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玉龍擔心部隊已向陝西開拔,沒想到部隊還在原地,他有點奇怪。隊伍上有了新玩意兒——籃球,曬場上剛豎了兩個用破棺材板釘成的籃球板,一群官兵在場上跑來跑去、呼前喚後地爭搶傳遞。團參謀長孫燕拿到球一個勁地拍打,不肯傳出,一片呼叫聲中他好像聽到有人喊團長回來啦!回過神,向場邊一看,正看到站在一棵小洋槐樹下的樊玉龍,急忙丟下愛不釋手的籃球,從地上拿起上裝,跑了過去。
“哪裏來的這玩意兒?”樊玉龍問。他在西安看到過學生們賽籃球,但在隊伍裏這還是第一次。
“也是戰利品,從嶽維峻的衛隊營繳獲的。”孫燕掩不住一臉高興,“嘖嘖,看人家那裝備,啥都有!”
“胡景翼留過學嘛,見過世麵。”樊玉龍說。
“可是他的隊伍叫咱山上人吃了。”孫燕伸下舌頭,哈哈一笑。
樊玉龍長出口氣:“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不是勝算一定握在誰手裏。再說,要不是奉軍和直軍在後麵追趕,國民二軍也不會敗在咱鎮嵩軍手上。”
“那你說咱們這次攻西省能撿到便宜嗎?”
“難說。”樊玉龍皺緊眉,“總部有什麼舉動?”
“聽旅長開會回來說,現在還在擴編。全軍要擴編為十個師,加上新入夥的和國民二軍的敗兵,全軍擴充為十萬人。劉總司令說目前軍紀太壞,要整訓,不整訓就開過去,陝西人會有意見,丟他的臉麵。”
“總司令很要臉麵的嘛!”樊玉龍暗自一笑。
“他說他在陝西主政八年,這次帶過去的隊伍,不能丟他的臉!”孫燕側臉笑笑又問,“他在陝西當官當過八年嗎?”
“從他當省長到兼督軍,兩頭算起來也差不多。”樊玉龍說,“麵子要講,兵法也要講。兵貴神速呀,機會常常一眨眼就沒有了。”
“欸,六哥,這你就多操心了,咱們十萬人馬過去,帶起一陣風就把李虎臣那幾千人從西安城裏刮跑了。”
“這等大事也輪不到我來操心。”樊玉龍聳聳劍眉苦笑一下,嘴角閃出兩道很深的皺褶。
孫燕這時才想起同樊玉龍拉拉家常,問:“家裏好吧?娘好吧?”
“好,都好。”
“金娘到家咋樣?習慣嗎?”
樊玉龍猶豫很久才答:“習慣吧,都那樣。”
“到底咋樣?”
“婆媳相處,得慢慢來。”樊玉龍用力咽口唾沫,“再說她的性子也不好。”
孫燕不放心地望望樊玉龍:“唉,金娘是個烈性子女人,年紀那麼小,又遠離家鄉,讓人擔心。”
樊玉龍苦笑:“是讓人煩心。這煩心事也是我自找的。”
孫燕給樊玉龍出主意:“那就把她重接出來吧。”
樊玉龍搖搖頭:“馬上又打大仗了,接什麼接?”
下午,樊玉龍到旅部向蔣明先銷假,正好師長汪震也在。說了說家事,就坐下來聽聽麵前這兩位長官對總部的議論。
陝西是一定要進的,因為劉鎮華認為陝西是他的地盤,是他領導的鎮嵩軍的地盤,過去幾年是他在西安當督軍兼省長的,他理當把這兩個位置拿過來。現在他有十個師,其中三個師是原來的陝軍,正在那邊招手呢。他忘記前幾年放任種煙開征煙稅、擴充軍隊不斷挑起戰端的惡政,還以為陝西老百姓會感恩他的“仁政”與“德行”呢。李虎臣的五千人,不堪一擊,鎮嵩軍大軍一動,他這個總司令就等著收萬民傘吧。
師長汪震是個比較清醒的人,他認為事情沒有那麼簡單,雖然李虎臣才當了幾個月的軍務督辦,陝靈戰役後他隻集合起四五千人,但楊虎城的國民三軍第三師就駐在三原,距西安不遠,而且陝軍還有其他部隊。汪震曾和楊虎城共過事,較熟悉,樊玉龍在西安當兵時,也聽過一些關於楊虎城的傳聞,覺得那是個忠孝的人,這次聽汪震說到他的出身,不禁暗生欽敬。
楊虎城,陝西蒲城人。父在家務農兼到外麵做木匠活,性剛烈,因殺人被清政府絞死。當年十四歲的楊虎城到會館借了一部獨輪車,步行二百裏將父親屍體推回埋葬,時值中秋節,即組織中秋會打富濟貧,落草上山,聚眾百十人,成了同州一帶著名的刀客。1915年參加陝西護國軍,任營長、團長;1917年參加陝西靖國軍,任第三路司令;1922年靖國軍瓦解,餘部絕大多數投向直係,唯有他堅持靖國軍旗幟,率剩餘的一千餘人,跋涉千裏,到陝北鎮守使井嶽秀處整訓。井嶽秀對楊虎城的到來表示歡迎並給予了真誠幫助,念其孤忠,三年後楊虎城以陝北國民軍前敵總指揮的旗號率部南下,他不但讓楊將其帶來的人馬全部帶走,另多撥給一個團,還將他僅有的三挺重機槍送給了楊的隊伍。1926年孫嶽的國民三軍入陝,楊虎城任第三師師長,駐三原,正與西安城遙相眺望。
聽著汪震與蔣明先的閑聊,樊玉龍一麵欽佩楊虎城的忠勇,一麵為鎮嵩軍擔憂。如果說李虎臣是新敗之將,劉總司令可以不把他放在眼裏,但如果又來了一個楊虎城,兩虎加起來,又該如何?楊虎城真願往一座困城裏鑽嗎?鑽進去又如何?
此時,李虎臣也確感勢孤力薄,孤城難守,麵對洶洶而來的十萬敵軍,萬全之策隻能是避其鋒芒。他在三原召集楊虎城、鄧寶珊等幾個陝軍將領開了個會,會上決定李虎臣辭去陝西軍務督辦職並通電下野,推舉陝北鎮守使井嶽秀負責維持全省治安,並守中立,希望以此讓步換取鎮嵩軍不進入陝西。軍閥要的是地盤而不是一紙通電,對李虎臣等的聲明,劉鎮華毫不理會。他任柴雲升為前敵總指揮,攻破潼關之後,兵分兩路直逼西安。4月12日劉鎮華在東郊十裏鋪設指揮部,即限令李虎臣於4月13日撤出西安,攻城惡戰一觸即發。李虎臣用電話與楊虎城聯係,是走是守要作最後決定。楊虎城力主堅守,說守住西安,對從廣東出發的國民革命軍有利。李虎臣表示力不從心,楊虎城表示願意前去共同守城,李虎臣聽後大為興奮,最後表示:
“你敢來我就敢守,你不來我就走!”
“我一定去,說去必去!”楊虎城的話擲地有聲。
這兩句錚錚諾言,拉開了西安攻守戰的大幕。
劉鎮華來到東十裏鋪後,在鎮南頭一座古廟院門口掛上了“豫陝甘剿匪總司令部”的牌子。西安在黃河最大支流渭河的南岸,河水充沛,所謂八水潤西安,就是說這裏不僅有黃河、渭河,還有灞河、滻河等從這裏流過。東十裏鋪位於滻河西岸,是西安東行的第一個要衝,滻河河麵平闊,綿延清澈,兩岸古柳蒼勁茂盛,恬靜宜人。自從古廟院門懸掛起那塊吳佩孚委於劉鎮華的牌子之後,小鎮大變,一切變得亂糟糟的。小鎮的東西出口新建起哨兵駐守的堡壘,臨街商鋪不複往日的熱鬧,或關門或成為司令部下屬各處的辦公場所,不少民居則被警衛部隊占為營房;附近村莊駐紮大批軍隊,方圓五裏見不到一個老百姓。劉鎮華在一群丘八當中,時時處處要凸顯他是讀書人,選中一間大殿作指揮部之後,熟知他脾性的衛士們不知從哪裏弄來一批雅致的書房用品:一排雕花木書架、一張畫案、八隻圈椅和幾件古玩。隨身攜帶的筆架、筆洗、端硯、宣紙等文房物件也一一擺開。大殿這邊廂架好電話,掛好地圖,又將他心愛的留聲機搬了進來。他抿抿八字胡向四周巡睃一下,滿意地在一張黃梨木靠椅上躺了下來,一麵眺望黑蒼蒼的城頭,一麵聽著留聲機裏譚鑫培唱的《空城計》,不覺有了睡意,蒙矓中竟看到他的部隊正在攻進一座很大的城池,如入無人之境……副官進來報告,說有客人。他急坐起身問是誰,副官說好像是西安商會的儲會長。隔窗望去,外麵確有一幹人等,以及馬匹、滑竿,為首的正是當年同他有生意來往的商會儲會長。他想儲會長這時來訪,必與城內守軍有關,嗬嗬笑著迎了出去。
“哎喲喲喲,兩軍交兵在即,槍子可沒長眼,不知各位到此有何貴幹?”劉鎮華故意開著玩笑問。
儲會長看到劉鎮華,不等劉鎮華將他往客房讓,急忙緊走幾步,上前就是一禮。身穿長袍馬褂的他一揖過膝,雙拳幾乎觸地,禮帽跌落,不禁踉蹌兩下。劉鎮華彎下腰作攙扶狀,擠著笑眯眯的細眼說:
“老朋友嘛,何必如此客氣。見外了,見外了。”
儲會長不再寒暄,直奔主題:“劉兼座主陝八年,大家深蒙重恩。”身材精瘦的儲會長轉身向跟在他後麵的幾個人示意,眾人諾諾,接著說,“今聽兼座要再回西安,重掌陝政,我輩無不歡欣鼓舞,祈盼再現一個市麵安定、貨流暢通的局麵,為三秦父老計,我輩也不希望打仗。現大軍壓境,李虎臣如果頑抗,則恰似以卵擊石,徒使西安十萬生靈再遭塗炭,經我等勸說,李虎臣終於被我等說動,答應撤出西安。現祈大軍暫勿攻城,以免燹火。如蒙應允,民眾幸甚,吾輩幸甚,待兼座進城之日,吾輩當組織市民夾道歡迎。”
“好,好。”劉鎮華一麵點頭說好,一麵想事,“各位為西安百姓著想,不辭勞苦地奔走於兩軍之間,仁心可嘉。劉某也不願大動幹戈陷百姓於兵燹之災,更何況陝西為劉某之第二故鄉。諸位的心情我明白了,回去後讓李虎臣撤走即可。”
“但李虎臣提出一個條件,”儲會長頓了頓,“待他同楊虎城商議之後再撤,要求貴部寬限數日。”
“同楊虎城商議個啥?”劉鎮華的長眉抖了一下。
“他們都是國民軍嘛。”
“不行,你轉告李虎臣明天就出城,更不要同楊虎城聯絡。”劉鎮華想了想又補充道,“他如果明天撤,我還可以給他十萬元作軍費。”
儲會長離去後,第二天沒有回話,第三天也沒有回話,劉鎮華有些心煩意亂,剛要打開留聲機聽譚鑫培,副官慌慌張張跑進來報告,說國民三軍楊虎城師、陝軍衛定一師即開進西安城,聲言與李虎臣一起守城。劉鎮華一聽差點把手中的茶杯摔在留聲機上,罵一聲:“娘的,俺中敵人緩兵之計了。”劉鎮華命令參謀傳令各部,立即對西安城進行合圍。
4月17日鎮嵩軍已對西安城形成南北東三麵包圍之勢,4月18日楊虎城率部五千餘人進城,5月15日鎮嵩軍切斷了西安通往鹹陽的最後一個通道,一場慘烈的攻防戰正式打響。
劉鎮華對西安的地形很熟悉,西安城東北角地勢較低,他帶領柴雲升、楊發魁、汪震等將領再一次視察地形之後,決定以城東北角為突破口。汪震師部署在東北角三府灣一帶,蔣明先旅的樊玉龍團放於最前沿。突擊之前,劉鎮華命萬選才旅先對西門發起佯攻,並令各門的攻擊部隊做好準備,一旦東北角突破,立刻攻入各門,擴大戰果。汪震與蔣明先在護城河東邊小樹林裏用葦席搭了個指揮所,黃昏之後,作為突擊團的樊玉龍團已隱蔽在護城河東堤外的麥田和樹林裏,準備按指揮部命令,拂曉發起攻擊。但天色將黑未黑之間,樊玉龍命作為先鋒營營長的常文彬先帶一個排,趁東城門尚未關死之際,混在慌亂進出的民眾當中潛進城去。淩晨,啪啪兩聲奇特的槍響,小樹林上空升起兩顆拖著長尾巴的信號彈,一群群黑影突然躍起。城上好像聽到動靜,也是啪啪兩聲,兩顆照明彈升上半空,耀眼的白光刹那間將地麵、房舍和護城河照得雪亮。原本神經緊張到極點的突擊營士兵,各個麵色煞白,白得每個張開的毛孔都可以清晰看到。已經站在陰陽界上的士兵們,此時不知生也不知死,不知為啥生也不知為啥死,隻能在本能的驅使下往河裏跳,往城上爬。他們借用雲梯和繩索,武裝泅渡護城河,然後將雲梯靠上城牆,將抓繩拋向城垛,冒著城上雨點般的子彈,攀著雲梯和抓繩衝上城頭。東城門那邊射過來的子彈突然少了,但槍聲卻密了。原來常文彬帶領的隱藏在民居裏的幾十個人,強行攻打東門樓,東門樓的守軍一時被壓製住。東城樓兩側城牆上的守軍一見東城門有事,急向那邊集中。早有準備的樊玉龍抓住城東北角樓和敵樓空虛的機會,又令周福來率部迅速越過護城河,在角樓與敵樓之間靠上梯子和抓繩。一時間,火光煙霧中,古城牆上像掛滿一條條風中擺動的枯藤,藤上吊滿一串串前後銜接的蝙蝠;蝙蝠跌落著,枯藤折斷著,又不停地向上延伸著。城牆下屍體越堆越高,城牆上一個個活動的人影躍入垛口。短兵相接,槍聲、呐喊聲混成一片,守軍漸漸不支,邊打邊退。手持雙槍站在角樓旁指揮廝殺的樊玉龍眼看城東北角被他撕開了一個口子,正要命令信號兵發出信號,忽然衝在前麵的人停住了腳步,且漸漸後退。對方的援軍從西邊上來了,猛烈的槍炮聲像陣陣大風刮了過來,樊玉龍的人支持不住,隻得又向東邊收縮。這是哪裏來的部隊?陝靈戰役中,樊玉龍沒有見到過李虎臣有這樣的兵。他沒功夫詫異,指揮被壓過來的士兵依著城牆上的敵樓和女兒牆堅守。退在最後的常文彬忽然中槍倒地。雙方離得太近,他的幾個衛兵還未來得及撲過去相救,常文彬已被對方搶走了。樊玉龍無奈,看到護城河對麵蔣明先正在組織部隊增援,但守軍射向城下的子彈,比他們登城時還要密集,顯然後續部隊是上不來了。樊玉龍看到趴在護城河東堤下作為團預備隊的劉海營,看到作為旅第二梯隊的郭春旺團,甚至看到許多雙焦灼的眼睛,他不想讓他們登城送死,他想給蔣明先發信號要求撤退,但又想將常文彬搶回來,還擔心惡戰中再把常文彬傷了。進不能進,退不能退,進退無計,兩難之中的樊玉龍正在猶疑,槍聲好像停了,側耳靜聽,雙方的槍聲真的是奇異地驟然停了。向前看看,常文彬被對方的兩個士兵抬了過來,常文彬的幾個衛兵手忙腳亂地上去將他們的營長接住。
“楊虎城……”常文彬掙紮著抬起手向身後指指。順著常文彬指的方向,樊玉龍看到許多或臥或立、形態各異的士兵,但沒有看到一個軍官模樣的人。
“給。”常文彬吃力地抬起手臂遞過來一張白紙。
樊玉龍展開,看到上麵寫有幾個字:“我們不唱空城計。楊虎城”。
“是楊虎城交給你的?”樊玉龍問。
“不是,交給我紙條的人不是楊虎城。我認識楊虎城。”
“那會是誰呢?”樊玉龍想了想,他知道常文彬曾在楊虎城的靖國軍裏當過排長,認識楊虎城。
“不過剛才上來的部隊是楊虎城的部隊。”常文彬說。
樊玉龍望望周圍,他認定楊虎城是來了,不是在東城門樓內就是在哪個高處看著這裏,不覺頭皮麻了一下。他不想在名將眼前露怯,待他將後退的隊伍穩住之後,又發起一輪反攻。幾次進攻,幾次後退,雙方形成拉鋸,直到黃昏,城牆內側仰射過來的子彈也越來越密,從北城牆那邊也有敵人來襲,麵對三麵夾擊,樊玉龍明白他在城牆上已難以堅持,拓展缺口更不可能,看看西城牆垛口中跳動著下墜的命垂一線的暗色夕陽,隻得下令撤退。城上的守軍沒有追擊。
樊玉龍將楊虎城要他帶回的紙條層層上交,看法各有不同。劉鎮華把柴雲升、汪震、蔣明先、樊玉龍找到他的司令部。
幾個人圍著那張權當會議桌的畫案,將字條傳來看去。
“這是楊虎城在故弄玄虛,什麼唱不唱空城計的,唱又如何?不唱又如何?”柴雲升從鼻子裏哼哼笑著說。
“球,我看他是過墳場吹口哨——給自己壯膽。”汪震一拍桌子,“就那屌毛幾個人,不唱空城計也等於是獨坐愁城!”
劉鎮華看看不語的蔣明先,蔣明先說:“從昨日的攻城看,守軍是有戰鬥力的,不容小覷。”他停了停,望了望坐在身旁的樊玉龍接著又說,“我看楊虎城寫這張條子是有深意的,要我們不要硬碰西安城。”
聽了蔣明先的話,劉鎮華滿臉不以為然地笑兩聲,把目光停留在樊玉龍臉上:“樊團長,你說說,是你把他楊虎城的話帶回來的,你說說,你咋理解?”
“我的理解同旅長一樣。”樊玉龍舔舔幹裂的嘴唇,“守城的楊師長傳過這個紙條來可能是好意,提醒我們不要攻城,不要一頭撞死在城牆上!”
“你娃子說的是啥話?啥意思?”劉鎮華問,有時他會把他的年輕軍官稱娃子,表示他的喜愛,表示他是長輩,表達一種特別的親切感。
“我說的就是那個意思。”樊玉龍直衝衝地答,“也許楊師長在提醒我們,眼前這座城我們拿不下來!攻也徒勞!”
“咋啦?你這娃子胡說個啥?一次沒攻下來你就怯了嗎?”劉鎮華滿臉慍色。
“我怯啥?我又不是第一次攀牆攻城。我隻是說楊師長在告訴我們,他守的不是一座空城,不是城門口隻有兩個掃地老軍的空城,而是一座難以攻取的城。上次我們能從城上撤下來,也許是人家給個人情……”樊玉龍還要往下說,被蔣明先的眼色製止了,但他心裏仍覺得他欠人家楊師長一個人情。
劉鎮華站起身,習慣性地抿一下嘴角的胡子,瘦臉對著前麵牆上的地圖,目不旁視地說:“我不管他楊虎城是唱空城計也好,不是唱空城計也好;我們麵前是座隻有兩個掃地老軍的空城也好,不是一座空城也好,總之,我要把城奪下來。這座城原來就是我的,就是鎮嵩軍的。我在這裏做過幾年督軍兼省長,鎮嵩軍在這裏吃過幾年糧,原本就是咱們的地盤,拿回來天經地義。楊虎城大言不慚,他字條上的意思就是說他守的不是一座空城。我有準確情報,城裏有三個師,三個師加起來也隻萬把人,同我十萬大軍相比,嗬嗬,那不簡直還是一座空城嗎?”劉鎮華說得興起,細眼眨動著從柴雲升、汪震、蔣明先臉上依次滑過去,而後落在樊玉龍臉上。“樊團長,你第一次登城雖然不成功,但你還是有功的。你們師,特別是你們旅和你們團,還是東線攻城主力,特別是你,我對你有很高期望。昨晚我同總部幾個參議商量過,將你團編為旅,你任旅長。我知道陝靈會戰之後,你團已達三千多人,裝備齊全,完全可以成為一個整旅。蔣旅長升為師長,再將黎天賜旅調歸你們師。汪師長新任前敵指揮部副總指揮,統攬東線戰事。”劉鎮華說到這裏,眼看畫案旁邊的氣氛活躍起來,有拍肩頭的,有立正致謝的,他卻突然打住話頭說了句,“就這樣了,散了吧。”
樊玉龍走到房門口,不意聽到劉鎮華在背後喊了一聲“樊旅長”,他怔一下扭過身,雙腳並攏答了聲“有”。劉鎮華要他再好好看看地形,再把地圖認真研究研究。樊玉龍忽然意識到肩頭責任的沉重。
鎮嵩軍攻城第一仗遭到挫折,而且是全軍有名能打硬仗的主力團樊玉龍團遭到挫折,雖然劉鎮華在團長以上軍官會議故作輕鬆地說,這是小意思,是一次試探性的小仗,事實上暗中對士氣確有影響。劉鎮華以加官晉級為手段,接著將萬選才、楊發魁、張得盛三個旅長也升為師長,命令這三個師分別從西、南、北三麵向西安發動一次比一次更猛烈的攻勢,但因城內守軍緊密配合,頑強抵抗,終無進展。
當初的樊團長如今的樊旅長,眉頭越皺越緊。他找來幾種西安地圖,但看來看去眼睛總被一道黑黢黢的城牆擋住,看不進城裏,也看不到城頂。他煩躁,一種無名火衝上頭頂,看到他的嘴角急出水泡,護兵給他端上衝好的菊花茶,熱茶燙了嘴,他一連摔了三個茶杯。他的部隊被視為主力,他被升為旅長,他明白全軍同儕都在看著他,但他麵對巍巍的城牆,就是拿不出一個破城的辦法。
西安城牆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軍事堡壘。它始築於隋代,至明代在朱元璋“高築牆,廣積糧”的旨意下進行改建,加高加厚,分別向東、向北擴展,形成了周長二十八裏的規模。改建後的城牆高三丈六尺,底寬五丈四尺,頂寬四丈五尺,牆體用黃土分層夯打版築而成,外包三尺厚的青磚,厚度大於高度,十分堅固。它不是簡單的一道牆,牆外有麵寬水深的護城河,牆上有閘樓、箭樓、正樓、角樓、敵樓、女兒牆、垛口等一係列禦敵設施,由下往上射擊,不管從何角度,均無效果。
在四麵強攻不能奏效的戰況下,劉鎮華接受了前敵總指揮柴雲升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的意見,集中全軍二十多門大炮,對城東北角實施猛烈炮擊。既然突破口仍選在樊玉龍旅陣地前,全旅官兵不得不再次準備冒死犯難,在炮火掩護下強行攻城。特別是隨著樊玉龍剛升官的旅參謀長孫燕與三個團長周福來、嶽崇武和常文彬,都想在軍中一露頭角。年輕氣盛、喜歡拿生命當骰子的孫燕,決意親率第一突擊隊,炮聲一響就衝過了護城河。無奈密集的炮彈打到城牆上隻開出一朵朵白花,而後白花變成白雲,聚集著,飄蕩著,就是不能在城牆上掀開一個缺口。孫燕急了,要突擊隊員們冒著牆上的白煙往上攀爬,許多人就是這樣被自己的炮彈炸死在牆上的。第一突擊隊上不去第二突擊隊上,第二突擊隊上不去第三突擊隊上,後來黎天賜旅也上了,終未能在大炮的支持下打開缺口進入城內,倒使兩個旅死傷累累,精疲力竭。
強攻不行,劉鎮華想起曾讓他“上當”的儲會長。他讓他的一個參議潛入城內找到姓儲的,要姓儲的去拉攏分化守城將領。總想有個和平的市麵,總害怕打破他的盆盆罐罐和金缽銀磬的儲大會長真就串連了幾個大紳士在幾處旅部師部之間忙碌起來,勸說幾位將領與攻城部隊和談,和為上,甚至可以讓出西安,部隊的損失由商會以支持軍餉為名加以補償。先找的兩位將領雖不置可否,但也沒有明裏拒絕,他進而直接大膽地去找楊虎城,楊虎城低著頭靜聽,不看他也不說話,待他說到軍餉時,楊虎城輕輕問一句:
“你能籌多少軍餉?”
“一百萬。”儲會長咬咬牙答,一百萬對全城商會來說,也是一個不小的數目。
“你把西安賣給劉鎮華,你收了多少錢?”楊虎城猝然抬起頭,雙目怒視,剛毅的臉猛一抬,麵色唰地一下變得鐵青。
“這、這、這、這話從何說起,從何說起?”姓儲的蒙了,“我把西安賣給誰了?我我我,我怎會賣西安城呢?”
“那你為啥替劉鎮華做掮客呢?”
“我不是為誰做掮客,我是為西安城著想。”
“你想要我們拱手把西安讓給軍閥劉鎮華,就是為老百姓著想了?”楊虎城猛拍一下桌子喚道,“來人,把這個內奸給我綁了!”
“楊師長,您誤會啦!您誤會啦!”姓儲的一麵叫冤,一麵像隻被縛的小雞似的在衛士的手中掙紮。
楊虎城哼一聲說:“我說這幾天軍心有些浮動呢,原來是你們這幫家夥暗中在搗鬼,不治不行!”
為消除隱患,鎮壓投降勢力,第二天楊虎城在西華門公開槍斃了還在掙紮、喊冤、哭求的儲會長,並在各界群眾大會上指著鐘樓表明與西安共存亡的決心。守城軍民精神為之一振,進一步凝聚起來,劉鎮華想用分化瓦解的手段奪取西安的計劃,也隨之破產。
平心而論,儲會長死得有點冤,他既不是劉鎮華罵的為李虎臣行使緩兵計的“騙子”,也不是楊虎城深惡痛絕、一心要為劉鎮華做說客的“內奸”,他隻是亂世中無以安身立命、放不下心中小算盤的商人。這個富得流油的會長本人卻瘦得像隻小雞,最後真被人像小雞一樣殺了。
三個月過去了,攻城一直沒有進展,在雙方相持不下之中,劉鎮華感覺到軍中有種厭倦情緒、有種不同意見隱隱擴散,他認為這種情緒這種分歧漫漶下去是不利的,甚至是危險的,於是他在總部召開了旅以上軍官會議。
今天,劉鎮華從穿戴到表情都與往日不同。他脫去了軍裝,頭戴黑織緞小帽,身穿黑色絲綢短褂長褲兩件套常服,待副官向其報告人已到齊之後,手拿紙扇施施然從內間走了出來,扮盡儒雅風流之態。他在會議桌前站定,看看眾將領都是無精打采的樣子,笑了兩聲輕鬆問道:
“諸位,我好像不認得了,在座的這都是誰呀?一個個鬥敗的公雞模樣。啦,打了幾場敗仗就啦?其實我們並沒有打敗仗,打敗仗的是他們,”劉鎮華用紙扇指指窗外灰蒙蒙的城牆,“是城裏麵那些人。”
“當然打敗仗的是他們。”柴雲升總指揮有氣無力地附和。
“老八,”劉鎮華輕易不呼柴雲升在楊山兄弟中的稱謂,隻有在特別高興特別要表示親切時才這樣稱呼。“聽你這個前敵總指揮這般說,我就放心了。”劉鎮華環視一遍眾將領,問,“大家也都有信心吧?”
沒想到,會議桌兩旁一片沉默。
“怎麼?都沒有信心嗎?”劉鎮華沉不住氣了。
柴雲升趕快打圓場:“大家快說說,快說說,讓總司令知道大家的想法。”看著平日總喜歡吆五喝六的師長、旅長們一時變成了泥塑金剛,又轉變話題說,“對前一段的打法有啥看法有啥想法也可以說,這是軍事會議,找大家來就是要同大家一起商量,有啥說啥嘛。”還是沒人開腔,看看劉鎮華黑下來的臉,柴雲升點名了。“萬師長,你說——”
身軀高大,走路虎虎生風,性格率直,說話痛快,腦子靈動,愛自己說一套的萬選才,聽到柴雲升點到他,也不推辭,站起身來:
“這兩個月咱們是硬攻,可是西安城牆太穩固,聽說自明朝修好之後,就沒有被攻破過……”
“那你說咱們隻有撤兵了?”劉鎮華打斷萬選才。
“總座,”萬選才向劉鎮華躬躬腰,“撤兵是要撤的,但我的意思不是咱們撤,是讓他們撤。”
“球,想美球去吧,”一身匪氣毫不收斂的張得盛師長突然開口,“讓人家撤,你讓人家撤人家就給你撤了?美個球!”
劉鎮華臉露喜色,用手示意張得盛不要打斷萬選才的話,“要萬師長說要萬師長說,大家聽聽萬師長的高見。”
“我也沒有啥子高見。”萬選才眯起細長的笑眼說,“我的意見就是放開一條路讓他們走,讓他們撤出去。”
“是啊是啊,我們不就是要拿下西安城嗎?”有人私語,輕聲表示讚成。
“人家肯這樣撤走?肯這樣把城讓出來嗎?”有人懷疑。
“哪有煮熟的鴨子,又讓它從鍋裏飛了。”有人不甘心。
“什麼飛不飛的,反正咱們劉兼座的兩把座椅不飛就行。”有人低聲打趣。
劉鎮華用手指敲敲桌麵:“一個一個說,正正經經說,不要嘀嘀咕咕的。”他時常不滿這種上不得台麵的山寨作風,但每逢糾正,就會遇到無聲的對抗。看著剛才亂哄哄的會場一下子變得沉寂,隻好又點名了。
“樊旅長,你最年輕,你把你的想法說給我聽聽。”
“我讚成萬師長的意見。”樊玉龍站起身,“我們已經圍城幾個月了,雙方形成膠著狀態,傷亡慘重,都遇到了困難,可能城裏的困難比我們更大更多,想必他們想要突圍出去。我們不如就放開一條路,讓他們退走,撤出去,這也是給城裏老百姓一條生路,算是積福積德吧!”
“你真是異想天開,戰場上刀槍相見,哪還談什麼積福積德。”劉鎮華不滿地瞥了樊玉龍一眼。
“人槍拉走了,好東西帶走了,按住的鱉跑了,城空了,那我們這幾個月不是白忙活了?我們要一座空城幹啥?”大膽妄為、從盛極一時的大頭領——老洋人張慶的杆子分出之後,一直氣焰囂張的張得盛斜視著樊玉龍說。
“誰保證我們一定能拿下西安城呢?”樊玉龍反問一句,冷靜說道,“現在楊虎城他們不是煮熟的鴨子也不是按在手下的鱉,打了幾個月,我們領教過了,他們有很強的戰鬥力和厚厚的城牆。再說,離西安不遠的鹹陽和三原還有陝軍,馮玉祥的國民軍也在集結,因此不能說西安的楊虎城他們就是孤軍,就沒有援軍到來,到那時候,我們就難辦了。”
“也不難辦,因為他們等不到那個時候,我隻用‘困、餓”二字,他們就得繳械投降。”劉鎮華說。
其實萬選才、樊玉龍的讓路放敵意見,不少軍官在私下裏議論過,附和的不少,甚至柴雲升、汪震都有幾分默許。蔣明先正想發言支持萬選才、樊玉龍一下,尚未開口,坐在他身旁的劉茂恩卻站了起來。
為表其為正規軍校出身,劉茂恩逢在會上發言必躬身站立,態度嚴謹。他向萬選才和樊玉龍點點頭說:“剛才萬師長和樊旅長的意見,我不敢苟同。從策略上講,二位的意見是可取的,既取得西安又減少傷亡,何樂而不為呢?但從戰略上看,這就不是一著高棋了。我們拿下一座空城,能守得住嗎?不把他們的有生力量消滅掉,他們就會反撲過來。要是我們鑽在城裏被他們圍住打,那時候麻煩就大了。”
劉鎮華輕鼓了兩下掌站起身道:“劉參議說的才是高見,策略戰略,高瞻遠矚,不是保定軍校的高才生哪有這番見地?”劉鎮華如此鄭重地誇獎劉茂恩,分明是要抬高他五弟“劉參議”的身份。他扭過臉對著張得盛問:“張師長,你能說出這番道理嗎?”
張得盛不假思索答:“咱哪有這番道理?啥子策略戰略咱不講那一套。咱玩的是拚殺,不是嘴皮!”
“萬師長,你能說出這番道理嗎?”
萬選才厭惡地扭過臉:“當然,劉參議比咱有學問,不過打仗不光是靠說……”
“好啦,打仗是需要有點戰略眼光。”劉鎮華打斷萬選才,睜大一雙小眼睛巡視一番停了下來。眾將領知道他要發高論,屏息靜了下來。果不其然,隻聽他輕咳兩聲開口了。“本帥自抵十裏鋪,全軍早已完成對西安合圍之勢,此乃剿滅匪患,重振法統,造福三秦百姓之壯舉也。目前,城內人心惶惶,議和之聲不絕,如能停止幹戈而解西安危局,則城中民眾幸甚!本帥幸甚!但楊虎城槍殺力主和議的儲會長於前,李虎臣聲言決不放下武器於後,和談何談?本軍內部讓路放敵之聲,實屬不智。現守敵在我十萬大軍壓製下,勢若危卵,本軍不乘此難逢之機,一舉徹底打垮陝軍,豈能放‘二虎’歸山,遺留後患,再與我們爭雄陝西?
“諸位對大勢可能有諸多不明。今年是什麼年?今年是民國十五年,西曆1926年,這可能是中國大變局的一年。你們要像劉參議那樣,要多看大勢。自今年1月開始,全國南北主要有三個戰場陸續展開。一是直奉圍剿馮玉祥國民軍的戰場,二是廣州國民政府的北伐戰場,三就是我們鎮嵩軍對西安的圍城之戰。這三個戰場上的勝負不僅關係各派係的生存,而且關係明日之中國命運。對付馮玉祥,我們直係、奉係加上晉軍閻錫山,三方擰成一股繩在懷柔南口一線集中六十萬兵力,打垮了張之江指揮的十餘萬國民軍,通電下野後跑到俄國的馮玉祥在莫斯科坐不住了,可能會馬上回來,但即使集合起他散落在西北的殘部又有何用?在另一個戰場上,自去年7月廣州國民政府發動北伐,開始還算順利,但今年2月吳大帥揮師武昌力克國民革命軍唐生智部,大殺了他們的銳氣。唐生智原是湖南督軍趙恒惕的人,不久前才叛湘投粵,很難說他同廣州國民政府真是一條心,更何況北伐軍中已有分裂跡象。咱們這邊嘛,西安圍城由本軍獨支局麵,不能說不吃力,但這也給了本軍以出頭之日,鎮嵩軍終於可以與張、吳、閻三雄並立,機會難得,大家要抓住這個機會。攻下西安城,打垮陝軍之後,可以西圖甘肅,東定河南,豫陝甘連成一片,到那時鎮嵩軍就不再是一支地方性的部隊,可以馳騁全國一決雌雄了。諸位,諸位,明人明說,這可也是諸位升官發財的大好時機。”
說到這裏,劉鎮華微笑著環視一周,最後將眼光停留在柴雲升和汪震臉上,因他暗許柴雲升當陝西督軍,汪震當甘肅督軍,兩人心照不宣地與他相視微笑著。他突然收緊幹燥的臉皮厲聲又說:“但是,我也將醜話說到前頭。消滅陝軍是西安圍城之役的重中之重,在這一點上絕對是令行禁止,敢與本帥意見相左不服從命令者,無論是拜把兄弟還是族中親故,決不寬宥,定讓他死無全屍!”
全場一片肅殺之氣。
劉鎮華提提神:“前一段我們攻城遭到一些挫折,初試而已,一點小敗不足掛齒,絕不可泄氣。現在我命令,即日起從長樂坡、大白楊、紅廟坡、大明宮、三府灣、三橋鎮、吳家墳同時向西安四門進攻,並在北門張得盛師陣地上進行隧道作業,使守軍四顧不暇,首尾難應,估計半月內隧道可挖到城下,待那時炸藥起爆,西安城牆再厚不也得倒下嗎?望諸位奮勇勠力,以畢其功於一役。軍令勿戲,切切,切切。”
進行隧道作業是攻城的大動作,也是劉鎮華的撒手鐧。劉鎮華急於一舉破城,抽調了兩個工兵連,由在軍校學習過“掘進之術”的劉參議劉茂恩和曾當過工兵連連長的黎旅長黎天賜親臨現場指揮,進度可喜,不足旬日已掘進裏許,抵達城下,兩口裝滿炸藥的棺材亦運到起爆處。劉鎮華命令張得盛打起十分精神,隻等一聲衝天巨響就率部衝進城去。張得盛把先鋒團分成幾個梯隊伏在北城牆外一夜未睡,天微明,猝然一聲爆炸,地麵像波浪般晃動幾下,麵前火光衝天處,巨大的城牆黑影被撕開了,嘩啦啦地倒下一片。伏在最前沿的第一梯隊猛站起身嗷嗷叫著衝了上去。硝煙中,城牆隻坍塌了一半,並未被炸開個口子,衝到前邊的人隻得順著炸塌的陡坡往上爬。一次次爬上去,一次次被打下來。第二梯隊、第三梯隊接續上去,口喊著老洋人隊伍攻城的口號“灌!灌!灌!”,手執槍械和大刀,群蟻似的向著斜坡攀爬。城牆上,閘樓和敵樓上,三麵火力向這裏射擊,步槍、輕重機槍一起掃射,像傾盆的滾水澆在群蟻身上,城牆下堆積出幾尺高的屍體。本想奪取頭功的張得盛看著從牆上吊下來的串串屍體眼睛紅了,又調一個團上來,自己脫去上衣手執大刀帶頭往上衝,直到天大亮終未能衝開一個缺口來。看到自己的一個團徹底玩完,一個團被打得稀稀拉拉,這個鬼神不怕的漢子竟蹲下身嗚嗚大哭起來。劉參議走過來勸他,他抬頭一看就跳了,好像冤有頭債有主似的把一腔惡氣都出在劉茂恩身上。
“娘的,你炸開的口子呢?”
“工兵計算錯誤,沒有掘到地方就放炸藥了。”劉茂恩解釋。
“工兵計算錯誤,你是幹啥的?你不是學過‘掘進之術’嗎?放狗屁,你日弄誰哪?”張得盛不依不饒。
“你怎能這樣說話呢?”
“俺就是這樣說話,俺還要揍你呢,別以為你有個總司令老哥俺就不敢揍你。”短小精悍的張得盛說著就上前跳了兩步。
劉茂恩慌忙摸出手槍。
眼看兩個人就要動武,高大英俊有美男子之稱的黎天賜嗬嗬笑兩聲趕快上去將兩人隔開。
士兵們取笑,將這次“打洞”行動稱作是“老鼠戰術”,“老鼠戰術”未能奏效,反而使城內守軍提高了警覺,楊虎城下令沿城牆內側每隔五十丈埋下一個大缸,日夜派人監聽城下挖掘之聲。“老鼠戰術”不能再用之後,劉鎮華將戰術轉到“困”“餓”二字上,他指著城圈說:“我打不死你,我困死你;我困不死你,我餓死你。熬吧,看誰能熬過誰!”天氣漸熱,眼下到了五黃六月,遍地金黃,麥收在望,他知道城裏憑去年儲存的那點糧食是熬不了幾個月的,下令嚴防守軍出城搶糧搶收,也嚴禁放老百姓出城逃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