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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的背影天才的背影
陳彥

讓母親站起來

一個人是靠脊梁支撐著,母親的脊梁卻在新千年到來不久,徹底垮塌了下來。一個人的生理脊梁垮塌了,這幾乎是令人難以想象的,但母親的脊梁是真的垮塌了。當家兄打電話來告訴我時,母親已癱瘓好幾天了。他在電話裏說:“媽的腰這回是徹底不行了,臥在床上動都不能動,並且痛得受不了,還拒絕治療。幾乎所有的親戚朋友都來勸說動員過,但她連到醫院去檢查一下都不配合。她說她已經讓這個腰折磨夠了,再不想活了,要我們抓緊準備後事,她在床上再躺一段時間,讓我們再盡盡孝道……她就走了……”兄長說得泣不成聲,我放下電話,就急忙離開西安,踏上了茫茫陝南山道。

十年沉屙

母親患的是脊椎結核,已經十幾年了。十幾年前她就老喊腰痛,但一直以為是勞傷,隻請人按了按摩,吃了些中草藥,稍有緩解,就不了了之了。

那時她住在商洛山中一個叫柴家坪的小鎮上,父親已經去世,兄長在縣城工作,我在西安上班,一家三口人,分了三處住著,很少能照顧上她。兄長和我曾多次要求把她接到縣上或西安居住,但她都拒絕了。理由是:一來父親剛去世,她想在新墳邊住上幾年,我們非常理解那種感情撕裂的痛苦和由此生發的守望之情;二來她當時開了一個小商店,月月略有些收入。她說她才四十多歲,還能動,等將來老了,手腳不靈便了,再到我們身邊不遲。母親是個很固執的人,她一旦決定的事,那是誰也無法改變的,我們隻好依著她。腰疾也便在那種情況下一天天加重了。

有一次我從西安回小鎮看她,她就躺在床上,連吃飯都是幾位好心的鄰居端來拿去,腰上貼著當地土醫生開的一貼貼膏藥,仍當腰肌勞損治著。病成這樣,從不給我和兄長捎個口信,我埋怨她,她隻淡淡地說:“老毛病了,有啥大驚小怪的。你們都那麼忙,我這病,睡幾天就會好些的。”任我怎麼做工作,她還是不同意離開小鎮。我在她身邊待了一個星期,最後她硬是強撐著站起來,把我送走了。

在小鎮的車站,她用雙手撐著腰跟我說:“別老請假往回跑,好好在外麵幹你們的事,我實在動不得了就會給你們說的。”

望著她發顫的雙腿和貓著的腰身,在汽車開動的一刹那,我的眼前一陣模糊。這曾經是一副多麼挺拔的身板哪,在她二三十歲當教師的時候,每每學校或當時的公社、區上搞業餘調演活動,她都是最活躍的演員之一。僅十幾年,母親不僅從講台上病退下來,健康的人生風采不再,而且雙鬢已完全花白,而此時她年僅四十八歲。

大概也正是這個年齡,使她永遠也不相信,疾病是會把她徹底打倒的。因此,每倒下一次,她都會在休息幾天後,又強打精神站起來。為了哄瞞住我和兄長,我們每次回去探望她時,她都會硬撐著挺起腰肢,又是開玩笑,又是給我們做好吃的。直到把我們哄走,她才又倒下暗自呻吟。一些到縣城辦事的熟人,每每問她要給兒子捎啥話不,她總是反複叮嚀:“就說我好著哩,千萬別說我病著。”其實有時,她就是躺在床上說這些話的。後來兄長還是知道了這事,有一次幹脆直接叫了輛卡車,回到小鎮連商量都不跟她商量,就端直連人帶家強行搬進縣城,與兄長住在一起了。

進縣城休養了一段時間,腰部漸漸好些,母親就急著要找點兒事做。那時我女兒剛出生不久,我獨自一人在西安工作,家還在縣上,母親說讓她帶帶孩子,為我們減省掉雇保姆的開支。說實話,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但還是這樣做了。其實那時母親的腰部仍痛得很厲害,她是硬撐著把她的小孫女背來抱去的。有時蹲下去,半天站不起來,而要站起來,是要咬著牙骨的。直到那時,我們還一直相信“勞傷說”,每每按她的要求,給她弄些抗疲勞止痛藥,持續麻痹著其實是結核在作祟的腰脊。我們也多次要求她到醫院檢查,但她總堅持說病情是清楚的,沒有必要花冤枉錢。今天看來,作為兒子,我們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的。母親撫養大了我們,又用她病殘的身子照看我們的兒女,這將是我們一生都無法排解的悔恨。

當女兒能滿地亂跑後,母親又要求兄長為她再找點兒活幹。兄長看她一日都閑不住,閑著就發脾氣,隻好又開了一個門麵,讓她主持經營。誰知她事無巨細,當老板連夥計的活都幹了,氣得兄長幾次要關門,她好說歹說,門麵才保留下來。但很快她的腰疾就把她徹底扳倒了。這次兄長再也不聽她久病成醫的診斷,直接把她抬進縣醫院,進行了全麵檢查。為進一步確診,甚至還拉到百裏外的另一家骨科醫院進行複診,進行CT切片鑒定,結果讓人大吃一驚:病變使腰椎二、三、四椎體變形,變形椎體使椎管狹窄,已嚴重壓迫神經,並導致下肢部分失去知覺,建議進一步做病理鑒定,確定是否結核或骨瘤。

兄長雙腿嘩嘩顫抖著,拿了一遝X光片和鑒定報告直奔西安一家大醫院。我和他徑直找到在這兒進修的伯叔兄長陳訓,通過他又找到這裏最權威的骨科教授。鑒定結果倒是排除了骨瘤的可能,但認為結核病變已相當嚴重,必須立即實施手術。這樣,母親便經曆了人生“刮骨療毒”的第一刀。

這次手術讓母親備受煎熬。隻做掉了部分壓迫脊髓的死骨,就讓母親躺倒在床上半年多難以下地。後來勉強搖搖晃晃地下了地,才一年多時間,又癱臥床上,生活自理能力不再。這期間,我每每回家探望,都在她病痛難忍之時,母親是完全失去了一個健康人的基本生活形態,站不能直,坐不能端,臥不能蜷,可以說僅僅隻是一個活著的生命體。這次又徹底躺倒,雖早在我們預料之中,但沒有想到會這麼快。一個人的生命真是太脆弱了,盡管母親那麼堅強,那麼有韌性,但她還是沒有抗拒得了疾病的反複侵蝕折磨,終於從肉體到精神都完全“繳械投降”了。我匆匆趕回家時,她開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這恐怕是……我們母子……最後一麵了……”我的淚水嘩嘩地湧了出來,母親的淚卻早已流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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