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七 樊家那塊寶地

孫中山做了幾個月的臨時大總統,南北議和,就將總統寶座讓給了袁世凱。北京依然是京城,隻不過大清朝變成了民國。

這幾年外麵的世界像驢打滾一樣翻來複去,石匠莊以及倚在它旁邊的羊街與羊街旮旯卻依然故我。皇曆依然是那本皇曆,灶王爺依然是那個灶王爺,生活像老磨盤一樣轉動。若說變化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最讓人看到眼裏的是石家與趙家的暗中首戶之爭漸露分曉。這幾年革命黨的石壽庭在革命創建的民國裏連年坐牢,當上省議員的石孝先為了在省城應酬和過足鴉片癮,又賣了近百畝好地,眼看家道中落。而趙家以清鄉之名派款派槍,獨攬全鄉的煙土生意,家業和權勢直往上冒。當然,再順的風都有讓船側棱的時候,趙家的大靠山、八班老總趙養齋突然得急病死了。

這一天局子頭趙定東一麵派人到洛陽去把讀中學的四弟趙定北叫回家,一麵與二弟趙定南、三弟趙定西及侄子趙青山騎上四匹快馬,飛速向縣城奔去。穿過紫邏口,趟過汝陽,待他們來到八班老總辦事的緝捕隊隊部,趙養齋已麵如土色,斷氣多時。緝捕隊副隊長周永成上前招呼,四個人號啕大哭,捶胸頓足,把朽蝕的牆壁震得簌簌往下掉灰。周永成和趙養齋的幾個下屬都來勸,好不容易才把孝子們的哭聲止住。

周永成談起死者的病況和死因,說是趙老總得的是斷腸痧。昨日下午公幹回來突然叫肚痛,接著就痛得難忍在床上打起滾來。趙老總是個硬漢,槍子穿個窟窿都沒哼過一聲,不是疼得太凶他不會這樣。趕緊請來名醫張百濟,張大夫問吃過什麼東西,摸摸脈,翻開眼皮看看,就說人不行了。

趙定東問:“怎麼病來得這般凶呢?”

“是哦,趙老總一向身板硬朗,未見他病過。”周永成疑感不解地望望周圍的人,“怎麼這一病就起不來了呢?”

趙青山盯著周永成冷不丁問了一句:“你說俺二爺得的是啥急病哪?”

周永成清下喉嚨:“張大夫說是斷腸痧。”

“會不會是中毒?”趙青山追問。

“我們也懷疑過,”周永成說,“趙老總公幹路過瓜田,走進瓜棚吃了幾塊瓜,一回來就叫肚痛。”

趙定東想了想問:“會不會有人在瓜裏下毒?”

周永成答:“我們也這麼想過,但西瓜不切開不能往瓜裏下毒,切開了,是大家都看著切的,也難往上麵下毒。”

“這可說不定。”趙青山陰陰地掃了周永成一眼。

“是的,我們也從這方麵想過,所以我們已將那個種瓜的抓了來,並已上呈知事,隻看縣知事大人怎樣吩咐吧。”

且不管倒黴的瓜農坐不坐牢,天氣熱,屍體很快會變腐,當緊的事是先將趙養齋送回家,再做祭靈、下葬的安排。趙定東派青山先回村,他和老二老三跟著拉屍首的馬車進家時,許多大事青山已照他的囑咐安排停當。壽材、壽衣早已備好,從上雲寺請了八個和尚,從碧霞觀請了四個道士,還請來兩班響器,設在西門內的靈棚也已搭置完畢。趙養齋入殮被抬進靈棚供人拜祭,四裏八鄉的親戚、鄉紳都來了,有的幹號幾聲,有的紅著眼圈上來同趙定東們說幾句寬心話。笙呐嗚咽,唱禮先生不停地高喊著”跪、拜、起”,吊唁者跟著喊聲行禮如儀;和尚、道士晝夜誦經為死者超度,孝子孝婦輪班哭號。正當人們都在忙亂的時候,來了一個五十幾歲、麵容清臒、留兩撇耷拉在嘴角下邊的八字胡的男人。這男人穿件灰布長衫,提個灰布包袱,麵色冷峻、態度淡然地走進趙家的大門。來人就是洛陽以南最有名的陰陽先生蔡知九。

蔡知九名氣大,有蔡神眼之稱,據說他那雙鼠眼一般的小圓眼能看穿陰陽,洞察脈象,洛陽南的大戶人家找墳定穴無不請他查堪,不過過他的眼不放心。趙定東一聽說蔡知九到來,急忙從靈棚抽身趕回家中。為了表示對蔡先生的尊重,趙定東親自為蔡先生端來一盆洗臉水。蔡知九抹把臉又喝了一杯剛沏上的香片茶,一句客氣話沒說就站起身來。

“走吧。”他提起灰布包袱。

“到哪兒?”趙定東倒糊塗了。

“到墳上。”蔡知九走到院裏眯起眼看看頭上的日頭,“眼下日頭正在子午線上,是看龍氣走向的好時候。‘入山尋水口,登穴看明堂’,先到趙家老墳上看看吧,明天入山。”

“先生再喝杯茶,等吃過飯再去吧。”趙定東說。

“老人家不能老躺在靈棚裏吧?”蔡知九一麵說一麵就向外走,雖然話音裏有幾分咯噌,但趙定東聽著仍有些感動。

到了墳上蔡知九解開灰布包袱拿出羅盤照來照去,口中念念有詞:“一生二兮二生三,三生萬物是玄關。山管山兮水管水,此是陰陽不待言。”蔡知九像給趙定東解說什麼,又像是自言自語,反正趙定東聽不明白,隻覺得是天機玄理。蔡知九把羅盤又換了幾個方位,說:“陽從左邊團團轉,陰從右路轉向通,山上山神不下水,水裏龍神不上山。”趙定東聽得似懂非懂、似明非明,不斷嗯嗯應聲。蔡知九仰頭觀天、俯首察地,突然伸出中指一指,說:

“這裏就是令尊大人的寶穴。”

蔡知九折根樹枝在地麵畫了個陰陽太極圖,名為定穴,趙定東感激不盡。少頃,蔡知九做沉吟狀說,不過——此穴倘有一憾,不知趙團總願聽不願?趙定東急忙請他快賜金言,蔡知九說不瞞你說此穴旺財不旺丁,常言道水興財,山興丁,此穴向西腳蹬杜康河,可謂財源滾滾,財者,勢也,貴府勢也可待,卻沒有山勢相依,人丁不旺,勢不久矣!這一席話說得趙定東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涼徹骨髓,急問可有破解之法,蔡知九抿抿八字胡沉吟良久。

“這個嘛,也不能說沒有。”

“萬望先生指點迷津,一定重謝。”趙定東一揖到底,用乞求的眼光看著蔡知九。

蔡知九捧著羅盤左右查看,猛然驚叫一聲,說:“哎呦,那塊地裏倒有個好穴。”

趙定東忙問:“哪塊地?”

“就在上麵。”蔡知九指指緊挨趙家老墳、地頭有棵老柿子樹的一塊地。

“老柿子樹下邊那塊。”趙定東穩穩神,“啊,是龍娃家的地。”

蔡知九來回掐著手指頭:“甲子分上中下元,地脈分上中下段,團總家的墳地處在這條地脈的中段。”他說著,伸出手臂從老柿子樹起,橫貫趙家墳地至杜康河畫了一條直線,“你看老柿子樹下那塊地緊靠東嶺,也就是依山,隔斷了你這塊墳地與山的氣運。”看趙定東好像是未聽明白,蔡知九又說,“剛才說過,水生財山生丁,敢問團總家人丁如何?”

趙定東漲紅了臉:“上輩行,到俺這一輩就寡淡了些。”

“究竟如何?”

“俺們四兄弟,除老四年歲尚小,尚未完婚,俺和老二、老三都已成婚幾年,唯老二身邊有個娃。俺爹最掛心的就是這件事,俺最對不住爹的也是這件事。”趙定東說著說著竟趴到地上哭起來,一麵磕頭一麵哭喊,“爹呀爹呀,兒無能,兒不孝,讓爹不能合眼!”

蔡知九把趙定東拉起身勸慰幾句後,望著老柿子樹又說:“這可是個好穴啊!你看,東嶺到此抬高,這裏就是龍頭,而那棵老柿子樹就是龍須,看來龍氣正聚於此。水生財,山興丁,你父若葬於此,何愁後世人丁不旺?”

趙定東歎口氣:“唉,這是別人家的地。”

進入興奮狀的風水先生蔡知九好像沒有聽見孝子趙定東的話,自顧自地往下說:“你看,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穴位麵向東南,明堂開闊,水路、龍氣盡合局於此,福蔭子孫,人旺業興,此乃上上佳穴也!”

“隻可惜這塊地不是咱家的。唉——”趙定東無限惋惜地又歎口長氣。

這次蔡知九聽清楚了:“可以換可以買嘛,辦法總是會有的吧?”

“那,那也來不及了,得重新開穴箍墓,唉,來不及了,老人家要先入土才行。”

“三年後可以遷墓移棺嘛。”風水先生好像舍不得他看中的好穴,又說道。趙定東站在那裏愣了好一陣子,未再說什麼。

趙養齋的黑漆柏木棺材在靈棚裏停靈三天,出殯那天轟動全村老少,有路祭的,有向趙家示好的,有看熱鬧的,排場好大。紙紮先行,童男童女、金山銀山、八仙過海、戲曲人物、仆人丫鬟、樓閣廳堂等凡是能讓老趙頭在陰間續享榮華富貴的財寶、擺設,樣樣俱全,扯扯拉拉排列得足有二裏地。棺前三四十人執紼,把兩條紼繩拉得直直的,人頭密密,最引人注目的是新上任的八班老總周永成和石三年的親老弟石四年。棺材後跟了真假孝子一大堆,個個披麻戴孝,讓人分不出誰親誰疏。趙定東手抱瓦盆,淚眼凝重,走到十字路口聽到唱禮先生一聲高喊,好像怕瓦盆掉在地上不爛似的,用力將瓦盆摔下。隨著瓦盆撞擊石頭路麵的脆響,響器班瘋了似的笙呐高奏,鞭炮、短銃、快槍齊鳴,停棺路祭,焚香燒紙不已。再起靈,又是一陣脆響,幾十個局丁端起土裝快槍向空中亂放,打得樹葉斷枝紛紛落地,少不更事的小孩們跟在送葬的局丁後麵搶拾彈殼。這是村人看到的最奇特的也是最盛大的一次葬禮。到下午,八班前老總趙養齋終於入土,但能不能“為安”,這就是孝子趙定東正思謀的事了。

一天,趙定東從寨外回來,順路拐進局子東邊的私塾。他在這個私塾裏念過書,一見到石宏儒即刻把態度放得很莊重。石宏儒正拿著一本唐詩吟誦,聽到腳步聲沉下臉從眼鏡上方看了看。趙定東喚了聲先生,頭上戴頂邊沿已經磨破的黑布舊帽殼、花白頭發披在腦後的石宏儒,手拿書卷問了句有事嗎,趙定東急忙走前兩步笑容可掬地說:

“想勞您老大駕給學生幫個忙。”

“啥事?”石宏儒冷冷地問,他不待見他這個在村裏如日東升、炙手可熱的學生。

“俺想請您幫俺同龍娃娘說說,讓她把那塊地賣給俺。”

“哪塊地?”

“老柿子樹底下那塊地。”

“為啥?”

“俺想把俺爹的墳遷到那塊地裏。”

石宏儒把書放到書案上,久久凝視著麵前這個學生。

“你是聽人說那塊地風水好是吧?”

趙定東難堪地笑笑:“陰陽先生說那裏的風水旺丁。您看俺成親五六年了,還不見個小孩。”

石宏儒輕拍下書案:“聽陰陽先生胡說。”他雖是讀舊書的卻不相信風水。看到趙定東麵有赧色,緩了緩口氣又說:“你不看看人家孤兒寡母的有多難?”

“俺又不是搶她家的地!”趙定東有點受辱的感覺,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局子頭的威嚴。

“那你打人家那塊地的主意幹啥哩?”石宏儒不客氣地撂了一句,“這事俺不管,你找別人去。”

趙定東沒想到會在教書匠身上碰這麼大個釘子,悶悶不樂地走在南大街上低頭想心事,不意與他屬下的棚長石四年撞個滿懷。趙定東斥責道,這樣冒冒失失是去哪兒哩!矮胖的石四年急忙點頭哈腰喚團總,賠笑說沒想著撞著趙團總了,在石匠莊的四門八街裏誰都能撞,怎會就撞到團總了呢?福氣!福氣!趙定東責備道,你走路是咋走的?是橫著走的?石四年嬉皮笑臉,說跟著大哥恁,不是想咋走就咋走嘛。嘻嘻,嘻嘻。趙定東搖搖手,說可不要糟蹋俺的名聲。石四年急忙雙腳並攏做立正狀,那是那是,大哥曆來治軍嚴明。趙定東把一隻手在臉前搖搖,看了看石四年腰裏的布袋問,這是去幹啥?石四年也低頭看了看腰間那個裝鵪鶉的布袋,扭捏一下說到羊街找羊黑蛋那小子鬥一場。前日他的“黑頭”將俺的“白嘴”鬥敗了,敗得那個熊呀,俺咽不下那口氣,昨日俺特意從金賢集上弄了隻“金爪”。說著,石四年順手從鵪鶉布袋裏掏出一隻雙爪如金的鵪鶉來。趙定東厭煩地歎口氣,說算了算了,你們就不能找點正事幹幹?石四年疑惑地眨巴眨巴眼,問這還不是正事嗎?還有啥子事要幹?趙定東說擦擦槍也好嘛。石四年撲哧一聲笑了,團總,你去棚裏看看,個個的槍擦得比他媳婦還幹淨。趙定東被石四年的話逗笑了,緊繃的豎短橫寬的螃蟹臉鬆弛下來,想了想問羊黑蛋是不是就是羊街族長羊文卿的兒子。石四年說正是,他是老大,下邊有兩個弟弟,大弟羊青峰,跟壽庭先生讀過書,現在洛陽念洋學堂;小弟羊青河,還在私塾裏讀,聽說不久他爹也要把他送到洛陽;黑蛋的大號叫青雲,不讀書,他爹也不逼他。趙定東哈哈大笑兩聲,說就他那成色還青雲哩,還想青雲直上哩。石四年跟著也大笑兩聲,隨著趙定東的話音說他去球吧,他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兒。

說到這裏石四年想起什麼似的問,團總,剛才你是不是從私塾裏出來?為啥子垂著頭悶悶不樂?趙定東說還不是碰了你伯父一個軟釘子。石四年表示出氣憤的樣子,說你別同那個秀才殼郎一般見識,他所以一輩子受窮,就因為他讀書讀出了一個又拗又酸的秉性。趙定東歎口氣,唉,誰叫咱有難處求人家嘛。石四年捋捋袖子說,團總,是啥事?看得起四年就同四年說說,也許四年能辦!趙定東定睛看了四年很久,心想這個耍鳥鬥狗的混混也許真可以替他辦成這件大事,故意又歎口氣說,是想與龍娃家換一塊地,想找個人說合說合。石四年說那還不容易,說到底他樊家人是住在咱們莊上,咱得說了算。趙定東要石四年先不要這麼說,壓了壓石四年不知從何而來的虛火,拉他到街角一塊石頭上坐下。趙定東從打算移墳說起,把前後事理說了一遍。石四年聽罷,起身一拍胸脯說,大哥你放心,這事包在俺四年身上了。說罷不等趙定東再囑咐,手裏提著鵪鶉袋昂首挺胸向羊街走去。他走出幾十步,趙定東又把他喊回來,把幾個市麵上剛興起來的幣麵上鐫有袁大總統像的袁大頭銀元塞到他手裏。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