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聽此言,光緒急於辯解。
慈禧不以為意:“我隻就事論事,並不是要嗔你。到了那時光,就是不動他,老人兒自己都待不住。敬信不就上奏說,心粗嘴笨見不得洋驢麼?叫他退出,李鴻章也退,叫裕祿去補總署大臣。進一退一再搭個一,你不嫌吃虧吧?”雖說話中帶刺,結果好得出奇,光緒忙不迭答應。又想到裕祿連中三元,這也有點格外吧?
慈禧沒叫他猜啞謎:“你六叔臨終舉薦二賢,裕祿便為其一。他看上去毫不起眼,這叫不顯山不露水,多數人做不到。你這個滿尚書挑得好,李端棻就差些了。康有為說東他不說西,還有這樣的大臣?好在他比裕祿資曆淺,不像懷塔布,根本拿不住許應騤。從這上頭說,這對搭檔也過得去。至於壽耆,他除了是宗室,別的沒長處,你為什麼挑的他?”
慈禧主動開口,光緒求之不得,趕忙答說:“在應補名單上壽耆靠前,兒子因此圈他。”慈禧道:“那你也太不走心。排名單的抬舉他,是看重他那條黃帶子。皇帝順手一圈,就顯出偏向來了。”
雖不知原因何在,慈禧不喜歡壽耆,卻是顯而易見。光緒樂得奉迎:“額娘教訓得是,壽耆不稱此職。”
慈禧往下數落:“薩廉也還將就。徐致靖呢,這個老人兒官運看漲?”光緒心裏一緊:“回額娘話,宦海浮沉之人,追祿逐利者居多。徐致靖留心時務,屢上求變之疏,在其向暮之年,尤屬難能可貴。”慈禧微哂道:“好啊,老人隻要求新,他就值得褒揚。我拿掉宗室,保留新派,也有可取之處,是不是?”光緒離座躬身:“額娘這話令兒子不安,兒子——”
慈禧抬手示意:“你坐下,我沒有不悅的意思。打破一隻水缸,就得把它箍好,漏不漏水就難說了。壽耆的缺由誰頂?”光緒賠著小心:“這要請娘示下。內閣學士闊普通武,與壽耆同官,其見識則超越同輩。”慈禧乜一下眼:“請設議院的那一位?他這見識打哪兒來的,我倒真想知道。不說這了,說軍機。你想把軍機也打爛重造?”
光緒又要起立:“軍機處乃朝廷中樞,兒子哪敢輕忽?近日廣開言路,上書如潮水湧來,為了不至積壓,需要增加人手。章京是微末之員,與軍機大權毫無關涉。”慈禧想說什麼,卻又改變主意,坐在那裏沉思默想。過了好久,她仿佛從夢中驚醒,輕聲歎息:“軍機軍機,中藏天機。當初設立是為打仗,以後朝朝都得打仗,到哪一天才不打仗?”
娘與兒之間打了一場仗,使得光緒精疲力竭。好在一道坎跨了過去,光緒於當日明發諭旨,禮部六堂重新任命,李鴻章、敬信退出總理衙門,對楊銳、劉光第、林旭、譚嗣同等四人,均賞加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與新政事宜。許多人加官晉爵,惟有李鴻章“飛來橫禍”,令人為之錯愕。總理衙門大臣不是官,而是差,它的好處是有事可幹,讓不握實權的大員得到些安慰。丟掉這個差,他就僅是文華殿大學士了,華而不實,名副其實。得到消息,“一案之人”敬信首先來拜,表達慰問之意。
聽敬信說曾上奏請辭,李鴻章不禁失笑:“臨死拉個墊背的,我是你害的!可你上門不提禮物,還得管你飯吃,戶部尚書好摳門啊。”敬信也笑:“賢良寺除了齋飯,還有什麼嚼頭?真是的,你為何不買處宅子?常年借寓,總不方便。”李鴻章道:“一聲令下,拔腿就走,我圖的是這種方便。不瞞你說,我在京師找不著家,總想有一天得回合肥鄉間,像光肚娃一樣玩尿泥。”敬信的笑容漸漸收起:“找不著家,我也如此。說句誅心話,我們滿人是沒有了家,隻在這地兒騰挪做窩。”
他能說出這話,便讓人覺得有可敬處。主賓於是置酒盤桓,把滿腹牢騷消澆淨盡。臨分手時,敬信想起一件事:“中堂囑咐的事情已經辦了。雖是好消息,但放在今日似乎不宜。”李鴻章問:“吳漁川的事?”敬信道:“是。榮仲華來函稱,懷來縣令出缺,定由吳永接任,九月就可赴縣。”
李鴻章笑道:“如此佳訊,我替他謝謝你和仲華。你怕這個幕友走了,無人聽我嘮叨?請勿擔憂,九月以後,我叫老和尚牽一頭牛來,我彈琴鼓瑟就是了。”敬信大笑辭去,李鴻章令人把吳永找來。吳永,字漁川,浙江吳興人,中法戰爭時入湘軍鮑超幕府,稍後曾紀澤以次女妻之。李鴻章赴日議和,吳永隨從做文案,接著又跟隨入京。李鴻章自比裱糊匠的那段牢騷,就是對他而發。他伴隨這位閑臣度過的落寞歲月,像遠灘沙子一般鬆散。聽到就要離開,吳永惶恐而又不舍。李鴻章仍作笑談,縣令古稱百裏侯,比我這伯爵高一級,我見你要免冠作揖了。
康有為對於這場劇變,像旱天得雨一般興奮。在他看來,成功的勢頭已經顯現。欽點的軍機四卿,林、譚都是他的弟子;楊、劉雖出張之洞門下,也都讚賞康氏學說。守舊派拒康不遺餘力,擋不住康學的潛移默化,這就是天意呀!
林旭昨天來看康有為,將皇帝的朱諭副本拿給他看:“昨已命爾等在軍機章京上行走,並令參與新政事宜。爾等當思現在時事艱危,凡有所見及應行開辦等事,即行據實條列,由軍機大臣呈遞,俟朕裁奪。萬不準稍有顧忌欺飾。特諭。”此諭由皇帝親筆書寫,親手貯於一黃匣之中,專門頒給新任四卿,其諄諄之情,切切之意,溢於言表。
康有為看罷十分感動,也有一絲隱隱的嫉妒。這種優遇本該是他的,可他萬萬得不到。康有為難有出頭天,這似乎也是一種天意。林旭年輕氣盛,對先生的心思毫無覺察,他把新探得的軍機詳情報告給康有為。五名軍機大臣,最拿權的是世鐸、剛毅、廖壽恒。三十八名現任章京,滿、漢各半,各分為兩班輪流值日。新擢四卿亦分為兩班,專看士民上書,與日常政務互不牽扯。
兩人正在商談,被來拜的於式枚打斷了。他說一眨眼事局全非。康有為跟他打趣,非什麼非?仍是按老路開展的,隻是走的人不同而已。於式枚誇讚,你這是英雄造時勢,與我們旁觀者感受不同。於式枚向林旭道罷賀,便問去各大臣家拜門子沒有?林旭一臉懵懂相,於式枚認真地指點說,照老例,新任章京必先去軍機大臣府邸拜謁,各位難道還沒做?林旭這才說,他和譚嗣同都不懂,也沒聽楊、劉二位提起。他向康先生請教此事,康有為想想說,所謂老例,皆徇私情。受命於皇宮,投謁於私邸,是新四卿自側於舊官役,是可為,孰不可為!
康有為大義凜然,林旭衷心服膺,於式枚不再多言。天明後新章京到班,因是首日,四人全去與同僚見麵。在隆宗門內南側宮牆下,坐南朝北建有五間矮房,這便是章京值房,與軍機處的排房咫尺對應。四人由一名筆帖式引入,發現這是一個大通間,滿、漢兩班各據一端,每班各有九名章京,團團圍坐在幾張方桌旁。筆帖式向東、西兩個方向哈腰招呼:“孚大人,李大人,卑職奉王爺之命,帶領新任軍機老爺與各位見禮。”
孚大人是滿頭班領班章京孚琦,李大人是漢二班領班章京李蔭鑾。孚琦沒動彈,看不出哪一個是他。李蔭鑾從西邊桌旁立起,又鬆鬆地坐下,算是現一個身。他們的同事連頭也沒抬,就像楊、劉等人沒出現一樣。如此冷落,難道是安排好的下馬威?楊銳瞧一眼劉光第,劉光第無聲地哼哼鼻子。他在四人中資格最老,此時便向前邁了兩步,向東向西各作一揖,揚聲說道:“卑職劉光第,和楊銳、林旭、譚嗣同三位,受上命差遣到班辦事,請各位多指教。”這話如打在牆壁上,碰不出一點聲響。
劉光第看了看筆帖式。這人沒想到會冷場,以他的身份犯不著摻和,湊腿搓繩地說了句:“卑職回去複命了。”他把四人晾在這裏,場麵更加難堪。譚嗣同發現西邊有空桌空椅,小聲說道:“劉兄,我們去西邊吧?”劉光第點點頭,四人走近前去。漢章京大多埋著頭,李蔭鑾仰著一張臉,對來者視而不見,旁邊有個人替他說話:“我們這廂是辦舊政的,四位不可來此。”林旭早就忍耐不住:“那我們該去哪裏?”那人笑嘻嘻一指:“去東廂。”東廂馬上有話拋過來:“嗨嗨,王大人怎麼亂指?我們是滿人班,沒地兒安插這四位。”王大人跟他鬥嘴:“舊政不可,滿班不便,總不能掛起來吧?你們包涵大,還是包一包。”東廂當然不讓:“包什麼,包餛飩?請問什麼餡,葷的還是素的?”兩廂一齊哄笑,七嘴八舌說道:“七葷八素。”“添油加醋。”“吃多不怵。”“拉稀跑肚。”四人麵紅耳赤,林旭便要開罵,譚嗣同拉起他往門口走,不卑不亢說道:“我們出去坐在當院,有人會找咱們說話。”
四人走到門口,被一位大臣堵了回來。這便是廖壽恒,他因事到班遲了,聽說派筆帖式領四人來,便知事情會鬧僵,過來一看果然如此。廖壽恒有些生氣:“孚、李二兄,別人不曉事,你們也不曉?這是軍機處,不是麻將場!”
兩位領班章京幹笑著。廖壽恒又道:“皇上苦心求治,我們做臣子的不說多麼用心,不出歪力行不行?難道得另造一屋安置四位?”他把眾人訓得鴉雀無聲,接著吩咐,兩廂各抬一張方桌,擺在屋子中間,叫四人在此辦公。他又說了幾句勸和的話,希望三班人馬相安無事。當日無話,“三國鼎立”,各懷戒懼,似要老死不相往來。第二天由劉光第、譚嗣同當值,那邊換成滿二班、漢頭班,領班的是特圖慎和繼昌。這兩位得知昨日糾紛,對本班人員有所約束,對劉、譚說了幾句麵子話。
劉、譚從此開始當差。他們的差,就是閱讀司員士民上書,根據自己的見解寫出簽語,然後交由皇帝審批。這有點像明朝內閣的“票擬”,即代皇帝擬旨,而此前軍機處所發諭旨,均為先有旨意再擬旨。如此說來,四卿權力遠超前人,但他們處理的,全是無上奏權之人所上條陳,其蕪雜或荒唐都難以想象。本日戶部、宗人府、國子監代奏條陳十一件,這些都要在當天處理完。而有的條陳長達八千言,有的條陳字跡潦草,語焉不詳,給閱讀造成了困難。劉光第在刑部十五年,可謂老於吏事,對這等文字駕輕就熟,知道何者該詳,何者該略。譚嗣同遠離京城官場,聯想到自己有話無處訴的苦處,對每一個字都不願馬虎。他閱讀一位國子監典簿的條陳,這是從八品的小官,論的卻是國家大事,他要朝廷以高官厚祿聘請德國將帥,奪回台灣!心是好的,計是孬的。譚嗣同隻好寫下簽語:“所論空疏,擬請著毋庸議。”在他辦完這一件時,劉光第已閱第四件了。譚嗣同不好意思地嘟噥道:“小弟有點磨洋工。”劉光第寬厚地笑笑:“你是仁者之心。披沙揀金,最是難做,像我這掛一漏萬的,也真怕漏掉真知灼見。”
楊、劉與林、譚來路不同,譚嗣同生怕有門戶之見,今見他這樣善解人意,心中生出一團暖意。這天總算沒有遺留。次日輪到楊銳和林旭,條陳多達四十五件,無論如何都看不完。林旭看得快,簽語也批得多。楊銳見他手不停揮,感覺奇怪,要過來看看,發現了一些出格的文字。比如這一條:“舉人張如翰呈請於科舉中設立農學特科,不為無見,應如所請。”朝廷的辦事規程是:皇帝閱折後如果覺得可取,便將折子批交有關部院議複。林旭徑直稱許批準,如何使得!楊銳忙說不妥,勸告林旭改正。林旭反問如何不妥?楊銳告訴他,“應如所請”,將“應”改為“著”字,就是皇上的口氣了。林旭似乎不服氣,又問如何才妥?這兩人的爭執,已經引起東西兩廂的注意。楊銳把氣惱壓在肚裏,提筆匆匆寫下:“都察院代奏舉人張如翰呈請設農學科等語,擬請令禮部會同管學大臣、農工商總局議奏。”寫畢推給林旭。林旭看罷掻搔腦門,恭楷照抄一遍。
二人忙碌一整天,也隻閱簽十四件,倒有三十一件未曾問津。二人惴惴地去軍機處報告,裕祿和王文韶毫無責怪之意,叫他們有空閑時再閱。哪裏會有空閑?以後每天少則十數、多則數十件,天天都有積壓。望著越堆越高的存件,仿佛麵對一個個赤心熱腸的士民,四個人惶恐而又慚愧。有滿人章京譏笑說,四位專辦新政的,怎麼比辦舊政的還拖遝?
盡管仍懷敵意,但同處一個屋頂下,不可能不交一語。除了冷言冷語,有人還會帶著笑臉過來,挑三揀四瞧稀罕。上書確實千奇百怪,有如寫信樣式者,有用告狀格式者,有寫“皇上”二字不知頂格者,有自署名為漢水漁人者。有一上書人自稱“從師學道在洞中,苦心修煉得真功。上天入地薑子牙,神機妙算賽孔明”,今望氣知太平大運將至,奉師命下山輔佐真主,必能掃滅外國煙塵,封侯拜相後再上天歸位。順天府大興縣采育司河津營村民人高清如、杯文成上的條陳,用紙足有二尺長,題目叫“野民報德書”。這還算文理通順,另一大興民人夏雨田的口氣,可就不知所雲了。他自吹“所掌者筆算、天文、地輿、善虞、策論、五常、八陣”,要求皇上特旨重用,而他的文字很難讀懂:“聖諭曆降諭而有旨三載之久實不得不從官府令如士今刻時艱蔡色難齊達人至上不然早當報效犬馬之勞再三聞之命斯其不易可一言而以。”這結尾的一段話,前來獵奇的章京念著笑著,把同伴們招引過來。
大家各自尋找有趣的。有人翻出一團草紙,每張紙不足巴掌寬。這人問道,這種東西難道上呈禦覽?這天是劉、譚值班,劉光第回答說,還有比這紙更糟的,皇上都親閱下諭了。這話令全場肅然,幾個人訕訕地走開去,仍有兩人逗留瀏覽。有一位抽出一件條陳,見到署名為李文詔,不由說道:“又是他,這老兄至少上了七件。他怎麼有這麼多話?”
另一位章京笑著插嘴:“這才算多呢,你看看,二尺厚!”他搬出厚厚的一大摞。這件上書分裝四冊,每冊一萬二三千字,令人望而生畏。可是每一冊的後麵都貼有簽條:“第一冊所陳皆籌餉之策。擬請旨分別飭下戶部、工部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議奏”。“第二冊所陳皆練兵之策。擬請留備禦覽。其餉章宜歸一律一條,應請旨飭下兵部議奏”。“第三冊所陳多議論。擬請留備禦覽。其學堂工藝礦務凡四條,應請旨飭下大學堂、農工商總局、礦務總局議奏”。“第四冊所陳多係議論,且有已見實行者。擬請留備禦覽。其論熱河兵米積弊一條,應請旨飭下熱河都統察奏”。
這是已革河南臨潁縣知縣孫寶璋的條陳。那章京問,這四條批語是哪位簽的?劉、譚笑而不答。章京便歎,如此耐煩兒,我等不如啊。劉光第說話了:“寫的比閱的更耐煩。這位知縣不知因何而革,上此條陳,亦難免有借以減責之心。然其終須有所知,有所思,有興利除弊以報國家的抱負。想他揮汗如雨一筆一畫,我們這坐在天子腳下的,怎能大睜兩眼視而不見?”
那人若有所思地望著劉光第。劉光第索性一吐胸臆:“天子腳下,該如何活?第一條當然是吃穿嚼用。然而京城居,大不易,我朝官俸之低為史所罕見。你看這件條陳所說:京官生活與應酬,小者歲需千數百金,大者需數千至萬餘金。可官俸不過百餘金,小者三四十金,祿米同樣少得可憐。收入這般少,為何求當官?因為有規費,條陳明言:戶部陋規歲數十萬,大小堂司以至書吏,太倉碩鼠,貪戀難忘,一交部議,便以歲支不足為詞。前些日我給親友寫信說,軍機章京每年可分規費約五百兩,我分不到一文錢,如不能辭差,隻好幹賠,何以卒歲?”
兩名章京眨巴著眼,不知他講這是何意思。劉光第娓娓而談:“我也是求祿之輩,我在刑部也分不到幾文錢,東挪西借,艱難度日。可我官卑而未忍辭去,徒以國步比家居更艱難。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想那萬千草野小民,勞碌終生而不得一飽,還要交糧供我等俸祿,這回又上書‘酬恩報德’。與其相比,惟有愧死啊!”
章京默然,東西兩廂也都寂然。譚嗣同心裏明白,劉光第所言無虛。楊、劉都與張之洞親近,楊銳作為及門弟子,為張之洞做“坐京”,每月收取一百兩的供養費。劉光第卻不肯要這種銀兩,他的錢都是幹淨的,所以他是貧窮的。
同為參與新政之卿,四個人見麵時同病相憐,分開時各有各的心思。劉與譚相處堪稱融洽,楊與林就磕磕絆絆了。楊銳本來想離開北京,他參加會試屢考不中,以舉人報考為內閣額外中書,後又考取總理衙門章京。此次考中者共一百人,按名次傳到尚需數年。他想加捐地方官銜,去外省發展,被張之洞來電勸止。
楊銳還在猶豫。湖南巡撫陳寶箴上保薦人才折,楊銳名列其中。召見不久即擢升軍機,令人頓生青雲直上之感。不過入職數日,便又平添煩惱。楊銳在致弟函中訴苦:“二十日奉命在軍機章京上行走,聖訓煌煌,隻增戰悚。每日發下條陳,恭加簽語,分別是否可行,進呈禦覽。事體已極繁重,而同列又甚不易處。譚最黨康有為,然在值尚稱安靜;林則隨事都欲取巧,所簽有甚不妥當者,兄強令改換三四處,積久恐漸不相能。現在新進喜事之徒,日言議政院,上意頗動,而康、梁又未見安置,不久朝局恐有更動。每日條陳,爭言新法,率多揣摩迎合,甚至萬不可行之事。兄擬遇事補救,稍加裁抑,而同事已大有意見。今甫數日,即已如此,久更何能相處?擬得便抽身而退,此地實難久居也。”
給弟弟說的當然是實話,然而也隻說了一半,另一半是熱衷。當官的哪個不熱衷功名?軍機章京雖小,卻為天子近臣,一旦冷灶驟溫,竟如烈火烹油,以往斜眼乜他的,立馬變成仰視。沾邊的不沾邊的,一個接一個登門看望,來的都不空手。今日一袍料,明日一馬褂料;今日一狐筒,明日一草上霜筒。
楊銳並非貪戀饋獻,他看重的是情義,還有那望之可即的升遷。他也不是要做祿蠹,而是想乘勢利便,巧於維持,使變法穩妥而不致驟激。他對康、梁的不滿,正是覺得他們過激,喊得多而做得少。楊銳便做成一件實事,他和川籍京官駱成驤、喬樹楠等一起,在觀善堂舊址籌辦蜀學堂,於七月一日正式開學,有學生六十餘人。楊銳等上書奏述開辦情形,光緒十分高興,對楊銳等傳旨嘉獎。
蜀學堂開張大吉,慕名者紛至遝來,有學習的,有捐獻的。這天楊銳沒有當值,來到學堂經管事務,便接待了一位捐書人。這人名叫曾廉,湖南邵陽人,由舉人揀選知縣,捐升國子監助教,現為會典館畫圖校對官。楊銳充任會典館纂修官,與他有同事之誼。曾廉所捐圖書有廖平的《今古學考》《經學四變記》《四益館叢書》,皮錫瑞的《經學曆史》,更有皮錫瑞在南學會的演講名篇《論孔子創教有改製之事》《論不變者道必變者法》《論變法為天地之氣運使然》等。廖平與楊銳大有淵源,他也是張之洞督學時識拔的人才,井研廖平、綿竹楊銳、漢川張祥齡齊名於時。
曾廉的厚意感動了楊銳,楊銳特意置酒答謝。席間二人開懷暢談。曾廉說,康有為的孔子改製學說來源於廖平,他卻對之諱莫如深,學者能這樣欺師滅祖麼?可以這樣說,今文經學在四川,實政推行在湖南,溯其源頭,都可歸因於張公出任四川學政。而今康學大行其道,張公《勸學篇》雖經禦頒,聲勢卻不能與之相抗,於學於政皆非佳兆。現在康黨勢力半入軍機,恰有張公賢徒占據半壁,楊兄有戰而勝之的韜略否?
這說法挑起了楊銳的興趣,他用玩笑口氣應付:“愚昧不可言兵,我看曾兄有備而來,必當有以教之。”曾廉當仁不讓:“好,我就說說愚見。我朝以軍機為事實宰相,康有為不遺餘力侵入,確實抓住了要害。林旭小兒不屑說,譚嗣同被其黨稱為伯裏璽之選,假以時日,軍機大權將入其掌握。事急矣,如何防?世、剛、王、裕皆無擔當,廖仲山則依違兩可。為今之計,惟有以大山掩禍水。大山者,張公也。楊、劉二兄曾有意推張入樞,惜有沙市一案羈留帥帳。若欲再舉,此其時也,我兄其有意乎?”他用文縐言辭觸動楊銳心事,心裏話卻不能隨便托出。楊銳笑言:“計是好計,事恐難成。張公當時便不願入京,要他二進宮,恐怕會再出一案攀轅挽留的。”
對新任軍機四卿,經過幾天試用,光緒認為還是穩妥的。看看這些簽語:“屯田征租已奉旨派奕劻、孫家鼐會同戶部妥議具奏。所稱變價一節,似覺諸多窒礙。應請毋庸置疑。”“總理衙門請改外部,已於蔡鎮藩條陳請旨交議矣。同文館專教語言文字,與大學堂專門之學不同,亦難歸並,應請旨‘存’。”所謂變價,是將運河兵丁的屯地變賣充餉;將同文館與大學堂合並,也是維新變政的熱門話題。而簽語顯得謹慎持重,似與老手毫無二致,並不像有些人擔心的那樣,新章京必定紊亂舊章。當然,也有不讓人放心的簽語,光緒打定主意暫時留中。簽語由張元濟上書引出,這是總理衙門代遞的條陳。收到該條陳後,光緒先看簽語:“所陳設議政局等五條,事關重大,宜分緩急,擬請飭下軍機處、總理衙門妥速議奏。”再看張元濟的五條建策,條條驚心,交議後必將引起軒然大波。留中就是留在皇帝身邊,連軍機大臣也無緣一觀,皇帝則可時時披覽。五條建策且不提,張元濟附片所講的一段話,深深地打動了光緒的心。張元濟請改早朝為午朝,因為這等於夜半視朝,雖是本朝家法,卻於朝政無補:“今諸臣秉燭入值,倉皇視事,神氣不清,豈能振作?且起居失宜,亦非保護聖明之道。”
起居失宜,他說對了!光緒稟賦素弱,夜晚難以入眠。自親政後,每日夜半三時即要坐朝,此前半個小時便須起床,之前幾個小時局蹐不安。他這位聖明天子,從未做過酣甜一夢,要禦體強健是不可得的。有好多回,他都有轟然倒塌的崩裂感,這讓他做好了晏駕的準備。張元濟說:“現在皇上每日召見大臣,皆係辦昨日之事,而非辦本日之事,是欲速而反遲,欲勤而反怠也。何如改為午朝,猶可辦本日午前之事?”祖宗立早朝之規,確乎為了勤政,而年代更替,流弊所及,徒留形式,而無實濟了。那麼,光緒能不能將此片交議?萬萬不能。諸事未變而先變早朝,則他的變法不過是變懶,何以應對非議之聲?
光緒依然按時早朝。在殿廷奏對中,光緒特意打量臣子們的形象,發現個個憔悴,人人疲勞。連那被譏為富甲天下的奕劻,也兩眼虛泡,麵肌鬆弛,毫無保養得法的滋潤模樣。他還是較少參與早朝的,鐵打不動天天伺候的軍機諸臣,早都煎熬成一枚枚棗核。無論賢愚新舊,臣子們都很辛苦啊。
光緒暗下決斷,等到情勢稍定,他要令駐外使臣,考察英、德、日等國君主上朝規製,借以改變成法。沒有想到,兩天之後,便有人就此上書了。戶部主事陳星庚,曾作為隨員出使英、法、意等國。他在條陳中說,日本明治維新之初,特先改朔,參用西洋月日,而仍遵本國國號。西人每遇七日舉國休假,每日辦事及朝會大典,皆在上午九時至下午四時。從公不廢私事,宣力尤在節勞,應定七日周期,以為諸臣休假;更定臣工每日當差時刻,免其昏夜從公,我皇上聖躬尤得從容涵養,感召天和。
看來人同此心,當改者多,從值班時刻到辦公實效,從政製弊病到民生疾苦,方方麵麵都有人論及。候選主事孔昭萊稱:“中國之壞不在於立法不善,而在於積弊太深;積弊之深不在於無治法,而在於無治人。內外度支皆浮冒,大僚薦引多私人。朝廷多一新法,則臣僚多一利窟;國家多一舉動,則官吏多一鑽營。以之練兵,則空額糜餉如故;以之製造理財,而浮冒粗劣如故;以之儲才取士務農勸工惠商,而苟且欺罔徇私營利又如故。職恐十數年後,難保不再重蹈前時之覆轍也。”
這說的是京朝大官。地方大吏又如何?廣東拔貢伍梅稱:“朝廷授督撫以察州縣之權,督撫遂借其權以利市。當其未放缺也,必按缺之肥瘠如數取賄,然後掛牌,故民間視為買賣場。間有廉介之吏,不肯納賂,即補缺無期。貪汙者當此又多方借貸,爭為買缺之計。及其既得缺也,負債累累,虧空難填。而督撫之取索,又有三節、兩壽各名目,相呼為孝敬錢。督撫皆如此,今之州縣能教養乎?”
工部主事暴翔雲的條陳專說州縣:“臣衛輝人,試即衛輝府屬州縣言之。汲縣知縣李元楨,縱其劣子李朝鈞,劣幕蕭景運,勾結劣襟孫聆泉,表裏為奸。煤窯命案,竟收賄將苦主幽押斃命,屢經省控,未蒙申雪。民間有‘汲縣官本姓李,誰有錢誰有理’之謠。前署汲縣知縣孟苞賦性狡悍,形同無賴。自以捐納出身,尤喜侮辱士子。衙署演戲,強迫民間戲台。傳舉人張晴嵐百般挫辱,紳民共憤,縣試幾至罷考。”
再往下輪到差役了,候選州判詹大烈指稱:“潮屬差役借案魚肉鄉民,每奉一票,多帶白役二三十名,大轎則輿夫三抬,供給珍饈百味,簇擁下鄉,儼然官府。差禮多至數百元,不使家破蕩產不止。惠來一小縣,而頭役散役有一百名之多。夫此百餘差役,每個家屬或數口或數十口不等。數百眷口,不事農桑,不務生業,若不剝民,將焉取之?”
這樣的情狀,這樣的文字,在以前的參折中也曾見到過,但那都是一事一官之失,一時一地之殃。上書來自四麵八方,大多出自士民之手,這些人身處草萊,深知民意,他們眾口一詞說,一棵樹從根朽到梢,一個國從頂爛到底,再不整治沒救了!至於如何整,怎樣救?上書人各有各的招數,乍看去頭頭是道,細尋思極難施行。病症是顯而易見的,保命的醫藥無處找,日甚一日,怎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