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過一場小雪,出土的麥苗還沒被積雪蓋嚴,大地一片綠一片白的,迷迷離離,像落在地上被凍結了的薄雲。冬天沒有農活,龍娃看到姨父東祺扛一支火槍走出西門,趕快拿一根麻繩掛在腰帶上跑了過去。他跟在東祺身後不言不語,走了一段路東祺才回過頭問:
“你來幹啥?”
“跟著你打兔子唄。”
“打到的兔子八成都是死的,你拿條麻繩做啥,牽兔子呀?”東祺打趣。
“我娘說家裏快沒柴燒了,叫俺順手摟點幹草回去。”
兩人走在杜康河灘上正說著話,前麵荒草裏突然躥出一隻兔子,東祺舉起火槍,兔子已經不見蹤影。龍娃覺得兔子沒有跑遠,拾起一塊石頭“嘿”的一聲投向一堆亂草,隻見那免子跳出來扭回頭看看,像是嚇傻了,一雙紅溜溜的眼睛轉了轉,伸長脖子定住了。龍娃躍身猛撲過去,差點抓住兔子的後腿,兔子的兩隻後腿用力一蹬,躍出一丈多遠,順著多石的河灘向北竄去。東祺盲目地放了一槍,驚起一群大雁,看見一隻躲在石頭與荒草間時隱時現的灰黃色兔子,顧不得再給火槍裝藥,大喊一聲“追”,兩人沿著河灘追了下去。兔子很狡猾,東轉西藏,同他倆兜圈子,把瘦弱的東祺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二人放慢腳步,兔子忽然不見了。東祺選一塊大石頭坐下,一麵喘氣一麵往槍裏裝藥。龍娃著急,東祺示意他看看大路邊上的雪地,不要出聲。雪雖然下得不大,因路上沒有行人,一行新鮮的爪印就十分清晰地顯露出來。龍娃屏息斂氣注視著路溝間微微顫動的衰草,脫掉三塊瓦的棉帽試試風力,不大的寒風已經停歇,他躬身抓了一塊小石頭微微一笑,向東祺點點頭,順手將小石頭向路溝那些抖動的衰草拋去,一隻兔子果然受驚跳將起來。東祺見機扣動扳機,“嘣”的一聲散開一片煙霧,煙霧未消龍娃就向草叢撲去。兔子受了傷,忍痛往前一蹦,被撲上去的龍娃抓個正著。東祺跑上前拍拍龍娃的肩頭說:
“這娃子中啊!”
龍娃有點不好意思,齜齜一口白牙靦腆一笑,謙讓道:“是姨父的槍法中。”
東祺性喜別人誇讚,得意地從龍娃手中接過兔子提到臉前左看看右看看,拔出插在腰帶裏的煙袋,想抽袋煙歇歇。空曠的雪地上傳來一陣鞭炮聲,東祺開玩笑說是誰這麼孝順,俺打到一隻兔子也為俺燃炮放鞭?龍娃踮腳望望,望到不遠處一塊墳地裏飄出輕煙,林間似有人走動,不禁感到奇怪,自語道啥季節啦,還有人家上墳?東祺聽說有人家上墳也站起身來,看到墳地上的幾棵老柳樹,忽然記起什麼似的“啊”了一聲。
“啥事?”龍娃問。
“今天是石三年的七七,他家的人來給他燒紙。”
“也真快,石三年已死一個多月了。”
“可不是嘛,自從上次許大錘進村,小隊長趙定東把責任全推到三年身上,奪了他的兩棚人槍和局子頭的位置,把他逼出局子,他就一病不起。”東祺說。
趙定東就是與秋秋結娃娃親的趙定北的大哥,一提起他,龍娃特別留意。“石三年得的到底是啥病,連金賢街上的吳先生都沒辦法?”龍娃問。
“三年得的是氣鼓,這種病別說吳先生治不了,就是送到省城法國醫院也不中!”東祺搖搖頭。
“石三年是被趙定東氣死的吧?”
“可以說是氣死的,也有過去的老病根。”
“石三年也真熊,不敢同許大錘打,也不敢同趙定東拚,就這樣叫人拿了。”
“他有啥法子,手中隻有幾十根土裝,平時隻會喝酒賭博,從不操練,咋敢拉開陣勢跟許大錘的幾百號人幹?”東祺說。
“石三年過去在寨裏不也算一個人物嗎?”
“那可是。他當過兵,平日喜歡舞槍弄棒、設賭交友,地麵亂了之後,上麵令辦清鄉團,也就是局子,石姓是大姓,石姓人花錢弄了幾十支被鄉人稱作土裝的日本老式步槍,要他出來當局子頭、團總。這次被許大錘進村一攪動,石姓幾個大戶吃了虧,趙定東乘機奪了他的位子。”東祺給龍娃述說一段往事。
“趙定東真夠毒的,怕是他早有謀算。”龍娃道。
“那當然,趙家早想當村裏的首戶。”東祺輕蔑地笑了兩聲。
“趙定東憑啥?趙姓有多少人?”
“別忘了,他還有個八班老總的爹呢。”
“他爹不是也病重了嗎?”
“半個月前從縣裏抬回來,一直沒有起色。”
“昨日你好像到他家去過。”
“去過,是老太爺讓我去探望的。”東祺看看龍娃,“他們兩家不是還有那樁親事嗎?”
龍娃咬咬雪亮的牙,頷骨暗自動了一下,不語。
“俺為東家擔心。”東祺不知想到哪裏去,“他家人丁不旺,壽庭長年不在家,壽堂又不愛理事。”
“咋啦?”龍娃驚疑地問,“趙定東他敢幹啥?”
“他們兄弟四個就是四隻虎呀,”東祺激動了,“看吧,將來趙定東在村裏要一手遮天!”
東祺扛起火藥槍,把打到的兔子掛在槍筒上,同龍娃說著話走到石三年的墳地。石三年的大兒子石一鬥和家人收拾起地上的供品正準備回家,看到東祺和龍娃走過來就停下腳步。東祺走到石三年的墳頭前作了幾個揖,對一鬥說了幾句寬慰的話,看一鬥並不十分難過,就把話扯到打兔子上。平時石三年不太理家,家裏的人對他的死也不太在意,一鬥隻是感到被人欺侮很沒麵子,一談到打兔子他倒來了精神。想起他爹說過的話,他說打兔子靠轟和攆,把兔子轟起來大家一起攆,攆得兔子無處藏,蹲在那裏傻愣愣看著你等你去抓。東祺說你爹那時轟兔子是啥陣仗,出動幾棚人,把兔子從南山根攆下河灘,再從河灘攆過西嶺,不把兔子累死人也得累死。
不遠處是樊家的老墳,黑森森的一抹柏樹,樹齡都在老樊村被太平軍抹平之前,埋葬著樊家好幾輩祖宗。龍娃向那個方向望望,望到柏樹林梢盤桓著一團團青煙,被寒風一吹翻卷著、撕扯著,這一團剛變得絲絲縷縷,另一團猛然又衝了上來。龍娃知道這時候不是伊河西邊的樊家人過來祭祖的時節,心生疑惑,對東祺說他要過去看看,東祺點點頭,一鬥也跟了過來,龍娃招下手向樊家老墳走去。
龍娃走在前麵,快走近老墳時忽聽到嘩啦一陣拉槍栓的聲音,接著一聲吼叫:
“幹啥子的!”
東祺一把拉住龍娃,答:“俺們來看看墳。”
那邊粗聲甕氣說:“啥?看墳?屁股眼都凍住了的天,看啥子墳?是不是河南府派來的奸細!”又是一陣拉槍栓的聲音。
龍娃掙脫東祺的手,急忙上前一步解釋道:“俺來看看俺家的老墳。”
柏樹林裏一個當頭的人說話了,聲音有點熟,那人在兩株柏樹間向龍娃招招手,龍娃走了過去。一個頭目模樣、腰插兩支槍、壯壯實實的年輕人老遠就喊:
“哈哈,原來是你們幾個啊!”
“是寧隊長哪!”東祺一揚手,龍娃、一鬥緊跟著向寧隊長寧小滿走去。
寧小滿麵帶笑容地拍拍三人的肩膀,隨隨便便地問著石匠莊的近況。東祺把石一鬥推上前,說了說他爹與趙定東之間的事。寧小滿想了一想問,這就是說你們村現在的當家人改名換姓了?東祺搖搖頭答,隻能說那人想當家罷了。寧小滿又問,他很厲害嗎?東祺說是有點本事。說罷,東祺急忙改口,不不不,頂不住你們一打。寧小滿大笑,笑得雪粒在柏樹葉上跳動,笑得東祺有點發蒙。
“寧、寧隊長,是不是又要打石匠莊了?”東祺戰戰兢兢地問。
“我打石匠莊幹啥?石匠莊同我也沒有仇!”寧小滿微閉兩隻細眼笑眯眯地說。
“那許大架子啥意思?”
“你是問許大錘呀,俺們散夥了,從你們石匠莊出來就散夥了,他不義,曾說同楊山兄弟合著打清兵的,但他臨陣變卦,隻知道胡作非為,禍害百姓,劣性不改,王天縱不留這樣的人。”寧小滿說。
東祺看到柏樹覆蓋的墳場裏,起碼窩著百十號人槍,強笑著問:“天寒地凍的,把這麼多弟兄窩在這邊幹個啥?”
寧小滿皺皺眉頭:“革命!知道不?”
東祺急忙答:“知道知道,俺家少東家石壽庭還在省城呢,聽說是要革朝廷的命。”見對方兩條淡眉越蹙越緊,東祺琢磨著又問,“怎麼,寧隊長恁也革命啦?”
“哈哈哈哈,怎麼就不興俺寧小滿革命哪。”寧小滿眉頭猝然大展,“俺喜歡來真的,槍對槍,炮對炮,不來磨嘴皮子那一套!”
寧小滿告訴東祺他們,他帶的這一杆是王天縱的外隊,奉命今晚開赴龍門,明天與楊山兄弟的大隊人馬和“在園”會眾一起攻打洛陽,活捉河南府道台。
龍娃這時才注意到寧小滿的人個個身上都掛一塊白布,有的從“忽閃”帽上搭下來,有的係在肩膀上。寧小滿披的是塊寬大的白綢,寒風中撲撲棱棱抖動著,很像戲台上出場的武將戰袍。寧小滿的隊伍沒有軍裝,衣服雜色,著裝千奇百怪,眼下這白布一掛倒也整齊劃一,有了點軍隊的感覺。龍娃又看看周圍或聚或散不停走動的人群,怯怯問:
“為啥你的人都披掛一塊白布呢?這就是人們說的白盔白甲嗎?”龍娃聽人說過革命黨起事那天一律是白盔白甲。
“這不算白盔白甲,這是給崇禎皇帝戴孝。”寧小滿可能是怕龍娃失望,用手中的馬鞭一指,特別補充一句,“等打開河南府,全給我換上白盔白甲。”
龍娃有點犯迷糊,聽壽庭老師講過,革命是孫中山要帶領大家驅除韃虜,建立民國,怎麼又出來個崇禎皇帝,並且還要大夥給他戴孝呢?龍娃心裏有這個疑問卻不敢問,其實這個疑問對他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白盔白甲。
“打下洛陽真會發白盔白甲?”龍娃提出了他最關心的問題。
“鐵定的!”寧小滿用馬鞭敲敲腳上的皮靴,“現今‘在園’那邊的女人們正在趕著縫製呢。”
“在園”是洛陽周圍新近崛起的一個會門,人多勢眾,要他們的大姑娘小媳婦連夜趕製出幾千幾萬套白盔白甲,當非難事。龍娃激動了,感到耳根處轟的一聲響,血衝上頭頂,幾乎是喊叫地大聲說:“寧隊長,我跟著你幹!”怕意思沒說明白又補充道,“幹,幹革命!”
站在旁邊的東祺急了,一把拉過龍娃說:“這娃子你瘋了,這麼大的事不跟你娘說你就敢張口。”
“俺走了,俺家少一張口俺娘也少操一份心。”龍娃說。
“說得輕巧,你走了你家那幾畝地咋辦?誰來種?”東祺提醒龍娃。
寧小滿看著龍娃問:“幾歲啦?”
“十五。”龍娃答得很幹脆。
一直站在一旁從未開口的石一鬥笑了:“你哪有十五?”
“虛歲十五。”
“你虛歲也不到十五。”石一鬥說,“我比你整大五歲,我今年十九,你怎麼就十五了呢?”
寧小滿繃著臉,開玩笑地把馬鞭架在龍娃的脖子上:“說,到底幾歲?”
“十四。”龍娃泄了氣。
寧小滿拍拍龍娃的“忽閃帽”,哈哈大笑起來:“小兄弟,過幾年再跟我出來闖吧。”
龍娃無奈隻好退到寧小滿的坐騎前麵,從草料袋子裏抓一把草料喂馬。石一鬥乘機向寧小滿提出要跟他的隊伍走,寧小滿問他是誰家的,東祺代為回答,說他就是前幾個月你們進寨時石匠莊局子頭石三年的大兒子。寧小滿聽石一鬥述說他爹被趙定東奪權並被氣歿的經過,深表同情,答應了石一鬥的請求。龍娃看到寧小滿答應了石一鬥,又過來央求,寧小滿還是不答應。他提出騎騎寧小滿的菊花馬,馬夫崔老倌急忙說這馬性烈,生人騎不得。龍娃說那讓他牽牽吧,寧小滿向崔老倌點點頭,崔老倌將韁繩交在龍娃手裏,跟在馬屁股後麵走出樊家墳場。
日頭已經偏西,光線斜照在雪地上像一叢叢野火在燃燒。歸巢的鳥兒在半空盤旋著鳴叫著久久不敢落下,柏樹林裏一陣隊伍出發前的口令聲和器械碰撞的嘈雜聲驚嚇了鳥兒,鳥兒在夕陽映紅的天幕上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有一群鳥可能飛累了竟落在麥苗拱動的雪地上。龍娃牽著青菊馬神情得意地走在小路上,走著走著竟異想天開地想騎上去。好心的崔老倌經不住他的懇求,把他扶上馬鞍,剛要交代幾句,他就忍不住拍了一下馬肚子,馬跑起來。他想止住馬的狂奔,不料越勒馬嚼馬越奔得厲害。青菊馬瘋也似的在麥地裏兜了一個大圈,看著紅紅的落日長嘶一聲,直向墳場奔去。墳場裏的人急忙躲避散開,一片嘩然,猝然寧小滿從人堆中間跳出,躍起身一手抓緊轡頭,一手順勢夾住跌落下的龍娃。“好險!”人群裏發出一片讚歎聲。寧小滿拍拍身上的雪泥,把龍娃交給了東祺。東祺把龍娃好一頓罵,龍娃不出聲,默默地看著寧小滿帶隊出發。石一鬥跟著走了,臨走時托東祺回去告訴他娘一聲。隊伍在雪原上走遠了,龍娃跟在槍筒上掛個兔子的東祺後邊,沒精打采地返回村莊。
天傍黑,伊秋送過來一碗蒸兔肉,秀靈推辭不受,伊秋說是東祺叔讓她送過來的,這兔肉有龍娃哥一份功勞。秀靈讓伊秋坐下一起吃,伊秋說她回家吃,家裏還有很多。秀靈要龍娃送送伊秋,特意囑咐她翻寨牆時要小心。伊秋笑著跳著走出龍娃家的院門,龍娃跟在後邊。一出院門伊秋停下來,說龍娃哥我手冷,龍娃說那就把手還放進我的袖筒裏吧。龍娃感到袖筒裏的一隻小手暖烘烘的,知道伊秋又在跟他調皮。月亮早早就升了上來,天上月光地上雪光,夜空亮得透明,一切景物都像擺置在水晶盒中,寨牆豁口的腳窩明顯可辨。走到豁口上龍娃對伊秋說,看見你家後門了,你自己下去吧。伊秋卻說不嘛,龍娃問為啥,伊秋說俺還有一隻手沒暖熱呢。龍娃伸出另一個袖筒讓她將另一隻手伸進去,因為兩個身子離得過近,龍娃一彎胳膊就把她攬在懷裏。伊秋輕輕一推,笑著從寨牆內側斜跑下去,回頭說了聲:
“明天見。”
龍娃呆在寨牆上,問:“明天見,明天見什麼?”
“來和我一起念書,反正你地裏沒有事。”
龍娃回到家倒頭便睡,夜裏做了一個夢,夢見天又在下雪,半空飄著許多雪片,飄到地上都變成了白盔白甲,一個長得很像秋秋的天女,幫他穿上盔甲,還給他牽來一匹戰馬,但醒來後馬的顏色卻記不清了。
第二天,龍娃把娘剛下機的正打算到金賢街換棉換鹽的一匹白布偷剪了幾尺,遭到一頓好打。雖然挨了打,幾天來龍娃不斷地披上這塊白布,舞來舞去,興奮異常,好像這塊白布就是從天上掉給他的白盔白甲。他在屋中到處尋找,不管是擀麵杖還是燒火棍,拿起來都是武器,騰躍翻滾,十八般武藝樣樣皆通;唱念做打,把個閱樓上的武生小白龍請到家裏來了。演耍一會兒,他知道他崇拜的小白龍不會來他這個窮家矮戶,不禁歎口氣,隻好坐在矮凳上歇氣發呆。後麵傳來“撲哧”一聲輕笑,抬頭一看是秋秋正倚在門框上偷笑呢。龍娃說你看到啦?伊秋仍笑,說俺來了好久。龍娃說那為啥不言語一聲,偷看?伊秋噘下嘴,說看把你能的,啥子偷看,你演戲就不興俺看了?龍娃辯解道,俺不是演戲,撩起背後的白布,說這就是革命黨的白盔白甲呀!秋秋撲哧一笑,你這是啥子白盔白甲,怎麼和戲台上武將身上穿的不一樣哪?龍娃說那是唱戲,伊秋說你剛才不也是在唱戲嗎?龍娃被問住,不再答話。秋秋看看坐在矮凳上悶悶的龍娃,乞求道:
“龍娃哥,你幹脆唱一出吧。”
“俺不會。”龍娃無精打采。
“今年正月十五你不是跟著高蹺班唱過嗎?還被人家喝彩呢。”伊秋鼓動道。
“唱啥?”
“隨你。”
“唱《別窯》吧?”
伊秋拍著半藏在手暖裏的雙手連聲說好。伊秋穿件桃紅緞子棉襖,黑花絲葛棉褲不紮腿帶,腳上一雙翻沿黑絨棉鞋,脖子上圍一條又寬又長的白毛線圍巾,又黑又粗的發辮被圍巾勒在脖子後麵,把一張粉白的圓圓的小臉如玉雕粉繪般捧到人前。龍娃看看伊秋半掩在袖筒裏的手背和繡朵石榴花的手暖,目光由下而上移到恬靜如水的一雙大眼睛上。
“好嘛。”伊秋略有所悟。
“那你要和我一起唱,我當薛平貴,你當王寶釧。”
“行,就隨你。”伊秋不假猶豫地點點頭。龍娃把那塊白布舉在空中抖了幾抖,好像那就是紅鬃烈馬,挪步踢腿,立定開唱:
王丞相與俺有仇恨,
他咬緊牙關不認親,
紅鬃烈馬挽在手,
他要俺到西涼去從軍。
這一去疏勒川邊戰雲緊,
這一去十年八年難回還,
三小姐本是金貴體,
我勸你回轉相府享福分。
秋秋接唱:
未開言俺已是珠淚滿麵,
恨隻恨爹爹他情義不專,
他不該言而無信把婚約毀,
更不該嫌貧愛富不認親,
校場上既然把婚約來許,
俺今生就該是薛家的人。
啊,薛郎——
十年八載不算久,
地老天荒俺不變心,
苦熬寒窯把君待,
盼隻盼旗開得勝啊,
郎呀你早複還啊……啊……
秋秋唱著唱著就真把自己當成了王寶釧,拉起哭腔越哭越痛,竟哭得淚人兒一般。龍娃趕緊把她扶到床沿坐下,問真哭了?抬手放在秋秋的臉蛋上擦擦,被秋秋一抬手打了下來。
龍娃又問:“你真哭了?”
秋秋賭氣說:“你別管。”
龍娃說:“這不是唱戲嘛。”
秋秋說:“我想哭,我心裏難受。”
龍娃不解:“原本好好的,怎麼就難受起來了?”
“我就是難受,就是難受。”秋秋用潔白的小拳頭不停地搗著龍娃的肩頭,“你沒心沒肺,真的是沒心沒肺!”
龍娃立在秋秋麵前發愣,怎麼自己就沒心沒肺了?
龍娃沒有披上白盔白甲,幾天後他聽到洛陽那邊傳來的消息,寧小滿他們沒有打開河南府,他們被駐守在洛陽的清兵巡防營打敗了。與此同時,村人隱隱約約聽到從省城那邊也傳來了同樣的消息。
武昌起義之後短短二十多天,清政府在各地的統治紛紛崩潰,湖南、陝西、山西、江蘇等十餘省相繼脫離清廷,宣告獨立,河南的革命誌士不甘落後,正緊羅密鼓地聚集革命力量,籌劃起義,奪取省城。
一日,一個騎匹烈馬、頭紮白巾的年輕人送來一封急信,壽庭拆開,原來這封信是他的帝國大學同學、東京《河南》雜誌總經理張鐘端寫來的。信中除了為掩人耳目深表思念的客套話之外,還有“即來汴,望在裴昌公胡同徐君府上一晤”一語,他本想留住那位信使細問幾句,東祺告訴他那人已飛馬出了東門,可知事急。他在東京與河南同鄉劉青霞等人一起編過《河南》雜誌,深知張鐘端素有大誌,勇於任事,不尚空談,敦促他即赴開封,必是有大事發生。長久蟄居鄉下的他讀信後為之一振,沒有猶豫,抖摟精神,打點行囊,即刻告別老父老娘,坐上三匹馬拉的轎車連夜趕到洛陽火車站,搭上隴海線列車,直奔省會開封。信中提及的那位徐君也是他的同學,他還曾經到徐府去過,所以一到古老的有點殘破的省城,就找到了張鐘端。房裏很多人,似在開會,有大聲疾呼的有低聲交談的,氣氛緊張而熱烈,頗有幾分決戰前夕的神秘。這是舍生取義的事,一盞高懸的煤油燈,把一張張焦躁不安、慷慨激昂的臉塗上一層亮光,使這些原本平凡的臉膛頃刻間變得高尚而純潔。石壽庭激動了,決心赴死,頭腦裏瞬間出現許多革命、鮮血、旗幟的圖景,不禁把雙拳越握越緊。好像是誰在演說?他已聽不太清楚了,血衝上頭頂,耳朵嗡嗡響。一會兒,他放開自己握痛的手,暗暗與身旁三姐夫柳思亭的手握在一起。柳思亭的手掌裏滿是汗水,那張平時像麵團一樣的圓臉,此時凝結成冰團,慘白而堅硬,雙眼流露出異樣的光彩。周圍許多東京時代的熟人,除了柳思亭,還有中州公學的楊勉齋、劉鎮華及河南新軍29混成協的吳滄州等人。起義,這個他們期盼了數年的時刻,終於來到!
張鐘端剛從湖北回到開封。他帶著鄂軍都督府的密函,銜命策應29混成協應協統率部起義。因謀事不密,待張鐘端抵開封時,河南巡撫已將應協統撤職,押送出境。在革命黨人一時陷於群龍無首之際,大家共推張鐘端為總司令,設立秘密起義機關,計劃發動陸軍學校學生、新軍官兵及警察組成敢死隊,攻占巡署及藩台;同時聯絡王天縱,讓他率領他的數千綠林隊伍與活動於洛陽附近的會門“在園”數萬會眾,攻打洛陽及其他州縣,一旦起義成功,就宣布河南獨立。
按計劃,起義那天石壽庭、柳思亭和劉鎮華負責帶領29混成協的革命官兵攻占西南城坡軍火庫,因此,前一天石壽庭與柳思亭特意到南關繁塔寺去找中州公學的庶務長劉鎮華商量。劉鎮華比他倆大兩歲,不能不多聽他的意見。
劉鎮華字雪亞,河南鞏縣人,出身於一個小商人家庭。清末最後一次科舉考試中了秀才,後在開封著名的中州公學當庶務長,受校長楊勉齋影響,加入同盟會,為人頗善機變,性陰鷙,與同誌多有不和。
石壽庭、柳思亭與劉鎮華正在密談,門房老頭進來稟告巡防營張稽查來訪。劉鎮華臉色突變,怔一下急急走了出去。許久回來,看到站在牆下觀看字畫的石壽庭和柳思亭,神色局促地說:“坐坐坐,等急了吧?”
柳思亭有些不耐煩:“怎麼談那麼久呢?”
劉鎮華忙給兩個人的茶杯續上茶:“唉,這人囉唆,車軲轆話說來說去。”
“他是幹啥的?是個稽查?我好像在哪裏同他照過麵。”石壽庭皺皺眉頭。
“是的,他在巡防營柴統領手下混飯吃。”劉鎮華答。
“他來學堂幹啥?”柳思亭睜大一雙眼看著劉鎮華。
“毓雨兄,”劉鎮華喚著柳思亭的字冷笑兩聲,“恁沒在學堂待過,如今的稽查不到學堂到哪裏?”
“與這種人接近有危險。”柳思亭嘟噥一句。
“不要怕嘛,這個張稽查傾向革命,不是一隻吃人的老虎。”劉鎮華不無挖苦地說道。
“雪亞兄,”站在窗口俯望地麵繁塔塔影的石壽庭猛抬下頭,喚聲劉鎮華的字,逼視著問,“你相信他傾向革命嗎?”
“不但他傾向革命,連他的上司巡防營統領柴得貴也傾向革命。”
石壽庭與柳思亭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淩厲的目光一晃滑了過去。
談話的氣氛變了,不知不覺間失去了剛才的親密與熱誠。劉鎮華突然提出他要去嵩縣找王天縱,馬上就走。石壽庭驚疑地問,你不去29協了?劉鎮華說不去了。石壽庭有些不悅,說這是安排我們三個人的事,你怎能說不去就不去呢?劉鎮華說,巡防營那邊已聯係上,你們兩個掌握就行了。柳思亭不快地瞟劉鎮華一眼,提醒他這時去嵩縣找王天縱,也該同張鐘端說一聲,他可是我們共同推舉的總司令。劉鎮華說他早先已同張鐘端說過,計劃圍攻洛陽的楊勉齋,也要他火速趕過去。這時劉鎮華要到嵩縣去,也不能說沒有道理。隻不過省會起義在即,他猝然離去,令人總有些不解。話已說到這份上,似無法再說下去,看到劉鎮華從床底拉出一隻藤箱收拾行裝,青白的長臉越拉越長,樣子越來越冷淡,二人隻好告辭。回住處的路上,劉鎮華在繁塔旁邊搖動的瘦高身影,一直在石壽庭眼前飄蕩,不知為什麼他想起了劉鎮華的兩撇八字胡。這兩撇八字胡頗有名,一次河南同盟會聚會,大家紛紛剪掉辮子,唯毛發特別茂密的劉鎮華仍然長辮垂腰,同誌多有戲言,於是他邀幾位好友到住處,聲言舉行“剪禮”,以示莊重。待同誌們等著瞧那條又黑又粗的辮子將如何同主體分離,不意劉鎮華當眾剪的不是辮子,而是剃掉兩撇八字胡,並聲言韃虜不除,帝製不滅,誓不蓄須。大家厭其詐,以綽號劉八字贈之,劉八字的八字胡曾名噪一時。想起往事,石壽庭心中甚感不安,那個張稽查的影子不時出現在腦海裏,攪起波瀾,但起事日近,也隻好勸說自己以團結為重,不可多疑。
起義前夕——12月22日夜,張鐘端在優級師範學堂召開會議,決定23日2時舉事。手槍、彈藥、款項已當場分配,布告、檄文、通告已印發停當,卻不知已被奸細告密,至夜11時許,巡防營統領柴得貴突然帶兵將學堂包圍,將張鐘端等二十餘人逮捕,又在中州公學、法政學堂逮捕數十人。張鐘端等十一人被殺害,因谘議局出麵幹預,其餘部分被保釋,柳思亭在保釋之列。石壽庭被捕後言辭激烈,未能免除牢獄之苦。
省城起義,幾乎是在寧小滿們跟隨王天縱攻打洛陽的同時,都失敗了。少年樊玉龍和秋秋,一直沒有看到傳說的白盔白甲,也沒有看到石壽庭回村,壽庭學堂不再被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