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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卡死函穀關

發生在河南地麵上的胡憨戰爭,無論打得如何激烈,無論誰勝誰負,說到底隻是中國大地上那場曠日持久的軍閥混戰大格局裏的一個小格局,如若大格局變了,小格局肯定得隨之而變。

吳佩孚是個不甘寂寞的人,洛陽被驅後,先避雞公山,後在嶽州,雖被湖南督軍趙恒惕熱誠接待,但洞庭湖、嶽陽樓的勝景吸引不住他。1925年10月,也就是被憨玉昆驅逐出洛陽之後不到一年,又北上武漢,宣布出山。由於東南五省聯軍總司令孫傳芳及一些地方軍閥的支持,他自任“十四省討賊聯軍總司令”,把總司令部設於查家墩,發通電雲“奉軍深入,政象日非。孫馨帥興師討奉,堅請東行”等,開始向山東用兵。其實他心中的第一敵人是馮玉祥,第二敵人才是張作霖。大勢所趨,為爭取已與奉張開戰的孫傳芳的支持,也不得不掛起“討奉”的招牌。此時北京方麵亦很不平靜,段、張、馮三巨頭的聯合未能維持多久,段祺瑞不願意在馮玉祥的卵翼下當個空頭“執政”,張作霖更不能任由馮軍獨霸京師,馮玉祥也不能容忍奉軍勢力在關內擴張,於是雙方衝突不斷,背棄前約。奉軍主力郭鬆齡部在灤州發動兵變,棄奉投馮,回師關外,奪取沈陽失敗之後,張作霖公然向馮軍發起進攻。吳佩孚恨馮甚於恨奉張,一見奉勢又起,形勢大變,立即通電結束討奉戰爭,與張作霖、張宗昌結成反馮的聯合陣線,孫傳芳予以響應。馮軍在京畿及直豫兩省的地盤陷於奉軍和直軍的大包圍圈之中。眼看處境險惡,馮玉祥隻好於1926年1月1日通電下野。電雲:“吾國苦於戰禍,十四年於茲矣。殺人盈野,所殺者盡為同胞;爭端後出,所爭者莫非國土。老弱轉於溝壑,少壯鋌而走險。鞭弭周旋,相習成風,金錢萬能,群趨若鶩。禮讓之大節盡失,國家之信念無存,軍閥禍國,人民切齒。痛定思痛,於斯極矣。……”接著對每一個禍國的軍閥,都說了幾句好話,連吳佩孚都被他奉上“學深養粹”的美譽。通篇雖彌漫憂國憂民,吊民伐罪;和衷共濟,盡釋前嫌之誌,卻難令人信服。軍閥混戰時期,大小軍閥們發的通電當中,真有不少“言足以諉過,文足以欺世”的奇文。進也通電,退也通電,或委婉謙卑,或大義凜然,全靠一支筆。這就是辛亥元老、文界魁首章太炎老先生會被請到查家墩司令部當秘書長;郭鬆齡發動灤州兵變時,要拿一萬大洋去三請周身肮臟的黎元洪門客饒漢祥來寫一篇反張的“大文章”的緣由。緊抓槍杆子的軍閥們,並非不懂筆杆子的重要,在那戰亂不止、有槍就是草頭王的時代,文人雅士們也頗不寂寞。他們奔走於割據一方的軍閥之間,舞文弄墨,出謀劃策,或被延為上賓,或被重金收買,受到高抬及青睞,連末流如石匠村的老舉人石孝先,不是也在洛陽西工的大帥府裏得意過一陣嗎?

形勢瞬息萬變,今日為友,明日為敵;昨日之敵,今日之友。本是軍閥混戰中翻雲覆雨,結盟倒戈的常態,但這一次吳佩孚卻不被馮玉祥的通電所打動,於馮宣布下野二十天後,發出討馮通電,兵分三路向河南進攻。嶽維峻接任河南省軍務督辦之後,為圖山東,本已兩路出兵與張宗昌開戰,這時急令回師。田維勤等原已依附國民二軍的直係殘部,又反戈會同北上的直軍一起向開封殺來,一度被打散的鎮嵩軍也開始在豫西集結。

曾於去春戰敗後逃入山西轉往天津做寓公的劉鎮華,得知吳佩孚再起的消息,即繞道上海前往漢口晉見。他是一個朝三暮四、兩麵三刀,為一己之私不惜出賣良心與顏麵的典型軍閥。見到他曾驅逐的吳佩孚,老著麵皮一麵備述苦衷,一麵輸誠表忠,吳佩孚看他還有用,也就給了他一個豫陝甘剿匪軍總司令的名號。反正名號不要錢,已封了多少個諸侯,何不多此一個?但對劉鎮華來說,名號就是靠山。有了吳大帥這杆大旗,他抖擻精神,經四川夔州潛赴安康、商南,召集舊部,重整旗鼓。旋接吳佩孚電令,即率柴雲升師長、汪震師長、梅發奎師長及旅長萬選才、張得盛、黎天賜等部出荊紫關、潼關等向豫西急進,同時知會張治公部由襄樊出發,攻取洛陽。閻錫山亦陳兵黃河北岸,使國民二軍處於三麵包圍之中。

蔣明先早期已抵盧氏,樊玉龍團接到停止訓練,急行軍向靈寶、陝縣進發的命令。樊玉龍抓緊時間在盧氏給金娘租了兩間房,安排好生活,第二天天不亮就出發了。金娘倚門看著灰暗中一隊隊模糊的人影,聽著嘹亮而悲愴的軍號聲,哭得淚人兒似的。她望到一個騎在馬上的人像自己的丈夫,望了許久那人卻沒有回過頭來。

河南軍務督辦嶽維峻,此時舉棋不定。眼看直軍、奉軍及鎮嵩軍三麵來襲,並無卻敵上策。這個陝西將領,少時習武,為清代武學貢生,後追隨胡景翼,加入同盟會。辛亥革命後,參加過二次革命和護國戰爭、護法戰爭,擔任過靖國軍支隊司令、陝軍第一師旅長及國民二軍師長。胡景翼死後,接任河南省軍務督辦。在此大兵壓境之際,他決定將陝西部隊全部調來鄭州,陝西軍務督辦李虎臣親來援助,但各路將領商量大計於鄭州,意見不一。李虎臣堅決主張退回陝西,再圖恢複。他認為國民二軍二十萬之眾,對付陳兵豫西的二萬餘鎮嵩軍,綽綽有餘;以國民二軍之精銳,殺開一條回陝血路,絕無問題。令他想不到的是,此時應了一句老話:哀兵必勝!一年前被打散的鎮嵩軍迅速集結起來,柴雲升師搶占潼關,汪震師攻占靈寶和陝州,蔣明先旅樊玉龍團卡住了函穀關東口的虎頭山,準備在這裏把國民二軍的喉嚨卡死。心藏殺機的劉鎮華在虢略鎮一座小福音堂裏設立指揮部,隻待國民二軍往崤函古道開來,為擔心國民二軍鑽進來又退回去,命張治公急速前進,順勢奪取洛陽。為報去年一箭之仇,鎮嵩軍上下鼓足了勁,士氣從未有過的高漲。

國民二軍則恰恰相反。它沒想到退路上的險惡,更沒想到這是一條毀滅之路。嶽維峻、李虎臣率大軍自開封、鄭州西撤,由於軍紀太壞,河南人對其懷恨在心,有人乘機煽動向陝軍報仇,民眾蜂起攔截,加之紅槍會到處出動,不少部隊就這樣被攔槍了、衝散了,不明不白地被解決了。國民二軍到洛陽雖還有十餘萬人,但軍心渙散,士無鬥誌。主帥嶽維峻的專列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洛陽車站。當衛士將他從寢車喚醒,他真好像從長長的噩夢中醒來。蜂擁而上的紅槍會幾次堵車,聽著機關槍的掃射聲,看著軌道旁的累累屍體,他真不知道火車還能不能再往前開行。車在洛陽東站停下,聽到車頭噗噗的放氣聲,一團團白氣從車窗外飄過。他坐起身,濃密的八字胡垂到嘴角下邊,消瘦麵孔上一雙深陷的眼睛緊貼車窗,神色呆滯。外麵都是他的兵,整個車站亂糟糟的,但看到自己的兵還是給了他一種安全感,也同時給了他幾日來丟失的威嚴。潼關似乎近在咫尺,關中近在眼前,但他知道一過洛陽就是鎮嵩軍嗜血的陣地,要穿過函穀搶回潼關不是易事。他不覺打了一個冷戰,為了鼓氣,他用力聳了下肩膀,大聲呼叫參謀,命令聚集在洛陽的將領到列車上開會。會議剛要開始,來晚了的李虎臣剛剛坐下,驟然一聲巨響,整列列車顫動起來,會議桌上的茶碗都掀翻了,一片混亂。有人想跳車窗,李虎臣拔出手槍對住車頂連發兩槍,室內才平靜下來,但外邊槍聲四起,亂成一團,也不知是誰打誰。嶽維峻命令衛隊查明情況,衛兵回來報告說是後麵掛的兩節彈藥車爆炸了,是有人放火。什麼人放的火?不知道;怎麼爆炸的?也不知道。李虎臣又問是什麼人在開槍?更不知道。李虎臣氣得一跺腳,“媽的,亂成一鍋粥了,開車!”嶽維峻問往哪裏開,李虎臣說開到哪裏算哪裏!火車咣當咣當開動了,國民二軍十萬之眾也像這列火車一樣盲目地向西擁去。

嶽維峻到了陝州,李虎臣到了函穀關,再也無法西進。函穀關東口被樊玉龍團卡死了。

函穀關東自崤山,西至潼津,北臨黃河,南峙秦嶺,坡陡路狹,穀長十五裏,深約二十丈,底寬約三丈,最窄處不足一丈,道路狹窄,素稱“車不分軌,馬不並轡”,因深險若函,故名函穀,自古為豫陝之間崤函大道的咽喉,有“一泥丸而封函穀關”之說。春秋戰國之際,楚懷王舉六國之兵伐秦而不能穿越,“伏屍百萬,流血漂櫓”,故賈誼在《過秦論》中說:“六國之士……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可以想象此關地勢之險惡。如今,國民二軍能不能回到陝西重整旗鼓,鎮嵩軍能不能將國民二軍打垮在豫西,勝敗在此一“關”,奪關與守關成了這一仗的重中之重。

劉鎮華把扼守函穀關之重任交給汪震,汪震正想立功,一口應諾,劉問:有困難沒有?汪答:沒有困難。劉又問:你打算把這個任務交給哪個旅?汪答:蔣明先旅。劉想了想說好,但又不放心,打電話叫蔣明先過來。蔣明先像他的上司汪震一樣,一聽說讓他那個旅擔當重任,就毫不猶豫接下來,並說出他的作戰方案。劉鎮華興起,聽了幾句突然問:

“你把重點放在哪裏?”

“虎頭山。”蔣明先答,“在虎頭山放一個團。”

“好,好,”劉鎮華點著頭,“你準備放哪個團上去?”

“樊玉龍團。”

“好,好,那小夥我有印象,不錯,”劉鎮華眯起眼撚著八字胡又想了一下,“他的團駐得遠不遠?不遠的話要他也來一趟。”

副官打過去電話不久,室外傳來一片馬蹄聲,樊玉龍出現在門口。

樊玉龍一聽說讓他的團扼守虎頭山,精神即刻抖擻起來。劉鎮華一麵聽他與汪震、蔣明先的對話,一麵靜靜地觀察他的表情。劉鎮華從樊玉龍臉上看不出一點怯意與虛妄,才問:

“你怎麼配置你的部隊?”

“兩個營在山上守陣地,一個營在山下打機動。”樊玉龍答。

“為什麼不把三個營都擺在山上呢?”劉鎮華直視著樊玉龍。

“免得被敵人困在山上。”樊玉龍答,“敵人急於過關,必然是一部分人攻山,一部分人徑直往穀口衝,我們山上的人要保住高地,山下的人要消滅衝到穀口的敵人,兩方麵可以互相接應。”

“好,好,你的這個想法好。”劉鎮華是個一貫求穩,甚少在戰前表露情緒的人,這時也興奮得忍不住輕拍桌子道,“聽你這麼說,我放心了。”

汪震為了讓總司令開心,故意沉下臉再問一次樊玉龍:“有把握嗎?”

“有!”樊玉龍迅速站起身一磕腳後跟挺直胸膛。

“軍中無戲言,丟了虎頭山是要殺頭的!”汪震嚴厲起來。

“頭在虎頭山在!”樊玉龍說。

“嗬嗬嗬嗬,”劉鎮華走上前拍下樊玉龍的肩頭,“你叫玉龍吧?我相信你的龍頭定能鎮住虎頭。”

準備上馬返駐地,蔣明先拉起樊玉龍的手,問他要啥,說隻要旅裏麵有,都可以給。樊玉龍感到蔣明先滿手掌的汗,一股兄弟情誼蕩滿心頭。

樊玉龍團有一千多人,基本上滿員滿額,裝配還算齊整。蔣明先又撥來三挺重機槍和全旅僅有的一個炮兵連。望著幾挺怪模怪樣的馬克沁和兩門神氣的山炮,全團士氣大振,接到命令,剛放下喝湯的飯碗,乘著月色以急行軍的速度急行近百裏,天不亮到了函穀關外的虎頭山。趁著剛剛露出天邊的曙色,樊玉龍和參謀長孫燕帶著營長常文彬、周福來、嶽崇武和劉海等查看了地形,決定常文彬、周福來兩營在山上挖掘三道工事,構築三道火力網,堅守製高點;嶽崇武營隱蔽在關東口兩側陡壁的密林裏,與山上的火力相配合,以收兩麵夾擊之效。布置停當,樊玉龍看著士兵們修工事,漫步走上山頂,在一塊形若虎頭的黑石上坐下。

也是農曆的二三月,也是遠遠近近山塬上的桃梨開得粉粉白白;也是不久前下過一場桃花雪,溝溝坎坎的融雪尚未消盡,但已是時過一年。樊玉龍想起此前鎮嵩軍的敗退。邙山坡上堆積的屍體,主將憨玉昆絕望的眼神,退卻路上無端的爭執與混亂,特別是,特別是好兄弟李宏軍的死……想到這裏,樊玉龍下意識用手聚攏一堆土,插上三枝十字草,點燃一支紙煙放上去,心裏說:

“宏軍哥,俺看你來了。不對,俺是請你來了,請你來看俺是怎樣打那些老陝,為你報仇,為去年三月死去的鎮嵩軍兄弟報仇!”

風在樊玉龍耳畔嗚嗚響,像瀕死的人的哀號,又像活著的人的呐喊,樊玉龍以為敵人上來了,定神望望,粉的桃花白的梨花映著青青的麥壟依然靜靜地開放著,陽光依然在殘雪上靜靜地閃耀著,一連兩天不見敵人蹤影,寂靜得有些瘮人。第三天拂曉,敵人上來了。上來的不是一個排一個連,沒有隊形,樊玉龍看到的是灰蒙蒙一片,沒頭沒尾,好像前麵不是天險函穀關,隻是他們家的大門口,邁過一道矮矮的門檻就進去了,可惜這道門檻太高,他們竟無法邁過。樊玉龍告誡他的弟兄先不要開槍,看著敵人走近了,再走近了,一聲令下才一齊射擊。敵人一窩蜂般地往關口衝,山上步槍、手榴彈、輕重機槍一起開火,敵部隊像蜂窩著了火,頃刻間亂成一團,死掉一片。少頃,被打暈的敵人清醒過來,明白要前進非奪取前麵的製高點不可,於是組織剛退下來的人向山上進攻。樊玉龍命令炮兵連射擊,幾顆炮彈在敵群中爆炸,本已惶恐不已的敵兵開始後撤,當官的控製不住,與對方剛一接觸就敗下陣來。第二天,國民二軍有備而來,組織力量輪番向虎頭山衝擊,先是一個連一個連地波浪式不間斷進攻,戰鬥慘烈無比,山坡上與戰壕裏都是死屍。一次敵人攻破了第一道防線,眼看第二道防線也守不住了,樊玉龍親率預備隊衝過去,雙方展開白刃戰,相持不下。敵人的後續部隊一批批仍往上衝,守在關口裏的嶽崇武看到形勢不妙,命劉海帶一個連繞到敵人後邊,劉海端挺輕機槍殺出來,從後麵猛烈射擊,敵人一時弄不清子彈從哪裏飛來,害怕腹背都挨子彈,連爬帶滾地縮了回來。這是一場惡仗,陣地失而得,得而失,一天反反複複不知易手多少次,到半夜槍聲寂靜之後,樊玉龍同孫燕在推測明天的戰況時,孫燕說,要準備他們再來衝十次二十次吧,他們一定會加強火力,不把這虎頭山炸平不罷休。樊玉龍說李虎臣是急瘋了,這幾天過不了關,他的十多萬人沒有軍糧,沒有彈藥,就得在這裏困死,就得完蛋。孫燕笑笑,拉塊雨布蓋在身上躺下去,說管他完蛋不完蛋,睡一會兒吧,明天又是一場惡仗。樊玉龍沒有睡,抽完一支煙久久望著密密麻麻的星空,想起小時候母親夏夜裏給他講的一句話:天上一顆星就是地上一個人,真的嗎?那麼今天一天死了這麼多人,天上的星星怎麼還不見少呢?

出乎樊玉龍、孫燕意料的是,第三天甚至第四天敵人沒有大舉進攻,也沒有強行通關動作,雖然戰鬥不斷,但比起第二天的爭奪戰都不值一提。樊玉龍派人用望遠鏡一直監視著大路和四周敵人的活動,孫燕有點不以為意,說:

“六哥,別太緊張,我看敵人是軟了,孬了。”

“國民二軍是從哪裏來的?是從靖國軍來的,他們打來打去打了十年,是有名的勁旅,就那麼容易軟容易孬嗎?”樊玉龍說。

“我看他們是泄了勁,再沒勁頭闖關了。”

“也許是這樣,可咱們不可大意。”樊玉龍俯望一下半山腰泥土零亂的戰壕,“要各營趁戰鬥空隙把戰壕修整一下,再把戰壕延伸到山後。”

“為啥把戰壕往山後修?”

“我擔心敵人急了,會將炮隊調過來。”

孫燕覺得團長思慮得有理,沒說什麼,就通知各營抓緊時間擴修戰壕去了。

第五天一開始,山炮和迫擊炮的炮彈向虎頭山陣地傾瀉而下,十幾門山炮和二十幾門迫擊炮組成的巨大火力,如一張火網撒下來,似要將守軍一網打盡。陣地上火光、彈片、石塊、泥土交織著翻滾,絕不給地麵留一點生機。十五分鐘之後,炮擊停止,國民二軍的士兵向對方的工事衝去,但已經沉寂的戰壕這時突然槍聲大作,手榴彈像烏鴉一樣一群群飛出來,將敵人的衝鋒壓了下去。當對方炮擊時,守軍躲在山後挖掘的工事裏,待炮擊一停,他們立即沿著戰壕進入陣地,恰好給衝上來的敵人當頭一棒。敵方一次次炮擊,一次次進攻,又一次次留下一片片屍體。這一天,樊玉龍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饑餓,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在做什麼,隻記得射擊與拚殺。人麻木了,沒知覺了,連槍炮聲都聽不清了……這對兩軍來說都是非常漫長的一天,衝鋒反衝鋒不知往複多少次,國民二軍下夠了血本,樊玉龍有幾次看到李虎臣帶著督戰隊來到山下,高喊著什麼,手中的手槍指來指去。李虎臣不信拿不下虎頭山,不信過不了函穀關,但他沒能拿下虎頭山,沒能過了函穀關,起碼今天沒能夠!

太陽快要落山了,轟鳴的槍炮聲漸漸停息。像一個站在河岸上看著山洪遠去的人,樊玉龍猝然感到周圍太寂靜了,寂靜得令人生疑。他往山下望,望到李虎臣坐在弘農澗岸邊的一塊石頭上也在望,不過他不是往山上望,不是往敵人陣地上望,而是一直西望。西邊是他的老巢,他的家鄉。他的目光穿越函穀關,穿越潼關,穿越關中平原,“西望長安不見家”,啊,他望到他的長安了……西邊的太陽漸漸往函穀關後麵垂落,蒼白無力,像此時李虎臣凝神的臉。好耍好鬧的孫燕從士兵手中取過一支長槍,嘣地一槍打在李虎臣坐的石頭上,打得石冒火花。有百發百中之譽的孫燕惱了,他本是要開個玩笑,看到沒戴軍帽、光頭的李虎臣紋絲不動、毫不在乎的樣子,好像受到了輕蔑似的被惹毛了,嘩啦一聲子彈又推上了膛。

“誰開的槍?”樊玉龍往這邊看看,怒喝道。

“我。”孫燕笑答,仍將槍舉平。

“放下!”

“看我一槍斃了他。”孫燕不以為意地笑笑。

“放下!我說放下!”樊玉龍霍地站起身,真生氣了。

孫燕放下槍,不好意思辯解道:“把這個老陝幹掉算啦,一隻鬥敗的公雞還要裝模作樣。”

“好漢不殺敗軍之將!”樊玉龍有感而發,這句話也不知是向誰說的。

孫燕懵懵懂懂地放下了槍。

樊玉龍過去雖沒有見過李虎臣,但對這位與之對峙了一年多的將軍,聽人說得多了。李虎臣,陝西臨潼人,家境貧苦,刀客出身,年不足二十,就是有名的“渭北十八娃造反”的中堅,參加辛亥革命。後入胡景翼部,逐步升任為旅長、軍務督辦。為人正直,講義氣,行伍中多有好評。樊玉龍從心底佩服這種人,認為這樣的人落難之時不該殺。他本想與孫燕聊聊,蔣明先帶著幾個衛士從後山上來了。他一見到樊玉龍和孫燕就說:

“停戰了,停戰了,總部下達命令,天黑前全線停火。”

“怎麼就停戰了?”樊玉龍問。

“這仗你還沒打夠嗎?”蔣明先心情極好,開玩笑反問。

“打夠了,可打夠了,想想這五天怎麼堅持過來的,都有點後怕。”樊玉龍應道。

孫燕誇張地拍拍腦袋:“這五天過得真是昏天昏地,昏頭昏腦。”

常文彬、周福來和劉海上來看望旅長,聽到孫燕剛說的話似有同感,不約而同都笑了起來。

蔣明先巡睃一下前麵的幾個人,問:“嶽崇武呢?”

“受傷了。”孫燕答,“昨天才送下去。”

“傷重不重?”蔣明先問。

“右肩挨了一槍,穿透傷,沒有傷到骨頭。”劉海答。

“你們營損失大不大?”蔣明先直視著劉海。

劉海望了下樊玉龍才說:“不、不算太大。”

“不算太大?”蔣明先提高嗓音,“究竟有多大?”

“傷亡近一半。”劉海不覺眼圈紅了一下。

“傷亡一半還不大?”蔣明先掃視著另外幾個營長,“你們呢?你們的營傷亡情況如何?”

周福來說:“情況都差不多。”

“可能比嶽營長那個營好一些。”常文彬補充一句。

蔣明先轉身對孫燕說:“趕快將你團傷亡數字計算清楚報旅部。這是大事,以後不能用‘不算太大’‘差不多’之類的話來報傷亡情況。”

一直沒有說話的樊玉龍這時看看孫燕插一句:“先將傷員安置好。”

“是的,先將傷員安置好。”蔣明先隨機附和。

樊玉龍久久望向山下,低語道:“對方的傷亡不知要多多少倍啊——”

山下李虎臣的隊伍正往後撤,蔣明先看看零零落落後撤的敗兵,看看遍野屍體,看看泛紅的弘農澗,愛掉書袋的他不禁發出感慨:

“這真如古書上說的,伏屍百萬,流血漂櫓啊!”

“旅長,這是哪部古書上說的,說的是哪朝哪代?”常同蔣明先逗嘴打趣的孫燕調皮地問。

“說你也不懂,當年你如果聽你老爹的話好好讀書,以後就不會天天問這問那了。”蔣明先用巴掌拍了一下鼇柱山老八的後腦勺,眯起眼友愛地盯著對方。

樊玉龍望著山上山下遍地屍體和染紅的雪泥,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這是為什麼?不管是勝方或是敗方,他們倒在這裏是為什麼?春草剛發芽,麥苗剛埋腳,一片大好春光裏他們廝殺,他們倒下,究竟為什麼?他們中的大多數應該是同我樊玉龍一樣的農家子弟,把當兵當作“也是一種活法”,甚至認為可以活得更好,如今在期盼的春天到來之際倒下了,隨著融化的雪水化成異鄉的泥土。……胡憨戰爭也好,國民二軍和鎮嵩軍冤冤相報也罷,都是為了幾個人的權勢,為了爭當督軍爭當軍務督辦,為了把地盤擴大到一省、兩省和更多的省,而讓雙方部隊火拚。這種火拚與國家民族的利益何幹?與戰火中遭殃的百姓何幹?與眼前這些死難的弟兄何幹?但國家民族、百姓和躺在這裏的弟兄都要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這打的算是啥仗哪?樊玉龍心裏充滿疑問,忽然迷惘起來,感到渾身無力,沒有了蔣明先、孫燕他們那種打勝仗的自豪和喜悅。

“老六,你們團給咱旅長臉了!”蔣明先看樊玉龍悶悶不樂的樣子,臨離開陣地特別走過去拍了下樊玉龍的肩頭,親切地說。

“是旅長指揮得好。”樊玉龍苦苦一笑。

國民二軍在陝靈一帶滯留二十餘天,嶽維峻眼看著函穀關及以南的幾個路口都被鎮嵩軍堵死,前無進路,後有追兵;將有歸心,士無鬥誌;彈盡糧絕,進退不得,深知大勢已去,不忍將士們再去廝殺,空作無謂的犧牲,決定放下武器。他派代表與對方交涉,劉鎮華即命殘敵8萬餘集中陝州交槍。打了勝仗報了前仇伸手即可奪回陝西地盤的劉鎮華長長吐了一口氣,似乎鬱積胸中一年多的穢氣盡數吐出,長年青白的麵皮上顯露出少有的血色,興奮得八字胡聳動著喚來參謀,命令通知各師長、旅長立即趕來虢略鎮總部開會。可能因為樊玉龍扼守函穀關有大功,劉鎮華還特別交代一句,把樊團長也找來。

師長柴雲升、汪震、梅發奎、憨玉珍及旅長張得盛、蔣明先、黎天賜、萬選才、徐選峰等到了,唯一一個團長就是樊玉龍。門外一片馬蹄聲和互致問候的笑語聲過後,陸續入場,有人不覺把帶點猜疑的目光投向樊玉龍,樊玉龍也沒在意。經過劉鎮華身旁時,劉鎮華拍下樊玉龍的肩頭,樊玉龍齜著一口白牙笑了笑,走在他身後的蔣明先用拳頭搗了下他的腰窩,輕聲說“好兆頭”。

會議開始,劉鎮華抬手拂一下透過教堂彩色玻璃窗投在他臉上的一縷陽光,傲然說:“敵軍八萬人,已決定全部投降。現在是我們命令敵人如何交槍和我們如何收槍的問題,但不是說問題都解決了。”他忽然沉下臉,兩撇八字胡神經質地跳動起來,“問題可能出現在我們內部。我知道都想收槍,弄不好會搶槍。現在我宣布,我軍各部不準搶槍,敵人交槍,由各部就地收繳,事後,由總部統一分配。”說到這裏他把眼光投向樊玉龍問,“你的團損失咋樣?”

“三分之一還多吧!”樊玉龍起身回答。

“好,好,坐下,坐下吧。”劉鎮華點點頭,雙手往下麵按按。

樊玉龍不知總司令嘴裏的“好,好”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是認為全團隻損失了三分之一好呢?還是表揚他們的仗打得好?還是說應該給他們好好補充補充呢?這麼含糊的話,不禁讓他有些失望,暗想要趁這次機會得到補充,看來還是希望不大,得自己動手才行。

真的如樊玉龍所想,不管劉鎮華如何叫喊,搶槍的狂浪開始了。徐選峰、張得盛、萬選才三個旅駐在陝州附近,近水樓台,總部會議一散就開始行動了。樊玉龍本來就懷疑“就地收繳,統一分配”的指令難以兌現,看勢頭不妙也想立即動手。他找到旅長蔣明先說,督軍的命令恐不能實行,恐怕誰搶到手算誰的。蔣明先同意他的看法。蔣旅駐在靈寶函穀關一帶,距集中收槍地較遠,鞭長莫及,於是兩人計劃第二天由樊玉龍帶兩營人趕到陝州搶槍。當晚蔣明先向汪震請示,汪震不準,第二天拂曉,蔣明先還是命樊玉龍帶上兩個連暗自趕到陝州附近的大營。大營橋子口是雙方會談和接頭處,劉鎮華的五弟劉茂恩和旅長徐選峰、張得盛、萬選才都在那裏。幾個旅長喜滋滋地在小聲說著什麼,劉茂恩背對這幾個人,慍怒地望著小河那邊混亂的一片。那邊正在交槍收槍,有罵人的,有打架的,有拉槍栓的,罵人、打架、拉槍栓的雙方,都是自己人,為了一件新式武器,也有雙方拉開架勢似要火拚的。幾個旅長無事人一般,不理不睬,劉茂恩黑臉膛上的濃眉擰成了黑疙瘩。樊玉龍喚了聲劉參議,給劉茂恩行了個軍禮。劉茂恩仔細看看,看到來到他麵前的是樊玉龍——吳起訓的表弟,眼睛一亮,麵皮鬆了下來。

“樊團長,你也來啦。”劉茂恩有禮貌地打招呼。

“報告,玉龍奉命前來。”樊玉龍答。

“是汪師長要你來的吧。”

“不是,是蔣旅長要我來的。”

“哼,蔣明先還要你趕過來幹啥,你看看都成啥樣子了。”劉茂恩用下巴點點河那邊,又不滿地瞥一眼旁邊的幾位旅長。“你看這算啥樣子,會議上總司令交代的話,都被吹到哪裏了?”

樊玉龍明白劉茂恩是代表劉鎮華在這裏監督收槍的,但這幾個旅長都不聽他的,隻好說:“這也是打了勝仗,弟兄們心裏高興。”

“高興?這僅僅是高興?上級的命令都不聽,還算啥軍隊?土匪,簡直都是土匪!”

一向不把劉茂恩放在眼裏的張得盛說話了:“樊團長,你來晚了,隻能吃剩饃了,剩饃不知還有沒有!”說罷,鄙夷地向劉茂恩斜乜一眼,放肆地大笑起來。

劉茂恩憋了一口氣,惱怒地用馬鞭向馬靴上抽了兩下走向別處。張得盛用笑聲在後邊追趕他。

“樊團長,過來一下。”萬選才低喊一聲,樊玉龍知道他平時與蔣明先友善,笑嘻嘻地走了過去,“國民二軍還有殘部向這裏集中,你快到後邊去看看。”

萬選才用手指指東南,樊玉龍相信萬選才不會騙他,不待他帶的兩個連趕到,就帶上跟隨他的二十幾個衛士,策馬向縣城東南飛奔。到了東門外邊正遇上對方一個旅,即刻命令這個旅跟著他走。旅長看起來有四五十歲的樣子,年紀較大,可能是個老行伍。他大約身體有疾,懨懨地伏在馬上,由兩個衛兵扶住,看到樊玉龍,掙紮著跳下馬來,趔趄了幾步。樊玉龍讓他找塊幹淨地方坐下,不必拘禮。

通過姓名,樊玉龍知道他姓鹿,問:“鹿旅長全旅多少人?”

鹿旅長答:“四千多人,另外嶽督辦的衛隊營也同我旅在一起。”

樊玉龍又問:“你有什麼要求?”

鹿旅長答:“事到如今,隻求保全全旅官兵性命,別無他求。”

樊玉龍說:“交了槍,我保證一不害性命,二不搜私人財物。”

“好,好,保住弟兄們性命就好,至於私人財物倒沒啥。”鹿旅長想了想又說,“看樣子你是個仁義之人,我那馬馱子上麵還有五千塊銀圓,你拿去吧。”

樊玉龍聽後一笑:“我咋能要你的錢。”

“那你拿去幫我給我的弟兄們分分吧。”

樊玉龍沒再接鹿旅長的話,看到東關大道旁有個小旅店,用手指指說:“你看那邊有個小旅店,我想在那裏麵收槍。你就不必進去了,你帶幾個人先走吧。”

樊玉龍想盡量給鹿旅長留點麵子,鹿旅長麻木地點點頭。樊玉龍命令副官帶領降軍從小旅店前門進去,後門出去,將槍一律放在旅館院子裏。後門外擺一張條桌,宣布願意留下的繼續扛槍,願意回家的發一個銀圓作路費。大部分都說要回家,也許並不真的要回家,而是想先拿到那一個銀圓。鹿旅長坐起身雙眼直直地看著他的隊伍走進小旅店大門口,在他眼裏那個門口就是蛇的大口,他帶領多年的隊伍就這樣漸漸消失了,最後進去的是個傷兵,當這個拄根木拐的傷兵——他的最後一個弟兄被蛇口吞咽下去,隻聽嘣的一聲,鹿旅長自殺了。聽到槍響,樊玉龍急忙跑過來,看到這般情形,莊重地給倒下的太陽穴處還在淌血的鹿旅長行了個軍禮,自語道:“也是個剛烈之士!”心生欽敬。他讓鹿旅長的貼身副官從馬馱子上取二百塊錢,到城裏買副好棺木和辦理後事的香燭之類,再把三千元送到鹿旅長家裏,剩餘的分給大家。擔心身穿敵軍軍裝的副官進城辦事不方便,又派自己的兩名衛士跟隨。鹿旅長身邊的人深受感動,紛紛表示願意留下來。嶽維峻的衛隊營有數百人,馬五百餘匹,裝備甚為精良,樊玉龍也派人去將武器一一收繳了。

陝州城內敵人留下的子彈、槍榴彈及各種軍用物資甚多,大小單位都在忙於收繳,不時還因相互爭奪而打起來。至於徒手的敵人到了哪裏,就不管了。搶槍的結果是:張得盛旅弄到手三萬支,徐選峰旅弄了二萬支,萬選才旅弄了一萬餘支,樊玉龍團弄了五千餘支,其他各部得槍甚少。搶槍之勢形成後,劉鎮華的統一分配命令,誰也不聽。弄到槍的高興,弄不到槍的不滿。總司令好說歹說無效,三令五申竟無人聽,氣極了,聲言他這個總司令還不如一個牌位,不幹了,要離開!這才使手下的那幫師長、旅長有點驚慌,因為沒有他,這一攤子撐不起來,他們的官帽子也戴不穩。後來,弄槍多的部隊拿出了三千支分配一下,總算維護個麵子,才了事。部隊隻顧收槍、爭槍,對徒手的敗兵無暇顧及,任其流散。李虎臣化裝成士兵混過函穀關逃回西安。嶽維峻從陝州茅津渡暗過黃河,隱姓埋名,還是被晉軍俘虜,送到太原關押。鎮嵩軍在陝靈戰役中,以兩萬餘人打垮敵軍八萬人,繳槍七萬餘支,可謂大勝。劉鎮華此時西望,意在奪回他原來占有的陝西督軍寶座,但因勝利而造成的內部矛盾,較前尤甚,各部爭相擴充實力,各自為政,他實際上已指揮不動了。他本想籠絡人心,論功行賞,搶槍的事一發生,說不清誰功大功小了,於是他聽高參們的話,各部就地整訓。

樊玉龍想起被他放在盧氏的金娘。他想,金娘總算是樊家人了,讓她長期這樣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不是辦法,得帶她去拜見婆婆才是,再說他也想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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