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霞光盡斂、暮靄氤氳之中,驀然跳出一個“鬼”字,把光緒嚇了一跳。慈禧兀自絮絮講說:“身高丈二,青麵獠牙,通身著藍袍,袍上起黑花。其實不是花,每朵花都是一條毒蛇,盤在那裏一動不動。頸項部的毒蛇不安分,在血盆大口中爬進爬出,一直要爬到七月十五夜晚。那一刻它們化成了火苗,放焰火一般呼呼噴出。這個鬼就叫焰口,它是枉死城中餓鬼們的頭領。餓鬼千千萬萬,年年爭先恐後,要逃出地獄投生人間。可是鬼多出口少,能逃出的總是極少數。這就需要念經超度,預先造起一座寶塔,再由道士把頭領拘來,三教各自誦經,誦一遍就在塔上撒一陣斛食。斛食是白麵做的小圓餅,用來喂鬼的,叫它們吃飽了有力氣趕路。七月十五地獄門開,寶塔也被斛食淹沒,三教誦經功德圓滿,焰口噴火照亮天際,餓鬼們在亮光中衝過陰陽界,一個個新人便托生了。”
慈禧的聲音低沉幽遠,混合在有音無字的吟誦中,光緒聽得神思恍惚,猶如置身於大法會中,時時提防著噴火的焰口。
慈禧看了看他,臉色變得凝重:“無論陰間陽世,為的都是活人。活人不易,做鬼也難,這就要造出教來,教化人們積德行善,不要墮入餓鬼道。你看僧眾和道眾,在寺觀中各守各的家法,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等到同做一個道場,便把三經合成一經,何曾分個眉高眼低?不管信奉哪家,終歸都成一家。正如土諺說的,‘城西盡是土饅頭,城中都是饅頭餡’,唉,叫人心涼,也叫人腦亮啊!”這話使光緒心腦一空,拿不出一句話來應付。剛要開口,慈禧適時發話:“好了,我回樂壽堂去。”光緒趕緊侍奉慈禧下了涼台,與後妃宮監們一起,扈送慈駕回宮,安置齊楚方才退出。
光緒隱約領會到,慈禧希望帝後和合,至少在大麵上過得去,否則她也有些難堪。反複躊躇許久,他仍未迎合此意,沒向皇後和瑾妃做任何表示。皇後是他的表姐,兒時青梅竹馬,姐弟兩小無猜。突被選入正宮,如同在他眼中塞進一粒沙,那張姐姐臉,怎麼也變不成娘娘臉。光緒的舅媽性格火暴,傳給她的女兒,起火變成煙,那股陰黴氣嗆不死人噎壞人。她麵兒上吃珍妃的醋,根兒上仗慈禧的勢,沒把他這個小皇帝放在眼裏。就這樣一來二去地,帝與後勢同冰火,再也無法同爐。他是為裁官而來,就要把朝廷的苦經念給太後聽,催款的四道諭旨,已由軍機轉呈樂壽宮。回到玉瀾堂寢宮,法事的法音不絕於耳,擾得他六神不安。臆想著那些斛食,那場花銷,都是嗷嗷待哺的饑民巴望不到的,朝廷何時才能超度他們?煎熬到一兩點鐘,勉強迷糊了一陣,醒來將到四點,光緒起床穿戴,早朝召見軍機。
早朝下來照例侍膳,慈禧席間意態安詳,光緒的心卻急成熱鍋,有無數螞蟻瘋了般亂爬。膳後閑話,看看時間不早,光緒鼓一鼓勁,請示皇額娘,幾時起駕回城?慈禧愣了一下,立時容光煥發,眼中似有淚光:“我回城的日子,我還以為你忘了。”
光緒也要急出眼淚:“皇阿瑪賓天之日,兒子怎敢忘懷!兒子巴巴地趕來,就為奉駕還宮。”
慈禧悲中含笑:“你巴巴地不為這個,我明白,就這我也高興。鹹豐爺忌辰七月十七,我定於十四日還城,十八日還宮。可你突然來園,似乎把這些都拋到一邊,隻為你的國事,不顧陰間還有一個餓……餓佛,在等斛食和經文。對於他來說,變法不變法有什麼要緊呢?”
從未見過慈禧這樣悲切,光緒慌忙跪下:“兒子不孝之罪,真正百身莫贖!”慈禧連連搖頭:“你不是不孝,你隻是無心,沒有設身處地想一想老去的,還有那往生的。是人就會老,老了的人怎麼過,不老的人不知道。”這話讓光緒渾身發冷,他要表白,發不出聲。慈禧的悲聲無法遏止:“鹹豐爺也沒有老,早早地就走了,不管不顧了。人們常說,孤兒寡母,世間最苦。我這個寡母兒在哪裏,往前走的念想又在哪裏?說什麼天家富有四海,其實說穿了,四海都尋不到存身地啊!”
光緒半爬半跪,口齒間擠出“額娘”二字,突有巨大哀慟湧出,“我的親娘啊!”一聲痛叫在喉嚨間翻滾,他忙用唇舌封堵。慈禧卻已聽到,或者說捕捉到了。慈禧心中頓生悔意,她不該放任自己,對他擠壓過甚,那會適得其反,到頭來受傷的是自己。
這對天家母子的悲戚,嚇壞了侍奉的人們,生怕有天大的變故,降落在他們頭上。而在煙水迷蒙的彼岸,三教長老舞蹈鼓吹,協力打通了陰陽界限,到達放生的時辰了。為了接引和超度,先要在水邊燒樓庫。這是紙紮的五座樓,當中的主樓異常高大,裏邊裝滿金銀紙錠,燒化以後,就成了鬼們的趕路盤纏。緊接著放焰口,那位青麵巨靈的血盆大口中,紅黃色的火焰噴湧激射,點亮了四周的湖光山色。道場從陸上連到水中,在綠瑩瑩的水麵上,一座紙糊的巨型法船,火焰山一般散發著光芒。法船上燃燒的上好祭品,都是各王府貢獻的,隻有最尊貴的在天之靈,才有資格享用。這是誰,她知道。她的威權和榮耀,憂患與煩惱,全都拜他所賜。慈禧跟著他,是亡過一次國的!這讓她時時警惕,不敢過於放縱。慈禧分明看到,在這緊要當口,他又來提醒她了。
慈禧打個寒噤,渾身抖顫起來。這是講話的機緣,光緒趕緊抓住:“湖畔風大,須防受涼,兒子請額娘離開這裏。”慈禧籲一口氣,仿佛從大法事中抽身出來,卻是意猶未盡:“離開?能離開麼?你的皇阿瑪,照看著這裏,也許你已經不需要——”
光緒忙道:“孩兒更需要皇阿瑪庇護。兒子對天發誓,從今年起,每歲此日親迎額娘還宮,祈求皇父佛光長照朗朗乾坤!”
慈禧凝視著光緒:“好,一言為定。”稍停,她將目光投向天棚外的虛空:“我知道你祈求什麼。說實話,我認為那事不敢幹,那是把活神仙變成餓死鬼。可也明知沒那麼多斛食,你催餉的旨,能討來幾個錢?那些官兒是佛還是魔,我真鬧不清楚。鬧不清叫你鬧,利和害你掂量著,戳出塌天大禍來,有你高個子頂住。我一個退居園林的老婦人,管這亂七八糟的幹什麼?”
說話夾槍帶棒,意思明白無誤,太後把決定權交給皇帝,這要算破題兒第一遭。一陣驚喜過後,光緒感到莫名的惶恐。他先請慈禧回宮安歇,這邊安排鑾駕,派遣引導、跟隨、關防官員人等。
次日下午三時三刻,皇帝親奉太後出頤和園,在東宮門外登船,駛至廣源閘西碼頭,上岸到萬壽寺拈香,在禦座房少坐進膳。然後乘船東去,到了倚虹堂,乘轎入西直門,直抵西苑儀鸞殿駐蹕。光緒跪安告辭,來到他的寢宮涵元殿。涵元殿與儀鸞殿之間,有十幾分鐘路程,慈禧每次回西苑,光緒都住在這裏。兩日間來往奔波,心比身體更累,他想歇息一陣。
看看時間,五點半鐘,按照午夜三四點起床的習慣,這時也該睡覺了。其實時辰尚早,還能辦很多事情。什麼事?他心中隻有一件事,故意不去理會,可它梗在那裏,像一座看不見的陰山。天上掉下來的機會,有可能稍縱即逝,他為何還要磨蹭?光緒默坐一刻,伏案匆匆擬旨,然後命令傳喚軍機。在園時早朝結束,政事便算完結,護駕回城的軍機眾臣,都在等候散值的通知。
等到的卻是一道朱諭,令他們瞠目結舌:“國家設官分職,各有專司,京外大小各官,舊製相沿,不無冗濫。現當開創百度,事務繁多,尤應節無用之冗費,以為當務之急需。如詹事府本屬閑曹,無事可辦,其通政司、光祿寺、鴻臚寺、太仆寺、大理寺等衙門事務甚簡,半屬有名無實,均著即行裁撤,歸並入內閣及禮、兵、刑等部辦理。又外省,如直隸、甘肅、四川等省皆以總督兼管巡撫事,惟湖北、廣東、雲南三省督撫同城,原未統一。現在漕運多由海道;東河在山東境內者已隸山東巡撫管理,隻河南河工由河督專辦;淮鹽所行各省,亦分設督銷。今昔情形,確有不同。所有督撫同城之湖北、廣東、雲南三省巡撫並東河總督、漕運總督及衛所各官,亦著一並裁撤。至各省不辦運務之糧道,向無鹽場僅管疏銷之鹽道,亦均著裁撤,歸並藩司、巡、守道兼理。此外,如各省同通佐貳等官,有但兼水利鹽捕並無地方之責者,均著裁汰。”
一紙詔書裁掉多衙數百官,更要波及萬千人的生計,這種陣仗從未見過。然而皇帝與太後同歸,他一定得到了太後許可,所以此旨是板上釘釘,誰也不敢把它拔出來。大臣們領旨退下,連剛毅都默不作聲,回到值廬便令軍機分頭抄寫,準備分別送往各衙。接到差事的領班章京小聲請示,各衙都已下班,怎麼送?
剛毅發怒嗬斥:“送到拿事的堂官家,叫他們火速回衙,辦好這宗喪事!”回頭看見廖壽恒,剛毅順口出氣:“老兄安心了?這不是你那康有為鼓搗的麼?”廖壽恒語氣平靜:“康有為不是我的,這是岑老三奏的。你也曾奏請裁冗員,你裁得別人裁不得?”王文韶打著哈哈:“剛子良是剔苗,岑雲階是翻地,裁法不同,用心各異。”廖壽恒透出憂心:“夔石兄比喻貼切,翻地過於劇烈,怕會傷到地基。諭旨不能更改——”剛毅叫道:“我懷疑此旨是矯詔!”矯詔指假傳聖旨。皇帝親下之旨,自然不是假的,剛毅的意思是說,皇帝假傳了太後的意旨。禮王世鐸出麵糾禮:“子良,有理說理,沒理閉口。仲山你把話說完,什麼可以更改?”廖壽恒聲音低沉:“隻有設法試試,看能否做些補救。”世鐸舉一舉手:“拜托,拜托。繕旨齊畢,各路章京四出頒送,咱們也可回家喘息。我勸各位閉門謝客,對上門哭訴的屈死鬼一概不見。”大家應著離去。
廖壽恒沒有回府,直接去到張蔭桓家。張蔭桓聽他說明來意,幹脆說道:“我這就去見長素,傳達仲相之意。仲相也知道,這位敝同鄉誌大才高,毀譽參半。為避嫌疑,過往漸稀,我這個粗材的話,對他如同秋風過耳。”廖壽恒點頭領會,一揖而別。
張蔭桓當即出門,趕往南海會館。對於這位稀客,康有為仍做常客對待。張蔭桓也不多言,取出諭旨請他過目。康有為匆匆閱罷,端詳著來客的表情:“樵野兄,這是你擬的稿子?”張蔭桓朝天拱手:“豈敢,此乃今上親撰。”康有為吃了一驚:“皇上禦筆,怎麼到了你手?”張蔭桓道:“怪我沒說清楚。皇上頒下朱諭,抄繕分發各衙,這一份乃是轉抄。”康有為更為驚訝:“諭旨已發!這就是說,岑雲階一本奏準?”張蔭桓玩味著他的神色:“不是長素所奏,老弟有點吃醋?”
康有為一愣,不由失笑:“是,我沒想到會準。我還跟他打賭呢,這一回要破費了。”張蔭桓故意板著臉:“這是何等大事,竟以玩笑出之?維新諸賢的心性難稱賢良。”康有為道:“冗官閑宦,裁減恨晚,老兄何必假作憐憫。我主張開設製度局,眼下辦不到,能把贅疣砍掉,也算小有所得。”
張蔭桓搖著頭:“得什麼得,一下拆掉上千個窩,城狐社鼠們不要發瘋亂咬?未得其利,先受其害,智者不該辦這種傻事。”
康有為注了意:“咦,若跟銀錢無關,老兄甩手不沾,今天怎麼了,纏上裁官了?”張蔭桓笑了笑:“應該說有關。裁官省錢,我這戶部侍郎少作一點難。可我不能光顧自己,還要替你的維新大計著想。為了穩當起見,你何不上折諫止裁官?”
康有為大感意外:“我?我怎會出來諫止?你專程來說這話,叫我好生奇怪。”張蔭桓拉長聲道:“這話不是我的,這是廖壽恒要我說的。”康有為倏地站起:“廖壽恒!他已多日不代我遞折,倒好意思叫我寫折!”
張蔭桓道:“在重臣中間,廖壽恒可算好人。他有他的難處,你別仗著上頭一句話,就把一品大員當蘇拉使。他叫你出麵轉圜,不管成不成功,他和大員們都承你的情,這有什麼不好?老弟,不要拉硬弓把弦拉斷了。”
幾句話說到了心裏。康有為的裁官辦法,原本跟岑春煊有別,滿可趁機標新立異,也好賣個人情。看出他心回意轉,張蔭桓便去別室休息,讓康有為精心結撰。擬折乃輕車熟路,堪稱下筆千言,倚馬可待。張蔭桓打一會兒盹,過來看時,康有為已將稿子繕定,請他過目。
張蔭桓看看題目:《厘定官製請分別官差以行新政折》,便不再看,將稿收好,作一個揖,就往外走。乘車趕到廖府,廖壽恒把張蔭桓讓進書房,接過稿子細觀。看後不禁讚歎:“康長素不愧高才。如此委曲立論,也算難為他了。”張蔭桓替康有為張揚:“並不委曲,官差分離本來是他的主張,岑老三醉打山門,歪曲了他的本意。”廖壽恒想了想,為自己做點解釋:“官並非不當裁,怕的是裁減過驟,致起紛擾,反誤新政。綜觀康長素的意思,養耆舊,選通才,使資深者有所依托,新進者不被掣肘,此法較為妥善,看來有可采處。”
次日早朝,廖壽恒便將康折奏上。在曆次上書中,改官製一直是康有為的企求,好不容易成真,他卻要找補回去,這讓光緒詫異。叫起結束後,光緒細閱康折。康有為如此立論:近聞朝議紛紜,多有論及改製裁官者,臣以為籌議早該進行,裁改尚非其時。因為立政分先後,變法有次序,未謀全盤規劃,即作枝節變更,恐會掣動大局。我朝差使之名出於宋,但官差不別,品秩太高。品高必資深,致大位則年已老,而以一人兼多事,無異以多人誤一事。今內政外交全靠軍機、總署,然二者皆差也,本官仍為部院大堂,一身而二任甚至多任,何能勝任?伏乞皇上先注意差使,令各政分局設差,選通才行走,如宋及日本法。自朝官以上,不拘資格任之,凡此專差人員,皆賞給京卿、禦史職銜,準其專折奏事,自辟僚佐。凡官不得兼差,其有軍機、總署、管學等差者,亦無庸到本衙門辦事。年老者不必勞以事任,賞給全俸,令奉朝請。如此耆舊得所,人才見用,新政易行,自強可期。
光緒閱罷沉思,覺得康論比岑論更完善。且慢,好些辦法並不容易推行,比如,不讓剛毅、王文韶等兼任兵部、戶部,能否辦到?賞給全俸,就能填滿耆舊的欲壑,他就不來搗亂?用岑春煊之法還是痛快,起碼贏得一時輕鬆。而康有為的“不拘資格”,是按照其本身情況設定的,他要入軍機一類新局行走,專折奏事謀劃新政。光緒思謀著,將這件條陳轉呈太後。
在接到康折之前,慈禧先得到裁官的訊息,心中不由一驚。她原本以為,這麼大的事情,皇帝肯定得斟酌推敲,耗費時日。為何如此緊急?擔心夜長夢多?那麼這就是防著她,可以說其心可誅。在慈禧看重的中元節,光緒拿這個作節禮,是愚蠢還是刻毒?她不願把他設想得這樣壞,畢竟他心地善良,這她不會看錯。他是中了康毒,以為一改就強,卻不知先從窩裏亂起,將會不可收拾!
坐在儀鸞殿中,慈禧咬著牙關,繃緊的咬肌向左偏斜,這是她深思時的習慣。光緒進殿請安時,首先看到這副神情,預感事情不妙。是禍躲不過,光緒報告了裁官事宜,親手將朱諭呈上,這是軍機見麵時交回的。慈禧沒有觀看,也未顯現不悅,隻說裁就裁了,稍嫌急些。
看出光緒想解釋,慈禧一個眼色止住,歇了歇才開口:“忘記哪位祖宗說的,是乾隆爺吧,說這閑散衙門也非無用,可以錦上添花,點綴盛世光景。可憐見的,我們衰世,花瓣兒紛紛飄落。好比那光祿寺的茶湯,再寡淡也是排場,潑掉豈不可惜?還有人才呀,詹事府左中允黃思永,光緒六年的狀元,奏辦昭信股票,雖說沒辦成,那可不怪他。把他也給裁了?”
光緒忙道:“兒子思謀,裁撤之官都要盡快安置,不使一人向隅,黃思永還要用。”
慈禧微嗤道:“先裁撤,再安置,沒的翻貼燒餅?人沒減一個,錢省到哪裏?裁官我想過,可我沒敢幹。男孩子膽子大,有時毛手毛腳。對了,那岑春煊也是裁了的,你怎麼安置他?”
這是下一步的事,專挑出他來問,太後什麼意思?光緒還在躊躇,慈禧發話了:“岑春煊能幹事,不可晾著他。廣東布政使出缺,可以讓他署理,你說呢?”光緒哪能跟慈禧分辯,隻有隨聲附和,定於明日下旨。
軍機大臣們還處在忙亂之中。昨晚禮王交代閉門,可是他們的宅門,直到午夜都上不了閂。那些遭裁的官兒,不是門生故吏,便是親戚朋友,值此危難時刻,怎好拒之門外?然而見麵除了開導,大臣們拿不出別的。那些人可有“別的”,怨恨變成幹柴,恐慌化為烈火,被諭旨點名的一府一司四寺,像沒王蜂一般囂亂。堂官不坐堂,司員不進司,筆帖式、供事、蘇拉等衙吏丁役,反倒堂而皇之,在堂上廳間進進出出,像是從此沒了規矩,下人都逍遙成美猴王了。
太仆寺卿靖勳,先在家中接到諭旨,頭腦嗡地一下,幾乎昏暈過去。他並不矜貴懶惰,自以為勤謹奉職,卻為何上天絕情,將他這九卿之一,當歪瓜裂棗摘掉!一夜沒有合眼,早上吃不下飯,急忙來到衙門。衙中群情激憤,靖勳詢問司員,得知一位主事正在病中,被裁官之訊驚死,同衙之人兔死狐悲。
靖勳正要開口慰勉,忽聽後院傳來瓦礫破碎的聲音,接著是幾聲悶響。他快步穿過院門,一眼看見東廂房前,一夥人在砸門毀窗。這是岑春煊的辦公房。靖勳上前喝止,司員們七嘴八舌:“他扒咱的廟,咱拆他的窩!”“苗蠻勾結康匪,為倭賊做內應,罪該千刀萬剮!”靖勳阻攔不住,不禁悲憤莫名。他顫著雙手摘去頂戴,脫掉官袍,露出腰間那條黃帶子,大聲說道:“磚木都是官物,這屋並不姓岑。我拚上這條黃帶子,也要保住太仆寺,你們快快住手!”
自己被人切齒痛恨,岑春煊當然知道。做大事者不恤人言,王安石早有名訓,何況王安石沒做成,他卻做到了。在幾位朋友處顯擺一遍,看看天色不早,他又趕到南海館,向南海先生炫耀。康有為已上修正之折,他對此秘而不宣,一個勁兒地恭維岑春煊,連說自愧不如。
康有為輸了賭局,他要馬上踐諾。岑春煊說算了吧,老兄宦囊羞澀,還是我請你。
康有為執意要請,立派弟弟去到宣武門裏,一家名叫水雲榭的地方,預先安排一番。他告訴岑春煊,這酒家是新開的,僻靜幽雅,我們邀請二三好友前往,也可避人耳目。
二人說說笑笑,步行來到水雲榭,見這裏有一池碧水,數椽茅舍,店家也作農夫打扮,林泉間洋溢著田園風味。岑春煊誇一句好地方,康有為笑說還有好人呢。
二人由康廣仁迎進一間客舍,果然有幾位“好人”已先入座。一位是宋伯魯,老替康有為上折子的。一位是楊銳,這人跟張之洞走得近,卻也跟康有為離不遠。一位坐在上首的,真正讓岑春煊吃了一驚,那是陳熾,人們傳說他瘋掉了。此人確有瘋相,蓬頭垢麵的,一件竹布衫舊得變了色,上有斑斑汗跡,哪像軍機章京的行頭。
見他陰沉著臉,沒像其他兩位那樣起而見禮,岑春煊便不講禮:“陳老兄,明天我送你一件軍機坎肩。”陳熾並不買賬:“那是軍機章京才得穿的衣服,你哪裏會有?”岑春煊舞著手:“這世道,連王爺的服飾有錢都能穿。你去前門估衣店看看,還有公主的裙子呢,我買過幾件,我家的丫鬟很喜歡。”
聽他滿口胡唚,康有為接道:“好了,你沒飲酒就罵座,叫我這東怎麼做?今日為雲階慶功,各位說座位如何排?”岑春煊搶著說:“為我慶功,我當然上座,就是陳兄的那個座。”康有為道:“除了陳兄的座,其他的盡你挑。”岑春煊不依不饒:“這是為何,賣力的搶不過賣瘋的?你得給我說個道理。”康有為賣關子:“等到上了酒,我自會跟你說。”岑春煊立即揚聲大叫:“店家,上酒上菜,快快開宴!”
門外應一聲,接著聽見腳步響,幾名夥計魚貫而入,向桌上擺放盤盤碗碗。店老板是個老者,捧上一個酒壇子,介紹說酒是二鍋頭,出自京北牛欄山。康有為瞧瞧岑春煊,還沒說話,岑春煊先說委屈了我吧,我就坐在康兄身邊,算是半個東,也好聽清你的道理。
岑春煊插坐於康氏兄弟之間,反倒成了最下首。康有為評論說,他這叫顛倒上下,換一個位置看,他又變作上首,岑雲階精著呢。說罷滿斟一甌酒,立起身來道:“天子聖明,納諫如流;英才卓識,疾惡如仇。這惡便是國家惡疾,傳流累積百千世代,竟被雲階一刀割除。雲階之功,可謂大矣!今假座茅店為豪傑慶功,請盡此甌。”
這幾句順了耳,岑春煊接甌在手,一飲而盡。宋伯魯、楊銳一一敬過,陳熾仍然安坐不動。岑春煊抹一把嘴,擋過康廣仁舉起之甌:“慢著慢著,我不是不給老弟麵子,我還得留一點清醒,聽你家老兄給我解謎兒。”康有為笑眯眯道:“不錯,我這裏有個謎底,念給大家聽:以京職論之,治宗室者,宗人府矣,宗丞、主事可裁也;政本有軍機處矣,內閣自大學士以至中書,十分之八可裁也;鑾儀衛、三院可並於內務府,各堂郎中、主事,十分之七可裁也;都察院之給諫、侍禦,十分之六可裁也;有奏事處,通政司可裁也;例不建儲,詹事府可裁也;太常、光祿、鴻臚可並於禮部,大理寺可並於刑部,太仆寺可並於兵部——”
看看靜聽的來賓,康有為恭謹詢問:“下麵還有幾句,要不要繼續念誦?”宋、楊隱笑不語,岑春煊底氣全消,訕訕地問康有為:“這書你也讀過?”康有為笑道:“何止我,關心時政者誰沒讀過?陳次亮《庸書》鄉官一章,專論裁減冗官。我上皇帝第二書和第六書,還有《日本變政考》中的按語,都發揮其意,稍有變更。你的大折全用陳說,也該向本主道謝,否則就是掠美。”岑春煊窘得幹笑著,要跟陳熾搭言,那陳熾卻立起身,斟一甌酒舉起:“拙書早成陳跡,芻議何關痛癢。岑雲階大智大勇,一舉而成之,陳熾何敢望其項背?請盡此酒,為將軍賀。”
岑春煊大喜過望,離座一躬到地,然後捧甌狂飲,汁漿淋漓。飲罷將甌一擲,滿地碎裂聲中,他那雙醉眼望向康有為。康有為知道他要什麼,清清嗓音,朗朗說道:“我跟雲階有約,要吟一詩慶功,諸位聽我獻醜。”
步《蜀道難》韻
作《裁官難》詩紀岑君之功
噫籲嘻,危乎艱哉,裁官之難,難於上青天。海瑞及和珅,聞之心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惟見官人享香煙。未宦苦絕鑿鳥道,入仕樂極躋雲巔,江郎才盡良知死,然後蛇神牛鬼相勾連。上有摘星換鬥之高標,下有吞舟覆釜之回川,刮光地皮剝淨人皮,但與財神結善緣。心腸何盤盤,千曲百折縈岩巒。狡兔營窟無時息,殘喘籲籲複歎歎。問君遊宦何時還,百尺竿頭尚須攀。不見黔首號枯木,婦雛枵腹啼草間?朱門濟濟巨公坐,吃空山。裁官之難,難於上青天,帝君聞之蹙愁顏。狐鼠恣肆危社稷,蟻穴潰堤決絕壁,蟠結百年作鐵石,不懼掣電複驚雷。其頑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雲階崢嶸而崔嵬,一斧劈關,萬壑洞開。無論仇與親,戮盡狼與豺。硯研猛虎,筆斃長蛇。磨牙吮血,屠官如麻。京城雖雲樂,何處可安家?裁官難兮不難見青天,為君謳歌複谘嗟。
一詩誦罷,舉座騰歡。岑春煊笑逐顏開,欲謝還罵:“剽竊李太白,氣死杜工部,你這康工部好詩功啊!屠官如麻,這一句我喜歡。”楊銳湊趣道:“惟岑太仆有此豪情,惟康工部有此巧思,惟眾冗員有此浩劫,惟聖天子有此明決。”康有為道:“你這四句,比我那幾十句高明多了,我得敬你一甌。”楊銳忙告饒:“別別,鄙人量淺,眾豪客都知道。我用杯,我的意思,咱們都換杯。”康有為笑道:“用甌特為對付岑雲階,要不他罵我小摳。給他墊了底,咱就隨意,換杯上來。”康廣仁聽命起身,取來幾隻牛眼盅,先為楊銳換器。忽聽響起啪啦一聲,人們以為他打了杯子,去看時卻不是,那響聲在門外。一個人奔進屋,這是楊銳的家仆,稟報說外麵有人擾鬧。幾位酒客出門去看,見一隻瓦盆碎在院中,籬笆外邊的空場上,一群閑漢圍著兩輛騾車,幾名仆人正跟他們爭吵。聽得出,幾個漢子看上了宋、楊兩家的車輛,纏著要借去一用。
康有為熟悉這種場麵,岑春煊卻被撓住了癢處,跨前幾步喝問:“呔,哪個嘴癢,找我說話!”借車的果然不借了,成群結隊圍上來,隔著籬笆逼視岑春煊:“你是誰?”岑春煊大咧咧:“我是你爹!不信回家問問你媽,看她認得我不?”
這話夠惡毒的,那群人被罵慘了,嗷嗷叫著要往院裏撲,仆人和夥計們拚命阻擋。哄鬧聲中,岑春煊拔長脖子東張西望,他突然發現了一張熟臉兒:“馬老三,你這司員也來了?”那人陰陽怪氣:“你是老三,我也是老三,三三要見九,都是喪家狗。”岑春煊笑嘻嘻:“既然喪了家,快去尋你媽,問她有幾個娃——”馬老三接茬回擊:“五個娃,大奸康有為,二奸宋伯魯,三奸楊銳,四奸岑春煊,小奸康廣仁。”
順著這個排位,便有人抬出五個白木製作的牌位,上寫“大奸康有為之靈位”“二奸宋伯魯之靈位”,一直寫到康廣仁。看到這瘮人的東西,康廣仁怒火中燒,縱身向那夥人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