鋌而走險?我們步步艱難,以至惡煞環伺,有刀劍加頸之勢。若不有所預備,難道束手就擒?當然也可隱退,但那等於開溜,將隱約可見的勝果,拱手讓於他人。卓如,讓你滯留在京,我知道拘囿了你,才華不得抒發,情愫不得表露,前程亦無寸進。然而你要明白,為師所求者大,區區一二品官階,入不得夫子之眼。前明於謙詩雲:要留清白在人間。我們於清白之外,還要有萬紫千紅,使山河為之易色。此等境界,狄仁傑、範雎安能想望!”聽先生表白心跡,梁啟超非常感動。不過,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一回事。老師萬事純任主觀,弟子萬變不離其宗,這個宗就是尊師。梁啟超遵從老師的意願,去見徐致靖之侄徐仁録,要他再次赴津,遊說新軍首領袁世凱。
徐仁録曾經名列強學會,與袁世凱有同會之誼,他上個月便以聯誼為名,做軍中之遊。他的一位姻親言敦源,由翁同龢薦入袁世凱幕府。有這兩重關係,袁世凱對他頗顯親熱。時隔不久,故友重來,不會是專為酒食征逐的,袁世凱豈能不明白。新舊兩黨水火不容,北京城如同一口鐵鍋,被烈焰燒煮得趨近沸騰,袁世凱早就感到灼痛。他是熱衷之人,一直未置身事外。
回想往事,光緒二十一年十月間,原在小站編練定武軍的胡燏棻,升任順天府尹,李鴻藻薦袁世凱接掌練兵。練兵事宜隸屬於督辦軍務處,因無專人主管,遇事互相推諉。袁世凱上書軍機處,請由督辦軍務大臣、兵部尚書榮祿專管。恰有禦史參劾袁世凱,“性情虛妄,擾害地方”,旨令榮祿查辦。榮祿到津視察袁部,見其軍容壯盛,部伍嚴整,大加讚賞,複奏時對袁多方開脫,並稱“一二年後定成勁旅”。德占膠州灣後,榮祿上《請廣練兵團以資防守折》,要求新建陸軍添募兵額,與聶士成軍互為犄角,扼守北洋門戶。朝廷準令添招三千人,這是一個喜訊,袁世凱為此數次赴京,因為戶部無款,迄今尚未落實。此中隱秘,外人不知,上次徐仁録來津盤桓,便拿這事當幌子。徐仁録稱,翁同龢曾想為袁世凱增兵,被榮祿阻止。近來徐致靖、譚嗣同疏薦袁世凱,皇上意欲召見,征詢直督意見,榮祿的複言不利於袁世凱。袁世凱並不戳破,反而迎合著說話,使這個謊言能夠扯下去。雙方都想拉攏他,這樣對自己最有利,為什麼要把底牌亮出來?
徐仁録一到小站,便又如魚得水,幕友徐世昌、言敦源,袁府長公子袁克定,都來陪他聚談。這也是天津官場的風氣,天津是北京的後花園,由於不知道哪朵雲彩會下雨,便對每一片京雲都歡迎。直到天黑,袁世凱才從兵營脫身,回到公館會見客人。陪著飲了幾杯酒,大家便早早散去,讓徐仁録跟袁世凱說“正經的”。徐仁録確有正經事,他請袁世凱看一份奏折草稿。這是胡景桂的手筆,他就是參袁的那位禦史。禦史可以風聞言事,他那次參奏便得之傳聞,事後通過親自查證,才知那是誣參,因此打算自劾,並推許袁世凱才堪大用。
這樣的折子很罕見,袁世凱當然看重,說了幾句感激的話。徐仁録這才說起事情緣由:新建陸軍成立不久,津門官紳便找李鴻藻告狀,稱袁辦事操切,嗜殺擅權,不受節製。李鴻藻生怕自己清名有玷,示意同鄉胡景桂糾彈。今李公仙逝,康有為跟其子李宗侗有交情,從他那裏得知這段糾葛,便去奉勸胡侍禦,要為朝廷珍惜人才。
兜了這麼大圈子,就為了推出康有為。袁世凱肚裏好笑,嘴上慷慨激昂:“南海先生,那是我最佩服的人物,可惜我對他有二憾在心。一憾去冬,他晉京過津,本想來會我,卻又怕我人一闊臉就變,竟未辱臨。二憾今春,我上京辦事,一進城先去南海館拜望,不巧恰值先生外出。原期辦罷事必拜晤,不料事到中途,小站營中急電呼歸,我不得不走。以至他回京半年多,我竟與他咫尺天涯!嗐,陰差陽錯,愧對故人哪。”
明知他多次進京,都對康有為避而不見,徐仁録不去揭穿:“康先生也有此恨,不過他說彼此心照,在非常時期,不見反比見了好。”袁世凱故作疑問:“非常時期?”徐仁録道:“是,京中風聲甚為凶險,都說九月將有大變。”袁世凱濃眉挽起:“九月?”徐仁録道:“九月,那是兩宮赴津閱兵之期。所謂大變,便是廢立。”
這回袁世凱真正驚訝了:“胡說八道!誰敢造此大逆之言?”
徐仁録道:“欲行大逆之人造的。他們憎惡皇上,隻因他推行新政,叫頑固之徒如喪考妣。京中謠言如海,從皇上病危到宮中內亂,無所不用其極。天津廢立雖是謠言,的確有人企圖廢帝。請勿誤會,這不是太後,而是心懷鬼胎之人,欲借太後之名,實行篡弑之事。”
袁世凱沉吟良久,語含悲愴:“時局如此,豈不令人悲慟欲絕。世凱不才,從朝鮮之役到小站之軍,惟思為國傾此熱血。誰料蠅營狗苟之輩,不惜挖掉國家柱腳!”
徐仁録道:“慰庭兄說到根兒上了。他們陰謀犯上,在京尚不易行,因此寄希望於津。”
袁世凱順著話音兒說:“在津也休想!有老袁之軍,還有老聶、老馬之軍,這些都是吃素的?”徐仁録頻頻點頭:“吃皇糧,保皇帝,方是小站好男兒。小弟此來,康先生交代一句話:強學會乃忠君之會,請慰廷記取忠君二字。”袁世凱聲如洪鐘:“先生之教,世凱明白!”
天津之行功德圓滿,彌補了蘆台的缺憾。約下一支援軍,用以防備急難,便可定下心來應付繁難了。當下急務仍在軍機,通過文悌之手,剛毅看到了曾廉條陳全文。條陳已經上遞,手中沒有證據,剛毅考慮將曾廉條陳重新上呈,又怕用意過於明顯,反把事情鬧得更糟。隻有亡羊補牢,剛毅吩咐幾位領班章京,要對楊、劉等人注意監視,以防他們再做手腳。
章京房的氣氛又緊張起來。林旭告訴康有為,楊、劉都想打退堂鼓,他和譚兄也感到差事難幹。好不容易插進一根針,哪能輕易抽出來?
不抽就需要鼎力支助,誰能入軍機當靠山?李端棻,徐致靖,與中樞的距離都太遠。康有為突然想到一個人,黃遵憲。黃的官位,與李、徐相差甚遠,然其眼界與學識,卻是當今達官無人能及的。他能不能入軍機主持新政?他此時遠在上海,得到的任命是駐日公使,入樞之途尚待描畫。最現成的一個人,是湖南巡撫陳寶箴。可惜這湖南陳與湖北張,總有剪不斷理還亂的聯係,需要動手修一修。
康有為在這裏運計籌,也有人在別處轉心思。數日來接連有人上書,均建議以張之洞為首相。在這些人看來,新舊兩黨勢如水火,而康有為一派還在玩火,釜底抽薪之策,便是請一尊菩薩鎮著。楊銳對此頗有同感,他找劉光第商量,能不能重拾舊議?劉光第有些猶豫,目前之局,非有大魄力者無以挽回,香帥有此力否?推而廣之,哪一位有此力?即使是一位真神,置身於此也能熔化,同毀俱損,於事何補?
這麼說,沒救了?兩人切磋一番,楊銳不甘心,仍要試探一下,他將這些議論函寄武昌。對這種危險的推舉,張之洞一點也不喜歡,很快電示楊銳,不要揚湯止沸。湖北眼下的煩心事,是黃欽差追殺汪進士,京卿們能否設法救汪?黃欽差就是黃遵憲,他離鄂前口頭答應張、梁的要求,讓汪康年將報館舊賬交與張之洞,張之洞再轉交黃遵憲,《昌言報》照常出刊。“身”當其衝的汪康年,並未就此放下心來。他找到在上海辦《漢報》的日本人宗北平,雙方商定合作方式,各自在對方的報端署名。
汪康年向武昌報告說,這比掛洋牌體麵些。汪康年正打如意算盤,黃遵憲到了上海,著手處置汪、康爭端。他先去到報館,派人投進名刺,館內回複汪康年不在。這都是麵子上的做法,按照慣例,接下來應是汪康年回拜。黃遵憲等了一天,那邊無聲無息,他派隨員前去傳話:遵旨查報,令館方將人欠館款、館欠人款,清列賬目,全盤交付官報接收。
這與武昌傳來的訊息迥異,汪康年慌了手腳,複函分辯:一則稱等待南洋公文到滬,報館即上稟交接細目;二則稱此館係集捐而成,有所變動,捐款諸公皆應與聞,斷非汪某一人所敢擅行。這是拖延之術,黃遵憲不跟他饒舌,又派員去催。汪康年反請黃遵憲將報館實情上奏,待有明旨,立即交報;一麵又向武昌告急,央求大帥與欽差論理。
未等張之洞發話,黃遵憲先給他發電。電文很長,首先簡述與報館交涉經過,然後說:汪先刊《告白》,稱係己創,今又稱館係集捐,交收難作定議。遵憲所奉電旨為,是誰創辦,查明原委。查此館開辦,憲自捐一千元,複經手捐集一千餘元,汪以強學會餘款一千餘元,合四千元,載明《公啟》,作為公款,一切章程帖式,係憲手定。《公啟》用憲及吳、鄒、汪、梁五人名,刊印萬份,布告於眾。是此報係公報,以公報改作官報,理應遵辦。且憲係列名倡首之人,今查辦此事,不遵議交收,憲即違旨,此憲所斷斷不敢者。如汪能照交,即行電奏,自可妥結。如汪不交,憲隻得將核議各節,電奏請旨辦理。憲自問所以盡友道而顧大局者,一則改為《昌言報》一事,絕口不提;二則所列結賬,即有不實不盡之處,斷不糾問;三則所存各項,倘不能照賬如數交出,當為通融辦理,此為憲心力所能盡者。為汪計,理應交出;倘或不然,結局難料。再,憲有密陳者,汪在滬每對人言,此報改為《昌言報》,係憲台主持,惟憲實不願此事牽涉及於憲台,流播中外。總之,此事係將公報改作官報,非將汪報改作康報。倘蒙憲台鑒憲微衷,求憲台將憲遵旨核議交收之法,電汪即行遵辦,免曠報務而誤程期。
此電到達武昌,張之洞看後倒吸一口涼氣。黃遵憲是《時務報》的真正發起人,他若打定主意,誰能跟他辯理?梁鼎芬氣不忿,直後悔沒有親去上海,為汪康年做後盾。張之洞搖頭說,誰去也不行,黃遵憲今非昔比,腔調大變,即為明證。北京有訊,皇上有意讓其做尚書銜使日欽差,而康黨正大肆活動,留黃在京做軍機、入總署,當新政的主心骨。情勢變方法跟著變,湖北何必出頭硬抗?
張之洞委婉回電:報事與閣下在鄂晤談後,曾勸汪交出,不必係戀。茲當更勸其速交,但不知肯聽勸否。至此事恭繹電旨語意,並無偏重一麵之詞。閣下如何辦法,自必能斟酌妥善,上孚聖心,下洽公論也。附致汪一電,請轉交汪穰卿:報事速交,最為簡淨,千萬不必糾纏。《昌言報》既可開,若辦得好,亦可暢行,何必戀此殘局,自生荊棘哉。張電軟中帶硬,稱電旨並未偏重一麵;同時抓住黃電“絕口不提”四字,強調“《昌言報》既可開”。張之洞又給長駐上海的趙鳳昌發電,令他轉囑汪康年,向汪康年的同鄉王文韶求助,最好能在京斷康後路。
黃遵憲十分清楚,他把老憲台得罪了。由於長期駐外,對於東洋和西洋,他看得比任何達官都透徹。張之洞以洋務領袖自居,但他的洋乃是“羊皮”,隻能做雙皮靴隔癢而已。他還要用這靴束別人的腳,比如湖南新政,就被他拘得舉步維艱。在人矮簷下,黃遵憲不得不削足適履。現要出洋了,他至少應拿出一點留洋的做派,使事情回歸本來麵目。這放在張之洞眼中,就是忘恩負義,而且是小人得誌。這也是中國的“本來麵目”。
思索至此,黃遵憲心中隱隱作痛,有一種徹骨生寒的感覺。梁鼎芬罵他“欲行康教”,這一回他更是得寸進尺,跟康有為站在一條船上,跳進黃河洗不清了。實則究其內心,康有為的躁進偏激,他也不以為然;當前的京中情勢,他也望而生畏。康有為們的謀劃,他認為不會成功。即使他真能高升入樞,在那個荊棘場中,他又能做成什麼?這正好表明,書生之見與謀國之略,中間隔著無形的天塹,康有為永難跨越。因此,黃遵憲不願急急進京,他倒希望康有為出京。他硬起頭皮追討《時務官報》,便是為康有為預備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