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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當貧婦貴為老太太

常秀靈和盧玉貞仍住在南涯張舉娃處。

樊玉龍先到盧氏接張金娘,金娘看到打勝仗的丈夫回來,腳不沾地地忙活起來。她先去抓養了幾個月的母雞,樊玉龍不讓她抓,說下碗撈麵條、潑上香油蒜汁就行了,幾個月沒吃,想得慌。一聽這話,金娘嗖一下撲到樊玉龍胸前,仰起嬌羞的臉問,就想你那撈麵條了?就不想別的?樊玉龍答道,想,都想。金娘明知故問地說還想啥?樊玉龍同金娘逗趣,隻說了個“人”字。金娘假裝生氣,人、人、人,天下人那麼多,你想的是哪一個呀!樊玉龍用手指劃了一下金娘的鼻子,說想的就是這個你呀!金娘哭了,用小拳頭擂著樊玉龍的胸脯說,聽著從北麵傳過來的槍炮聲,讓人家多揪心啊!樊玉龍心裏一顫,用他耍慣槍把的粗糙手指輕柔地為金娘擦淚。金娘又問,傷著碰著沒有?樊玉龍伸直雙臂叉開腿輕輕搖了幾下,開玩笑道這不是好好的一個囫圇人嗎?金娘睜開一雙毛毛眼瞄一下,手腳頓時活躍起來,忙著去打酒做飯。

金娘攤了幾張雞蛋餅切絲,同黃瓜絲、粉皮一起拌了個涼菜,她知道男人喝酒最愛這一口。為了讓男人嘗鮮,又炒了一個“神仙菜”——剛下來的香椿芽炒雞蛋。下酒菜上桌,老白幹斟滿,熱騰騰的蒜汁撈麵條的香氣緊接著撲鼻而來。吃著家常飯,喝著地道的家鄉酒,樊玉龍有些陶醉,迷蒙中感到對麵金娘一直在看他,有點奇怪,問:

“你怎麼不吃呢?”

“俺在吃。”

“在吃怎麼不動筷子呢?”

“俺的眼睛在吃。”

“你想把俺吃下去呀?”

“俺不是稀罕你嘛!”

“一個臭男人有啥好稀罕的。”樊玉龍笑兩聲,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

“能多住幾日吧?”金娘沉默許久,怯怯問,生怕聲音大了會把這個稀罕嚇跑似的。

“我是來接你的。”樊玉龍所答非所問地說。

“啥?你說啥?”金娘一時未弄明白。

“我是接你來的。”樊玉龍重複一句。

金娘激動得渾身一陣戰栗:“來接我的?好,太好了,從今往後跟你一起,你走哪兒俺跟哪兒,上戰場也行。俺不圖你給俺榮華富貴,俺能吃苦,再苦再難隻要跟著你就行。”

樊玉龍定睛望著麵前這個熱情女子,猶豫一下說:“我是接你回家。”

“回家?回哪個家?”金娘急問。

“回俺娘那裏。”

“為啥?為啥這時候就叫俺去見她?”金娘的肩頭猛地縮成一團,一雙大眼哀憐地仰望著丈夫,像一隻受驚的小鹿。

“因為她是俺娘,是你婆婆。”

“俺不想這時候去……”金娘聲音很低,與剛聽說丈夫來接她時相比,情緒一落千丈。

“常言道,醜媳婦也要見公婆,何況你是個俊媳婦。”樊玉龍大笑兩聲。他本想用笑聲打消金娘的憂慮,但連自己都感到笑聲是那麼幹澀。

“俺不想去,”金娘還想堅持,“如果你覺得帶著俺不方便,俺可以仍住在這裏。”

“不行,我們已經是夫妻了,”樊玉龍解釋,“你不進家門,不見婆婆,怎麼能成樊家媳婦?怎麼能成樊家人?”

金娘不能不承認樊玉龍說得在理,不好不從,隻輕聲說了兩個字:“俺怕……”

“有啥好怕的?”樊玉龍安慰金娘,“俺娘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是個受過苦的人,不會難為你的。”

地麵上還不平靜,不知道前麵會遇上什麼隊伍,為安全計,樊玉龍脫下灰呢軍裝、馬靴,換上棉布長袍、布鞋,一副生意人打扮。身材頎長,麵目英俊的樊玉龍穿啥像啥,穿上這身新行頭,瀟瀟灑灑的,立馬像一個從城裏出來的少東家。牽出跟了他幾年的青菊馬,將金娘扶上鞍,活脫脫一對走親戚的小夫妻。晝行夜宿,一路上心情甚好。但金娘卻一路忐忑不安,不知前麵是個什麼樣的婆婆、什麼樣的家在等待著她。快走到南涯,樊玉龍指指前邊不遠處一座綠樹圍繞的村莊鬆口氣說,到家了。金娘聽到這句話,不知為什麼猝然緊張起來,差點從馬上跌下。樊玉龍問:“你咋啦?”金娘無力地答聲“俺怕”。到這時樊玉龍好像才突然想起娘那緊繃的臉,一向做事大膽的他心裏也七上八下的。暖融融的春風吹過,他身上驟然一陣燥熱,離南涯的寨門口越近,這種燥熱的感覺越煩擾他。村口有幾個坐在石牆下納鞋底的小媳婦認出了他,不約而同地停下手中的針線活對他笑笑,膽大的還喚一聲“樊旅長”。有一個好像是受夥伴們差遣,急忙跑進村去給常秀靈報信。“你兒回來啦!你家樊旅長回來啦!還帶個新媳婦!”聽到叫喚,常秀靈和盧玉貞走出門張望,看著樊玉龍和騎在馬上的金娘走近,常秀靈多褶的麵皮越繃越緊。樊玉龍急忙把金娘扶下馬,拉住韁繩向這邊喚了一聲“娘”。

常秀靈沒應。

“娘!”張金娘甜甜地怯怯地也喚一聲。

常秀靈好像仍沒聽到,臉上毫無表情,連看一眼張金娘都沒有,轉身推下盧玉貞說聲“回去”,咣當一下關緊了木門。樊玉龍在門外“娘,娘,娘”地喚著,門裏就是不應。

“娘,俺和金娘給你跪下了。”玉龍拉拉金娘的袖口,雙雙跪在門外。

南涯出了張師長張治公,南涯人看到過旅呀團呀的當官人不少,但從來沒看到過那些當大官的跪街邊,過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村人好發議論,什麼高見都有,也不顧下跪人的感受。街上鬧哄哄,誰也不知道怎麼化解或者根本不想化解眼前這樁公案,突然有人大喝一聲走了進來。

“嘿,這是幹啥子?湊這份熱鬧幹啥?散開,都給我散開,各忙各的事去!”

說話的是張舉娃的爹、張治公的堂弟張治國。張治國在村裏很有威望,這麼一喝,村人就散了。

“叔。”樊玉龍見張治國走過來,輕喚一聲。

“龍娃回來啦,”張治國暗自一笑,“你娘的性情也太強勢了些,怎能不讓你進家門哪。”

“俺娘就是這個脾氣。”樊玉龍說,“還得老叔多勸勸。”

張治國要一個小夥子把青菊馬拉到他家槽上去,然後扭身拍門。“嫂子,嫂子,我是舉娃他爹。”拍了許久,門裏有了聲音。樊玉龍聽出是盧玉貞的腳步聲。

盧玉貞把門拉開條縫,舉娃他爹剛拉起樊玉龍擠進去,盧玉貞瞟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金娘,用力又將大門關上。常秀靈坐在床上怒目看著樊玉龍走進房,為衝淡房內的尷尬氣氛,張治國打著哈哈說:

“嫂子,你看這弄得像啥樣子?”

常秀靈毫不客氣地將治國頂回去:“你問他弄得像啥樣子!”

“娘,恁聽俺說……”玉龍想給娘解釋。

“放屁,”常秀靈打斷玉龍的話,“俺不聽你放屁,想瞞俺,不行!”

“娘,俺沒有想瞞恁的意思,恁聽俺說……”

常秀靈突然從床上跳下來:“你討小咋不來同俺這個當娘的說說,這咱要俺聽你說,還說啥!”

“娘,孩兒不是有意討小。”

“把人都帶到家了,還有啥好說的?”

“娘,你就不能聽俺說幾句嗎?”玉龍忍不住提高聲調。

常秀靈走上去給了兒子兩個耳光:“還敢強嘴呢,還覺著自己蠻有理呢?跪下!”

樊玉龍走到床邊跪下。

張治國驚疑地看看房內的幾個人,然後對常秀靈說:“這樣不好吧,你息息怒,息息怒。玉龍也是當旅長的人了,不好說打就打,說跪就跪。村上人都喚你老太太了,你也該給玉龍點麵子。”

常秀靈哼了一聲:“才當個旅長就敢眼中沒有俺這個娘,就敢忘了娘,就不知道他是咋著長大的。男人嘛,有本事討小算能耐,俺不是不通情理,但這麼大的事事前也不同俺這個娘說一聲,到底想把娘往哪裏擺呀!當個旅長就可以不把娘放在眼裏,如果當上師長、軍長又會咋樣?”

張治國為了讓常秀靈消氣,順著她說:“玉龍,雖然你當了旅長,你可不能忘記你娘為了把你拉扯大受的那些罪呀。”

“叔,到啥時候俺都不會不孝順俺娘。”玉龍說,仍跪著,“況且俺現在也不是旅長。”

“舉娃信上說你已當旅長了。”

“可能傳錯了,也可能是大家認為我立了功,會當的。”

聽兒子說他還不是旅長比兒子把金娘帶回家對常秀靈的打擊還要大。她一時僵住了,從木呆中清醒之後,無緣無故放聲大哭起來。

大門外的撞擊聲越來越響,張治國示意樊玉龍站起來,說大門那邊聲音越來越大,還是去看看吧,樊玉龍示意盧玉貞過去,盧玉貞裝著沒看見,把臉扭了過去。張治國告辭,樊玉龍跟著他走了出去。打開大門,金娘順著往裏拉的門扇倒了進來。樊玉龍叫盧玉貞過來扶,盧玉貞回頭瞅瞅窗子,不想過來。樊玉龍看到門板上和金娘額頭上的血,急忙抱起金娘往院裏走。常秀靈仍不肯讓金娘進房,樊玉龍無奈將金娘抱進廚房放到地上,抓了一把爐灰敷在金娘額頭上止血。可能是驚悚的盧玉貞告訴婆婆金娘流了血,常秀靈在房內高聲大罵:“出點血就想嚇唬人啦!俺見過多了,死不了就給俺滾出去!想當俺的兒媳婦,妄想!就是粘上俺兒俺也叫他休了你!”

樊玉龍聽著娘的罵看著金娘的傷,心裏懊惱到極點,隻好走到街對麵舉娃家又把張治國請了過來。張治國凝視著還在耍厲害的常秀靈,心想這個兩年前來這裏寄居的農婦怎麼就變了。村裏漸漸有人稱她“老太太”,她舉手投足甚至於聲調也越來越像“老太太”,起初還有些拿捏,水到渠成,隨著兒子的升官,又一個“老太太”,像張治公家的老太太,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眼前了,隻是他沒注意。

張治國改口了:“老太太,玉龍做事確有不周之處,事情過去就讓它過去吧。老太太,恁的身子要緊,要是氣壞了,玉龍怎樣擔待得起?”

“老太太,”樊玉龍也隨張治國稱呼當娘的一聲,“治國叔說得對,兒要是把老太太氣壞了,今後讓兒還咋做人?”

幾聲“老太太”,連張治國這樣有頭麵的人都稱自己“老太太”,常秀靈聽著很舒心,氣不覺就消了一半。從一個貧苦農婦一躍而成為眾人之上的“老太太”,母以子貴,不論兒子如今當的是旅長還是團長,總之不同一般人,自己自然也不同一般人。

“村上的人哪個不說恁是個深明道理的老太太?誰家煙囪不冒煙?哪家沒有磕磕絆絆的時候?不過,不可鬧得太過。”張治國看看常秀靈似有所動的麵色,又故意加重語氣說,“鬧得太過,就失身份了。”

如今常秀靈最注意的是身份,一聽張治國提到“身份”二字,心裏咯噔一下,麵色分明軟了。

“治國,俺也不是不講情理,但你說說,兒子討媳婦不跟娘說對不對?”性格強硬的常秀靈還要強占三分理,不肯認輸。

“不對,這事情玉龍辦得不妥當。”張治國順著常秀靈說。

“不對,兒子辦得不對。”樊玉龍趕快認錯,“不過人已領到家了,恁說這……”

“領到家了我也不認,這得立個規矩。”常秀靈又上了勁。

“老太太……”張治國苦著臉喚了一聲。

樊玉龍哀求道:“現在她還能到哪裏呢?”

“是哦,這叫那女子到哪裏去呢,而且已受了傷?”

“俺不會難為她,也不會難為你們。”常秀靈平靜地說,“俺可以把她留下,認她作閨女。”

“這不方便吧?”張治國看看常秀靈,又看看她的傻在那裏的兒子,心想這婆子夠刁鑽的了,真厲害。

樊玉龍緩口氣壯壯膽子也說:“這咋行?讓外人笑話。”

“咋不行?外人有啥好笑話的。”常秀靈不讓步。

樊玉龍長歎口氣:“娘,當年你不是總想使媳婦嗎,如今要你多一個媳婦使,不是更好嗎?”

常秀靈一時語塞,沒接話。

“是啊,多一個媳婦侍候你,你都快成太後老佛爺了,還有啥不滿意!”張治國笑著打趣。

一絲笑紋滑過常秀靈幹瘦的過早衰老的麵頰。樊玉龍抓住這個機會趕緊又說:“以後讓金娘專門侍候恁一個人。”

“俺咋有那福。”常秀靈難以覺察地扭捏一下,雙頰竟出現點點飛紅。

“玉龍,趕快去把金娘叫過來拜見婆婆。”張治國提高聲音催促。

樊玉龍會意,立即起身趕往廚房,張治國緊跟在後。樊玉龍哦了一聲,張治國向前看,廚房裏空空的不見了金娘。正在這時街上有人高喊:“出事了!出人命了!”直覺告訴樊玉龍這事可能與金娘有關,就衝了出去。

原來躺在廚房裏的金娘一直聽著常秀靈房內的說話聲,丈夫的求告,婆婆的決絕,令一向性情剛強的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騰地升起一股怒火,抬手摸摸疼痛的額頭,掙紮一下站起身向外走去。街上人很少,沒有人認識她,也沒有人攔住她。她看到一個街口和一座門,也不知是什麼方向就向那裏走去,走出門才知那是寨門。寨門外一片青綠,半尺高的麥苗在和暖的春風中翻著細浪。她忘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卻忽然想起自己的家鄉,因而又想起她的追求與屈辱——盲目的追求和自找的屈辱。眼前的景色與家鄉有點相似,但家鄉又在哪裏?她走著,遇到一個一把白胡子的拾糞老人,上前問:

“爺爺,這條路通到哪裏?”

“你想要它通到哪裏?”白胡子老頭反過來問她。

“俺不知道。”

“那它就不通哪裏。”

“還有路嗎?”

“沒有了,這是條半截路。”老人搖搖頭,“不知往何處,當然就沒路可走。”

老人回答得奇怪,好像是個咒語。金娘向前走,回頭望望,那個一把白胡子的老頭不見了,地上隻留下一個糞筐和一把糞叉。金娘自問自己要到哪裏呢?回家鄉?眼前立刻浮現出後娘鄙夷的眼神、父親愁苦的臉膛和好事的街坊們那能將人淹沒的唾沫星;回婆婆家吧?就要麵對一個剛闊起來作威作福隨意輕賤自己的婆婆和一個在婆婆麵前恭順而無奈、不敢也不願保護自己的丈夫。真的應了“前麵有狼,後麵有虎”那句戲文裏的話了嗎?無人回答,她隻得沿著腳下這條曲曲彎彎的土路走去。微風吹過來一陣香味,是種很清很淡的香味。抬頭看看,路旁拐彎處有幾棵棗樹,正開著淡綠色的不引人注意的小花。是的,這是棗花的香味,這是她最熟悉最親切的香味。她家後院裏有兩棵棗樹,幼年時,調皮的她常帶幾個同伴爬到樹上摘棗吃,但那是秋天。春天也有記憶,隨著雷聲一陣急雨過後,樹下滿地落花,像一層茸茸的淡綠色絨布,這一層絨布她是不忍踩的……她走過去,走過去,靠在路旁的棗樹上,像依偎著小時的玩伴……玩伴沒有了,爹沒有了,男人沒有了,隻有棗樹在,雖然已不是過去的棗樹……額上的傷口發痛,身子順著樹幹往下墜。她坐在樹根上,定定神看到腳腕上的兩條紮腿帶。解呀解,緩緩地解,下意識地解,又將兩條解下來的紮腿帶接起來打個死結。她吃力地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幾步,撿了一根粗壯的橫枝,站在一個小土堆上把紮腿帶拋過去,又打了個死結。她從小土堆上聳身向上一跳,脖頸剛剛投入布環,身子在空中搖擺起來,橫枝經不住這樣搖晃,發出嘎嘎的聲音,一個鋤地的青年聽到響聲,疾步跑過來將她放下。

樊玉龍趕過來時,昏迷的金娘還躺在樹下,有幾個在近旁鋤地的人圍在她的身邊。樊玉龍想請那幾個人將金娘抬回去,一時找不到工具。一輛牛車過來了,張治國坐在車上,回村報信的青年揮著牛鞭讓老牛盡力奔馳起來。幾個人把金娘放進車裏,樊玉龍從未有過的懊喪,緩步跟在車後,滿臉無光。他與張治國商量,想另外找間房安排金娘,常秀靈不允,看都不看金娘一眼就罵起來:

“尋死覓活地敗壞門風,叫人笑話!還能敬著她!”

樊玉龍說:“不是敬她,她總得有個住的地方吧,她又有傷。”

“啥傷?隻是蹭破一點皮,何況又是自找的!”常秀靈發狠道。

“流了那麼多血,剛才還發生那事……”

“很有臉?還提那事。”常秀靈打斷樊玉龍的話,“你敬你去敬吧,要是以後三天上吊兩天跳河,我可管不了!”

“那要她住哪兒呢?”

“我自有安排,”常秀靈撇了下幹枯的嘴角,想笑沒笑出來,“到了家就得由我安排,我是一家之主。”

樊玉龍隻得唯唯。

晚上,常秀靈要金娘去到偏房同盧玉貞一起睡,要樊玉龍同她睡,給她暖腳。兒子給娘暖暖腳是盡孝道,當地風俗如此,隻要當娘的喜歡,孝順的兒子不好有違。風俗在變,很多當娘的已不要求這樣,但常秀靈堅持如此。盧玉貞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嘴裏不停咕嚕咕嚕地罵:

“這騷老婆子不知在想啥?每逢兒子回家,第一晚都是她霸著。哼,暖腳暖腳,她那臭裹腳布裹著的臭腳有啥好暖?也不想想別人……”

其實每逢樊玉龍回到家的第一晚,常秀靈把他拽在身邊不是真為了暖腳,而是要說事。內內外外、家長裏短的事都要說,給兒子來個先入為主,言聽計從,以便擺布。

盧玉貞不管金娘聽到聽不到,一直咕嚕,昏昏沉沉的金娘縮緊身子就是不搭腔。盧玉貞忽地掀開被子,跳下床,從一個小木箱裏取出一堆銀圓,嘩啦啦扔到一張條桌上。金娘以為她要數錢,掀開被子一角看看,她真的在數,但不是數完就放好,而是一遍一遍來回數。昏暗的燈光下,盧玉貞大而呆滯的眼睛活動起來,時笑時怒,轉來轉去。她將每十個銀圓擱成一摞,由東查到西,由西數到東,查來數去都是五摞,臉上露出慍色,用手一胡嚕,五摞銀圓又變成一堆。重數,每五個銀圓一摞,出現了十摞,臉露喜色,將十摞銀圓混在一起重數,又是那個數,這次真生氣了,伸出胳膊看樣子要將桌上的銀圓全攉到地上,胳膊卻輕輕放到桌麵將銀圓摟在懷裏。她回頭看被窩裏的金娘,自言自語道:

“婆婆明明要他留一百塊零花錢給俺,他卻隻給俺五十塊,哼,不知他在外邊把錢都給哪個女人了。”

金娘聽出她是在敲打自己,卻沒出聲。

次日,常秀靈要樊玉龍搬到盧玉貞房裏,要金娘同她一起住,當著樊玉龍的麵對金娘說:“你不是說過要侍候我一輩子嗎?以後你就跟我住在一起吧。”從這天起,常秀靈要吃小鍋飯了。她尚不知道喝銀耳羹人參湯之類,開始晏起的她,隻想到讓金娘每天將兩個荷包蛋端到床邊。不知她從哪裏學的講究,這兩個荷包蛋不能老也不能嫩,不能破也不能硬,湯上還不能有蛋沫子。一次金娘不小心沒有將蛋沫子撇淨,她氣得將碗都摔了,蛋湯濺了金娘一臉。樊玉龍不敢說什麼,但心裏煩悶。每晚他到盧玉貞房裏,盧玉貞長得不算醜,但看到盧玉貞那種沒心沒肺的樣子他就心煩,連那個稍有發胖,白得像剛出籠的熱蒸饃一般的身子,也不能吸引他。也不知愚笨的盧玉貞流著淚對婆婆說了些啥,正要出門找張治國叔侄打麻將的樊玉龍被娘叫住了。娘對俯身看著她的兒子半晌不說話,兒子正要發問,她卻低聲說了句:

“俺可是要早抱孫子的。”

“哦哦。”樊玉龍好像沒有明白。

“別給俺裝糊塗。”娘說,“你要對玉貞好點。”

“我對她沒有啥不好的。”

“俺看著呢。”娘說,“俺的長孫隻能由她生養。”

樊玉龍忍不住頂一句:“還不知她會生養不會,來家這麼久了。”

“混蛋,你有幾天在家?”

盧玉貞這時逞臉了,拿著錢到外麵買了一堆吃食,整日嘴不閑,瓜子殼花生殼滿地丟。金娘在廚房再忙,她也不幫把手,有時到廚房轉一圈,掀開鍋蓋看看裏麵做的啥,嘗一口就走。金娘越來越看不慣她,她則越來越要逞威,一天她竟將金娘給婆婆煮的荷包蛋吃了一個。婆婆房裏傳出咳嗽聲,金娘想趕快將荷包蛋端過去,一掀鍋蓋看到隻有一個蛋漂在水裏,不禁詫異,問:

“怎麼隻有一個蛋呢?”

“是俺剛才吃了一個。”想不到站在麵案旁邊正放下碗的盧玉貞這樣不緊不慢地回答,“俺剛才吃了一個。”

金娘不知道盧玉貞是什麼時候進來的,說:“這是給婆婆做的,你怎麼能吃呢?”

盧玉貞笑笑:“俺怎麼就不能吃?俺也餓了。”

金娘問她:“少一個怎麼辦?”

盧玉貞無所謂說:“你再煮一個不就行了。”

金娘氣得用手指著窗外:“你沒聽那邊正在催嗎?來得及嗎?”

盧玉貞被問得語塞,無理取鬧地喊道:“俺就是要吃你煮的荷包蛋!以後你也得為俺煮荷包蛋!”

金娘說聲:“能的你!”積壓多日的怒火躥上來,抓起勺子舀了一勺熱水潑到盧玉貞腳下。盧玉貞跳起來避過水頭,一麵將手中的筷子投向金娘,一麵高叫著:“想燙死俺呀!想燙死俺呀!”趕快跑進常秀靈房裏。正好樊玉龍也在,她偷偷看一眼對她怒目而視的男人,不斷呻吟起來。

“哎喲,俺的腳呀!哎喲,俺的腳呀!”

常秀靈急了:“快把鞋脫下看看。”

盧玉貞光叫痛,磨磨蹭蹭就是不去脫鞋。樊玉龍看到盧玉貞兩隻鞋幹幹的,除了幾點濺上去的灰漬,沒有水潑上去的痕跡,不住喝她“脫掉鞋”“褪去襪子”“解開裹腳布”,在樊玉龍的喝聲催促下,盧玉貞兩隻光光白白如筍尖般的小腳袒露出來。這幾天樊玉龍已被盧玉貞煩得想打人,這時他不由盧玉貞解釋,更不等娘為大媳婦辯護,不由分說撲上去給了盧玉貞一頓暴打。娘不依了,說明明是倆婆子吵架,你為啥隻打一個?樊玉龍知道事情是盧玉貞挑起來的,但看到娘不肯善罷甘休的神氣,不由分說就跑到廚房找金娘,金娘正捧著一碗剛添好的荷包蛋往外走,冷不防挨了樊玉龍兩個耳光,捧著的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為啥打俺?”金娘怒目相對。

“我就打了!”樊玉龍暴怒地說。

“打人總得有點道理吧。”

“我打你不平平安安過日子,總要無事生非。”樊玉龍聲音很大,他是想給娘和盧玉貞聽的,但金娘不理會他的苦衷。

“是誰無事生非啦?”金娘逼問。

“是,”樊玉龍被逼無奈,蠻不講理,“有你一份!”

金娘本想說說事情的由頭,看到樊玉龍如此蠻橫,強忍住一股衝上來的怒氣,不語了。她看看跟前她拋棄一切定要跟隨的男人,她愛過的男人,她感恩的男人,把她帶到進退不得境地的男人,把一股怨恨咽在心底。聽到盧玉貞還在婆婆房裏訴苦,看著樊玉龍兩頭為難的神情,她不再說話,扭轉身給鍋裏添上水,又去侍弄那一碗荷包蛋。凝視著滾水裏輕輕滾動的一個雞蛋,她想這就是今後的她了,也許另一個就是盧玉貞……什麼“千裏送金(京)娘”的頌揚,什麼“孤女尋夫”的笑談,離她越來越遠,留下來的隻有對人生的怨恨。

樊玉龍感到這個家對他來說沒有了溫暖。這個變得富裕的家,有權勢的家,有三個女人——他敬愛的母親和他兩個愛過的女人的家,沒有了過去的親情,隻有利害和拖累。他想起秋秋,想象中與秋秋開始的新生活像夢一樣在他眼前飄過,他晃晃頭,清晰出現在眼前的是現在的家。忽然他感到很疲倦,他知道他該回部隊了。

臨走前幾天,他幾乎整日整夜同張治國的子侄輩在一起打牌,人不沾家。常秀靈明白兒子心煩,沒有幹預。一天晚上樊玉龍回來了,盧玉貞雙眼放光,期待著他到自己房裏,但他卻要金娘到盧玉貞房裏去,他陪娘睡。半夜金娘聽到盧玉貞嚶嚶的哭聲,頭抬了兩下,好像想同金娘說話。金娘假裝睡著,對哭泣的盧玉貞既不同情也不幸災樂禍,連對自己也不自愛自憐,年紀輕輕的她似乎已冷了心。

第二天早上張治國的侄子將樊玉龍的青菊馬牽到大門口,樊玉龍不讓送行,常秀靈定要盧玉貞扶著來到大門外。一番道別話說過之後,樊玉龍一隻腳已經踩上馬鐙,忽然轉身走到院內,在廚房看到正在為娘做小鍋飯的金娘,從錢袋掏出三十個銀圓放到案板上說:

“我走了。”

“你走吧。”金娘的聲音很淡,臉對住灶上的鐵鍋未轉過來。

“這三十塊錢留給你零用。”

“俺不要。”

“你手上總得有幾個零花錢。”

金娘猝然轉過身,用手將案板上的銀圓嘩啦一下撥到地上怒道:“那為啥別人五十塊我三十塊呢?我就活該比別人低一等!”

“我打牌輸了錢,真沒錢了。”

“那你把這三十塊錢拿回去!”

“別鬧了,讓外麵的人聽到不好。”樊玉龍一麵說一麵往外退,“你要照顧好自己,別同我娘生氣。”

金娘看到樊玉龍幹枯的眼角有個淚花,心軟了,望著他走去的脊背說:“俺會代你孝順你老娘的。”

樊玉龍走出大門立即跨上青菊馬,沒再說一句話也沒再回頭,揮鞭衝出寨門,沿著通往陝州的大路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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