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大不了。麵對潮水般湧來的上書,加上特旨任命的新人,剛毅起初有點擔心。為了測測四章京的深淺,他特意留心孫家鼐帶交的那件條陳。那由筆帖式奎彰所上,附片彈劾:“奴才此次敬陳管見,自七月十七日回明左侍郎阿克丹,阿克丹盛氣相向,散衙時並無示下,僅將原呈交堂書手。十八日奴才進內回明尚書孫家鼐,麵奉尚書諭,二十日正班代遞。當即進署口述堂諭,將折封一件,交堂主事馮元辦理。不料馮元於明明憲諭毫不理會,將原折封多方挑剔,安坐而語,麵含怒氣,謂二十日不能遞,二十四日加班再遞。雖經奴才力爭,其言如鐵鑄成矣。”奎彰的正折自薦去日本留學,這個想吃東洋飯的家夥自稱寒微,留學費用約需七百四十兩,他要求由官支領。
這件條陳由楊銳、林旭處理,簽條上的批語是:“所陳是否屬實不可知,然揆之情理,必非敢於造言欺罔,所請應候聖裁。”用語中正平和,尚未借事鼓煽。
而皇上也沒有再發威,隻在兩天以後,發了一道很長的諭旨:“國家振興庶政,兼采西法,誠以為民立政,東西所同,而西人考求較勤,故可以補我所未及。今士大夫昧於域外之觀者,幾若彼中全無條教,不知西國政治之學千端萬緒,主於為民開其智慧,裕其身家,其精乃能美人性質,延人壽命。凡生人應得之利益,務令其推廣無遺。朕夙夜孜孜,改圖百度,豈為崇尚新奇?乃眷懷赤子皆上天之所畀,祖宗之所遺。非悉使之康樂和親,朕躬未為盡職。加以各國環處,陵迫為憂,非取人之所長,不能全我之所有。朕用心至苦,而黎庶猶有未知。職由不肖官吏與守舊士大夫不能廣宣朕意,乃反胥動浮言,使小民搖惑驚恐,山穀扶杖之民有不獲聞新政者。朕實為歎恨,今將變法之意布告天下,使百姓鹹喻朕心,共知其君之可恃,上下同心,以成新政,以強中國,朕不勝厚望。”
令將四月二十三日以後所有關乎新政之諭旨,由各省督撫刊刻謄黃,各州縣教官詳細宣講,務令家喻戶曉。此次諭旨並著懸掛各省督撫衙門大堂,這是采納康有為的建議,也是回應奎彰的籲求。不過,奎彰要求的銀兩卻沒有到手,得另想歪法刨食兒了。
皇上諭旨苦口婆心,剛毅不無感動。然而國家大事,哪是口舌能夠推動的?皇上不願防民之口,這固然好,因此引得唾沫橫飛,又有何益?隨便抽一件看:“今之六部各院堂官,具有天良者無幾。其平日進署當差,專以賄賂之厚薄為其優劣。其考試軍機、總理衙門章京,專以條子之多寡為去取。條子由賄賂而得,同一座主門生,凡三節兩壽,每次送銀數百兩數十兩者,為上等門生;送二兩四兩者,為下等門生。凡遇考試派優差,該座主為上等門生轉遞條子。軍機大臣所遞者為大條子,各部院尚書侍郎次之,九卿所遞者為小條子。若無師生之誼者,能加倍送重禮,亦可得大條子。各堂官既以賄賂為重,自以人才為輕,試問正直廉明家貧親老之員,何由表見。”
所言當然是實情,可他為何不說,若無三節兩壽的孝敬錢,堂官如何過日子?與規費和真正的賄賂相比,節禮還算是幹淨錢。這是按通例立論,剛毅這位樞臣卻是特例,他以硬正著名,從不收人錢財。隻因他稟性剛直,受不住那些醃臢。還因他開有幾家當鋪,將本求利貼補家用。
這天散值後,剛毅來到南鼓樓巷,走進自家的一處當鋪,跟掌櫃的說話。陸續有幾名客人上門,剛毅擺手讓掌櫃去照應,自己歪在靠椅上打盹。睡意蒙矓間,聽見口舌相爭聲,睜眼看見一個中年當客,手上擎著一幅字,正在大肆吹噓。掌櫃訕笑應付:“好了好了,我們這裏不識貨,你到別家誇寶去。”
那人糾纏不休:“寶物當入寶地,此乃旺相之家,我不來算我傻,你不收是你差。”旺相是流行語,“相”字似有所指,引起剛毅的注意。剛毅打量那張臉,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時又聽那人炫耀:“康南海之曲,文侍禦之書,當世雙絕,天下獨一,失之交臂,有眼無珠啊!”這兩個名字勾住了剛毅,他示意地清清嗓子。掌櫃走過來,低聲告訴他,這人打出康有為的名號,要當五百兩銀子,其實那字一錢不值。剛毅站起身,來到櫃台前,伸出一隻手指。那人忙把字幅展開,請剛毅一觀。但見上麵寫著:
南海自度曲
狀元花魁,花魁狀元,妒煞蛾眉。眉黛鬢青桃麵蕊,情釀蜜酒酒溢杯。葉顫巍,姿葳蕤,言陶醉,笑嫵媚,尤難禁,妙人兒嫋嫋出翠微。色膽包天心血沸,欲海揚波做一回。雲鬟兒墜,羅衫兒褪,偎倚嘴兒,伏貼背兒,煉丹爐中舂米碓,顛倒何奈誰跟誰。縱橫術,嬉還魅,吸納功,盈複虧,拷遍心肝肺,傾盡精氣髓,呀,淺嗔薄顰恁滋味,嬌喘香汗軟玉堆。莫道狀元行徑偉,卿作蛇妖我作龜。曲未盡,鼓猶擂,動天下,勢有為。
剛毅乜那人一眼:“這是你做的?”那人答:“這是康南海自述其樂。”剛毅質問:“你是什麼人?”那人自報:“姓文名悌字仲恭——”剛毅斷喝:“來人,拿下這個假冒的!”幾個從人衝上去,將那人雙臂反剪。那人呼叫:“文侍禦救我!”從看熱鬧的人中間,走出個笑眯眯的文悌來。剛毅啐他:“裝神弄鬼,是你的慣技!”文悌提起一段往事:“極品夫人唱砸的戲,我拉個人來救場,中堂怎麼怪我?”聽他話中有話,剛毅猶豫了一下,轉身走向裏間,文悌和那人跟在後麵。剛毅先在主位坐下,毫不客氣地瞅那人:“這是誰?”文悌介紹:“國子監助教曾廉。”剛毅鄙薄道:“曾廉何曾有廉恥!康有為嫖妓事,你們還能鼓搗出名堂?”文悌笑言:“這要看中堂如何利用。曾兄是湖南邵陽人,邵陽人驅逐康黨樊錐,堪稱義薄雲天。要將這火燒到京師,曾兄自問義不容辭。他撰寫一件討康條陳——”
剛毅攔住話頭:“想求我遞?這不合體例,何況我被皇上視為頑物,由我出頭,適得其反。”文悌道:“上稟中堂,條陳已由都察院代遞。曾兄的意思,是請中堂照看著點,別叫老鼠咬破狀紙。”剛毅放下心道:“你怕康黨做手腳?件件上書都記錄在案,諒他們沒有那種狗膽!”
剛毅當然沒有鬆手,他找到裕祿,要他對條陳加強經管。康有為尚不知有人暗算,這些天,他正為京城修路煞費苦心。萬民上書形成的聲勢,聳動了駐京洋人的視聽,促使他們做出反應。英、法、美、日等國使館,都有翻譯、參讚造訪康有為,讚揚中國的變法維新,已經出現了良好勢頭。
不過,在調子樂觀的交談中,總有一個不愉快的話題,那就是糟糕的京城道路。這讓康有為想起一句名言:“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是啊,一路不整,何以行新政!康有為請總署遞折子,光緒覽奏後,即令內閣明發上諭:“京師為首善之區,現在道路泥濘,溝渠河道壅塞不通,亟宜大加修理,以壯觀瞻。著工部會同管理溝渠河道大臣、步軍統領衙門、五城禦史暨街道廳,將京城內外河道溝渠一律挑挖深通,並將各街巷道路修墊坦平,毋得遷就敷衍,仍將籌辦情形及開工日期迅速具奏。其款項著由戶部籌撥。”
此旨一下,萬民歡欣,有可能插手揩油的人也躍躍欲試,惟有戶部叫苦不迭。這並不是新鮮事,每年歲修經費二三十萬,加上勒索商民,訛詐鋪戶,得款甚巨,多被官員旗丁分肥,到工者寥寥無幾。今又為其開利藪,請問錢從何處來?主管者沒辦法,上書人有主意。旨下三天內,便有八件條陳專論修路,其中就數陳季同的折子設想周全。陳季同是花翎總兵銜副將,長期做出使歐洲頭等翻譯官。他提議按照英國倫敦的辦法,設立工程總局,先測量街衢裏巷,算出工程量及所需款項,再估算落地稅和車馬捐。然後可向外國銀行貸款,同時改造車輛,如歐美馬車、街車之式,並準通行東洋車。他在條陳中說:“西人凡修路、造橋、設自來水、燃電氣燈、車輪改造等,皆係借款為之,豈官民具有巨資先墊哉?至抽稅抽捐為修路之費,蓋為民也,豈不樂輸乎?”
林旭對這套辦法很欣賞,批簽上呈後,傍晚專程去康寓報告。康有為說計劃得甚好,在座的訪客也紛紛稱許。有一個人坐得稍遠,麵帶笑意沉思不語。談了一陣,大家散去,那人依然坐著不動。康有為忽然覺得他另有想法,便問:“餘兄有何高見?”這位“餘兄”便是刑部主事餘和壎。隻見他笑了笑道:“拙見而已。有一位外國人有辦法,待我問過再來領教。”
兩天以後,餘和壎又來拜訪,完全是興衝衝的模樣了。他認識一位比利時商人,名叫羅花,前些天二人談起修路事宜。羅花告訴他,馬車和街車均已過時,現在各國都城通行電車,用電車之利潤作為修路經費。北京內外城,加上西直門到頤和園,大約三百萬兩即可修成。羅花願意借款,由中國公司建設。將來電車贏利,百分之五十歸羅花,二十歸公司,三十歸朝廷。建成通車後,第十五年開始拔本,七十五年本息拔淨,車路全部報效國家。
餘和壎如聽天外仙音:不要中國一文錢,憑空得到一條路,世上哪有這等好事!在半信半疑中,他通過一位親戚介紹,去見華俄道勝銀行經理璞科第。從那裏得知此法不虛,更重要的是,羅花在本銀行有存款,並在外國屢辦大工。餘和壎心裏有了底,跟羅花商談了一天,草簽下《擬辦北京車路公司借款合同》。他今天把這份合同帶來,請康先生過目。
康有為接過細看:一、車路公司華官擬請國家準備其借款,在京城內外至頤和園為止,安置凹軌,駛行街車。現與羅花比國窄軌公司議定,借款三百萬兩,華洋兩公司合辦。二、比公司於華官所定一切章程,皆願遵守。三、所借之款,除本工程外不索另外保項……康有為一直看到第十六條:全本拔清後,所有一切路軌車輛等件,全行報效中國國家。他看完後閉目揉眼,餘和壎直勾勾瞅著他,不知他會作何反應。
康有為猛然抬頭,在那合同上拍了一掌:“我佩服餘兄,做成了這樣一件大事!”提著的心放下來,餘和壎笑逐顏開:“還可行麼?”康有為道:“怎不可行?我常說,辦法總是有的,就看你用不用心。就說修路這件小事,它耽擱了多少歲月?皇上不去推,下邊絕不動。”餘和壎連連點頭。康有為歎出一口鬱氣:“這下好了,諭旨下了,法子和機會都生出來了。不過到底何法可行,恐怕還得多所領教。我看這是副本,放在這裏我再看看,好不好?”餘和壎答應著辭去,回到刑部趕擬條陳,將那份合同作為附片,呈請堂官代遞。
餘和壎的電車合同,的確令康有為吃驚,這個不哼不哈的主事,竟然弄出了這個!他抽出半晌功夫,去到總稅務司署,請裴式楷審閱合同。赫德曾叮囑裴式楷,對這顆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稅務方麵要做一些價值投資。裴式楷用專家的目光,對合同做出全麵評判:羅花將口頭的投資,改換成書麵的借款,所以,他不需投入一文錢。可他通過七十五年的獨家經辦,第一獲得了經營權,全部工程由其設計施工。第二獲得了建設權,沿線的路燈與店鋪由其架設、管理。第三獲得了基礎設施經營權。最後,全部資本由其獨立運作,一切由他說了算,中國的利益怎麼保障?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規劃應屬可取,如果有金融和工程專家參與,重新談判,製訂合同,並付諸實施,對北京將是一樁幸事。康有為聽得心裏癢癢,詢問裴式楷,總稅務司是否願意參加進來?裴式楷想起康氏兄弟受騙的往事,在肯定的回答中加入忠告。總稅務司將動用專業知識,為中國的公共事業提供服務。他勸康先生分出一些精力,對技術和建設多所關注,必會有利於維新大業。這話不無道理。康有為回寓後浮想聯翩,在督辦時務官報以外,添加一個督辦電車工程,一定能增加說話的分量。時至今日,連王照都取得專折上奏權了,他還沒有,豈有此理!為了此事,他迫切需要了解上書情況,可是接連兩天,林旭或譚嗣同都沒過來,康有為頗為煩悶。
第三天譚嗣同沒有當值,他來到南海館,康有為方才得知險情,不由大吃一驚。原來,兩天前值日時,譚嗣同拆閱一封條陳,題為《應詔陳言折》。折由湖南舉人曾廉所上,長達萬餘言,提出五策,分別為養聖德、去奸邪、留正學、擇將帥、慎財用。“養聖德”一節指責皇帝,近日詔旨以開創自命,置祖宗於何地?固守祖宗不變之法,始有萬世不墮之業,失此不圖,邯鄲學步,變亂家法,何以為國?
此人立論荒謬,言語迂腐,譚嗣同直想一把拋開,因有職責拘著,隻好耐著性子往下讀。讀到“去奸邪”這一節,他的眼光被扽直了:“臣竊見工部主事康有為,跡其學問行事,並不足與王安石比論,而其字則曰長素。長素,謂其長於素王也。臣又觀其所作《新學偽經考》《孔子改製考》諸書,搖亂聖言,摻雜邪說,至上孔子以神聖明王傳世教主徽號。蓋康有為嘗主泰西民權平等之說,意將以孔子為摩西,己為耶穌,大有教皇中國之意,而特假孔子大聖借賓定主,以風示天下。故平白誣聖造為此名,其處心積慮,恐非尋常富貴足以饜其欲也。……康有為進,而梁啟超之徒皆相繼而進。康有為以孔子為自作之聖,而六經皆托古。梁啟超以康有為為自創之聖,而六經待新編。其事果行,則康氏之學,將束縛天下而一之,是真以孔子為摩西,康有為為耶穌也。如此邪妄之人,能為皇上用乎?皇上不用,則開會聚黨以鼓其邪說;皇上用之,則惟希合以堅皇上之心,以計退大臣,以法散群臣,使皇上左右前後,皆其私黨,借權行教,遂其所為。臣謂皇上當斬康有為、梁啟超,以塞奸邪之門,而後天下人心自靖,國家自安。”
注目在那個“斬”字上,譚嗣同自感血脈僨張,不知是氣得還是驚得。康有為受劾無數,然而上奏請殺,這還是破天荒第一次。上奏人是湖南士子,譚嗣同的老鄉!曾廉的用語老辣無比,“教皇中國,欲為耶穌,非尋常富貴足以饜其欲”,這都是許應騤、孫家鼐未曾說過的,足以煽動皇上的疑心。怎麼辦?怎麼辦?譚嗣同埋著頭假作細審,心裏咚咚跳著,回想淩晨四時,是自己進入軍機處值房,從裕祿手中接過二十三件條陳。回到章京房,與劉光第一同檢點,其中十五件是密封件,曾廉條陳為其中之一。這就是說,此件別人沒有閱讀過。
盡管不知如何處理,譚嗣同還是稍稍心定了些,伸手掀到下一頁。臭長文章不值得再看,他仍做出詳讀的樣子。翻到末尾才知道,最厲害的在這裏——曾廉在附片中,摘錄梁啟超在湖南時務學堂的四條批語:一、議院雖創於泰西,實吾五經諸子傳記,隨舉一義,多有其意者。惜君統太長,無人敢言耳。二、今日欲求變法,必自天子降尊始。不先變去拜跪之禮,上下仍習虛文,所以動為外國訕笑也。第三條說,朝廷賦稅取之於民,而不為民辦事,人民應當怨恨。第四條說,清兵入關屠城屠邑,無異於強盜民賊,令人永遠銘記此殺戮世界。曾廉援引雍正舊案,當時曾靜受呂留良謗書之惑,辱罵清朝祖宗,雍正帝對呂留良開棺戮屍。今康、梁悖逆超過呂、曾,皇上如不予以嚴懲,何以對列祖列宗?
梁啟超的這些批語,曾由王先謙等附於《湘紳公呈》之後,向湘撫陳寶箴舉發,被陳寶箴壓了下來。今日曾廉直接捅給皇帝,康、梁的殺身之禍,恐怕難以避免。批語不能上呈!心裏閃過一念,譚嗣同瞟一眼對麵,隻見劉光第伏在桌上,安靜地寫著字。
譚嗣同揉了揉眼,對近邊桌麵稍作整理,把散開的條陳摞在一起。然後悄悄撕下兩頁附片,裝作不小心,將套封連同條陳碰落地上。他自怨地嘟噥著,彎腰去撿,將附片迅速塞入鞋縫,壓在腳底。他把折件撿起,劉光第關切地欠起身,小聲問:“沒事吧?”譚嗣同搖頭:“沒事。哦,也算異事,裴村兄請看。”劉光第接過遞過來的條陳,看了一陣,眉頭皺起:“你打算怎麼辦?”譚嗣同道:“我要駁他。”劉光第將條陳推過來:“駁吧。訾議康學可以,何必出一斬字,這人奇怪。”
譚嗣同展紙濡墨,針對曾折逐條批駁。起初字斟句酌,很快文思泉湧,腳底下有一團火烘烤著,將他的文字燒得滾燙:“即以君臣而論,孟子論爵祿,天子列於一位,故有民為貴君為輕之說,有貴戚之卿易位之說,有土芥寇仇之說。此等議論,自後世視之,皆異議可怪之論。不知君與臣共受天之爵祿,不敢以爵祿為己物也。孔、孟周遊列國,曆九州而相多君,明乎此而孟子之言可無疑矣。西人見君不拜跪,茶會並坐,有若朋友,頗與古禮相合。日本明治元年,大久保利通上疏雲:誠欲合全國君臣上下為一心,必自天子降尊始……”洋洋灑灑寫滿一頁紙,又寫下一頁。劉光第有些詫異,向這邊覷了覷,起身走過來,念出開頭一句:“養聖德首在明大義。”
譚嗣同忽然醒悟,本要駁“養聖德”的,寫著寫著信馬由韁,變成了為“天子降尊”做辯護。看出譚嗣同的窘急,劉光第輕輕說了句:“駁此謬論,似乎不需多言。”譚嗣同領情地點點頭,提筆寫下一行字:“臣嗣同以百口保康、梁之忠,若曾廉之言屬實,臣嗣同請先坐罪。”寫畢,他用目光問劉光第如何。劉光第想了想,要過筆來,在後麵寫下:“臣光第亦請先坐罪。”
聽罷敘述,康有為驚得變了臉色,對劉光第的義舉十分感激。譚嗣同仍處在感慨中,知人知麵不知心,難時方識義如金,劉君高義,足以當此。然而,二小臣的擔保,能否擋住這當胸一刀?
事急了!康有為心中閃出三個字,接過揉皺的附片看。譚嗣同離座去櫃格上找,沒有發現要找的,康有為意識到了,伸手指指櫃旁的矮凳。譚嗣同從凳子上拿起火柴盒,走近來,擦著火。康有為將紙頁點著,看著它化成折皺的燼片,這才說話:“言語不謹,是會誤事。好在聖德如海,已包容過許、文、孫、陳之劾。陳寶箴也參我,沒想到吧?”譚嗣同道:“他是以參為保。湖南黨爭鬧到北京,隻怕他也自身難保。”康有為道:“我近日擬定一折,請楊漪川代上。我也以參為保,請皇上敲打他立定腳跟。”
譚嗣同不以為然:“先生,陳寶箴為人謹飭,潔身自好,很難壓服。他若反唇相譏,恐於新黨不利。”
康有為道:“走著瞧吧。在夾縫中討生活,沒有不磕著碰著的,哪能那麼自好?此次之險,若非撞在複生之手,我就被曾廉斬殺了,陳寶箴到哪裏譏我?湖廣張、陳兩大吏,本應屬於新黨,偏比舊黨更難對付,中國之維新苦矣哉。我想著是不是去上海,或竟回南海,複生你說呢?”
他的滿腹鬱憤需要發泄,譚嗣同當然明白,卻不願作閑語:“在京說京,嗣同進了軍機處,才知道情況有多糟。五名大臣三十八名章京,最具天良者,不過能做到不壞事而已。皇帝確是好皇帝,可偏偏沒有一個好皇母,孤家寡人,誰人來保?靠我們?無拳無勇,做得甚事?張、陳輩確應奮力保皇,可是你看看,他們若露出一點真相,必先敗倒。如此混沌世界,若不殺出一條血路,誰能突破重圍?”
聽到那個血字,康有為的心目中一片赤紅,不由眩暈一下,抬頭惘然地向東南張望。譚嗣同以為他想起了家鄉,不料聽到輕輕三字:“袁世凱。”譚嗣同不明白:“嗯?先生為何提他?”康有為反問:“你看他怎樣?”
譚嗣同直視康有為的眼:“我請人打探過。那裏剛發生一樁血案:一天清晨,幾個賣菜人來到營門外,隔柵向裏張望。這時營門走出一位將官,喝問了一聲,賣菜人支支吾吾,將官拔槍便打,接連數響,死二傷三。袁世凱親自巡營,算得良將。亂槍殺人,又算什麼?”
康有為不大在乎:“大將軍嘛,草菅人命,也是本分。咱們圈內,缺少這種勇武人物。”譚嗣同道:“勇於屠殺貧人,也勇於阿附貴人。榮祿和懷塔布前去遊玩,他親自出迎三裏,有這樣的大將軍麼?”康有為咂咂嘴:“這是真的?武夫行徑,我等不懂。複生,皇上命裕祿經管上書事務,為何不用廖壽恒?”譚嗣同眉頭緊挽:“這也鬧不懂。頭一天兩下膠葛,還是廖壽恒解的圍。我和劉裴村琢磨,也許是太後要裕祿管。”康有為哼了哼:“太後?她還能活多少天?”
太後今年六十三,老人家還很年輕呢,你能把她怎的?二人議論不出名堂,權且作罷。從這時起,一片烏雲籠罩在康有為的頭上,撥拂不開。
這件條陳,在光緒心中勾起的則是疑雲。他猛然想起,下旨采購的書籍尚未辦好,忙令催問。總署電詢上海,蔡鈞回電稱,奉辦的《孔子改製考》剛剛付郵。一件芝麻大的事情,非三令五申總辦不好!光緒悻悻地想,卻已熄了火氣,他無心考較康有為的真偽了。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對於康有為,一百個人有一百種看法。要緊的是他自己,他看到的才是真實的。
“臣嗣同以百口保康、梁之忠”,他不要這一百口,也不要劉光第搭上的多少口,他隻要康有為的數十次上書,十數本書籍,還有那條描畫盡善的變法路徑。既然如此,曾廉的條陳便不可取,更不可觀。“臣以為皇上誠欲變法,必求忠毅清直之臣,庶幾如範仲淹之比,而後可以致治。康有為、梁啟超乃舞文誣聖,聚眾行邪之人,臣謂皇上當斬康有為、梁啟超”,這等文字怎敢映入太後之目!如何處置此折?光緒提筆躊躇。批一“存”字,那是交付存檔;批一“留”字,那是留中不發。但這皆留形跡,光緒索性將筆擱下,一字不批,留滯於宮,這折子便如一滴朝露,在太陽光下無聲地消逝。兩天過去,平安無事。
康有為稍許放心,曾廉卻似熱鍋上的螞蟻,不得安寧。為了辦成此事,他先拉攏楊銳,又去央求剛毅,把前後都照應到了。偏偏毫無反響,莫非出了紕繆?四章京如何分班,如何當值,曾廉是不清楚的。他想探聽消息,就在繩匠胡同附近逡巡,等到楊銳散值回寓,曾廉便做出不期而遇的樣子。楊銳覺得膩歪,並不請他進宅,立在路旁嗯啊敷衍。曾廉套不出話來,隻得訕訕地走開。
過了一天,故伎重演,這回楊銳不客氣了:“曾兄,朋友間當以公義相交,而不以私誼相累。兄弟進宮當差,時刻戰戰兢兢,惟恐有負君父。軍機處規矩森嚴,我怎敢泄露其中情形?”曾廉賠著笑臉:“楊兄責備得極是。隻是小弟私誼卻是公心,不瞞老兄,為寫那件條陳,我絞了兩個月腦汁。並非覬覦富貴,乃為貢獻赤誠,我上書之末說得明白:惟臣草茅愚賤,昧死上言,以皇上之神明,或赦而不誅,而康有為、梁啟超必有以中傷臣,設計置臣於法;然臣亦不懼也。兄弟不怕死,怕的是上書被人湮沒,不能上達禦前。四卿乃皇上親拔參政,楊兄與有責焉,為何拒人於千裏?”
這話倒不好抵擋。其實,昨天散值後,楊銳就從劉光第處知道了情況。譚嗣同寫下擔保的言辭後,又加寫重重的一句:“曾廉誣及聖躬,請將其從重治罪,以為抗拒新法者戒。”皇上如果震怒,這人是逃不掉的。想到此話意稍軟:“條陳處置自有定規,小臣何敢變亂?我未見到曾兄大作,我隻能告訴你這點。其他各位都會守口如瓶,你不必去問,也不必擔心。”
從楊銳這裏一無所獲,曾廉隻好去找文悌。文悌說,他昨天見過剛毅,剛毅叫他放心,根據辦事規程,條陳應已上呈太後。這就是說,康、梁罪狀將暴露無遺,隻需等待懿旨處治了。文悌還不知道,剛毅此時正在撓頭。因為剛毅發現,他的訊息竟不準確。
這是在頤和園,早朝以後,軍機全班隨從聖駕,去樂壽堂晉見太後。按照規製,慈禧已不麵見軍機。剛毅思忖,是不是康、梁案發?剛毅隨班朝見,到議事時才知道,議的是昭信股票存廢。禦史黃桂鋆上折子,翰林院編修張星吉上條陳,指稱股票擾民,要求立即停辦。軍機已經議準,需要太後批準,慈禧問明情況,很快說一準字。
慈禧的話轉向上書,她的注意力果然在此。她提到餘和壎的條陳——她對電車很好奇,巴掌寬的凹軌,能像鐵路那樣跑火車麼?大臣們沒人說得清這個,倒是光緒懂得多,小至拆卸鐘表,大到造船鋪路,他都用心鑽研過,當然能說明電車和火車的分別。慈禧聽得津津有味,感慨這比看戲熱鬧,洋人們的心眼兒真多,上天入地都來得。當然,上書人的心眼兒也不少,僅整修京路一項,他們就提出收取捐稅、設立局所、疏通河湖、種植桑柳、改製輪車、添人巡街、滾機軋路等辦法,可謂五花八門。看起來,慈禧也想把京城收拾得漂亮些,大臣們便都湊趣兒,各說了幾句順耳話。
在一團和氣中,慈禧忽然變了口風:“這餘和壎怎麼回事,一個小小主事,與外國商人私立合同,膽子哪裏來的?”眼光對著臣子,話卻是衝著皇帝去的。侍坐的光緒欠身作答:“回額娘話,他這隻是草簽,等於兩人擬訂一份草稿,上呈以待朝廷定奪。”慈禧瞅他一眼:“你是說不作數麼?可章京票擬的簽語,寫的是‘請飭下總理衙門議辦’,而不是常見的議奏。這不明明要辦麼?”
聽到“票擬”這個詞,光緒心頭一驚,一時對不上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