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以後,當李士強帶領一班人馬,馳騁商場,從周口走到鄭州,從河南走向全國的時候,不知道他是否意識到當年他邁出的那一步,具有多大的意義?
那一年,李士強剛17歲出頭,他跟同學張潤峰一起闖入了七峰山林場——這是他人生路上的關鍵一步。
實際上,在邁出這關鍵一步之前,李士強已經開始闖蕩了。
鄉路九曲十八彎,慢慢伸向遠方,板車吱呀呀地行駛在豫東大地上,走過了一村又一寨。襻繩搭在李士強和二哥士永的肩膀上,深深地勒進了皮肉裏,當地人俗稱“拉腳”。他們要把一車車粉麵、粉皮、粉條等農產品,送往三百裏外的漯河、駐馬店、許昌等地。平路還好,可更多的是坑坑窪窪的土路或砂石路,車子走在上麵,總是不太聽話,吱吱嘎嘎、歪歪斜斜的,讓兩個半大孩子分外吃力。拉腳最怕的是遇到雨雪天氣,上麵淋著冷雨,下麵泥濘打滑。肩膀勒出道道血痕,疼痛難忍;鞋幫子磨破了,爛洞裏探頭探腦露出五個腳指頭,鞋底子磨破了,腳底板也滲出血絲,抓一把草木灰按在傷處了事。很多時候,為了省鞋,小哥兒倆都是光著腳在泥水裏、雪地裏艱難前行,真是一步一個腳印,每一個腳印裏都是艱辛的汗水。
父親常常不能陪同,就把小哥兒倆全程托付給本家的廷華叔。廷華叔滿口應承,對小哥兒倆照顧有加。遇到上坡下崗,廷華叔都是先過去,把架子車停靠在路邊的平穩處,再折返回來幫小哥兒倆推過去。
帶的幹糧是雜麵窩窩,冬天天冷,結冰後硬得如鐵塊一般,啃一口,幾個白牙印,嚼在嘴裏,像豆腐渣一樣;夏天溫度高,隔一夜就捂得發了黴,黑毛、白毛、綠毛,五彩繽紛,散發著刺鼻怪味。喝的有時是泉水,有時是渠水,有時幹脆是坑裏的雨水,他們隻能就著這種涼水,把雜麵窩窩泡了下肚。
李士強咀嚼著生活的苦澀,內心卻充滿著希望。與所有人不同的是,李士強包裏放著書本,但凡有一點空隙,就抱著書本啃起來。同伴們都笑道:“這拉腳漢也想當孔聖人呀?書能當吃當喝?小子,隻有多拉幾趟腳才能填飽肚子。”李士強笑應道:“我當不了聖人,可記著聖人的話呢。‘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聖人之言總是有道理的。”大夥搖頭說:“說不定老李家祖墳冒青煙,將來真出個皇帝欽點的狀元郎哩。”
半年後,二哥士永成家了,16歲的李士強不得不獨力支撐,跟著廷華叔,去六百裏外的平頂山拉煤。大年初三就出了門,大雪紛飛,北風呼嘯,李士強看上去單薄瘦弱,卻出奇地吃苦耐勞。一車裝一千多斤,大人都東倒西歪,遇到平路,李士強拉著車卻從不叫苦。
那些日子,他風裏來雨裏去,冰天雪地,哪兒餓哪兒吃,哪兒黑哪兒住。風餐露宿,從不喊苦喊累。好在廷華叔憨厚純樸,身體壯實,對李士強處處嗬護,倍加照顧,給他遮風擋雨,成為這個少年心中最大的“靠山”。
天幕低垂,漫天雪飄。李士強拉著煤車弓身前行,他需要付出全部的力氣,一步一滑艱難行走。緊握車把的雙手早凍得通紅,身上是單薄的棉衣,裏麵卻早已熱汗淋漓。他一心隻想往前趕,卻忘了肚裏饑腸轆轆。也不知走了多遠,腳下踩滑,差點兒連人帶車翻下路邊的溝渠。
三磚可起灶,一壺亦生煙。實在餓得頂不住了,便就地取材,鏟雪燒點熱水,泡點雜麵團子湊合一頓。
夜幕四合,李士強趁著雪的反光又趕了一程。泥和雪沾滿雙腳,兩條腿如灌了鉛一樣沉重。他將板車停在路邊,圍上草簾子,鋪開破褥子,任憑風吼雪打,也隻能和衣而臥,凍得瑟瑟發抖,枕雪而眠。
板車一拉就是近兩年。從平頂山到駐馬店,從界首到阜陽,從周口到漯河,他用雙腳丈量廣袤的豫東、皖北這片土地,走過20多個市縣,用烈火青春踏過萬裏路。
那輛板車修修整整,板斷換板,幫壞修幫,連輪胎都不知換了多少次,李士強曬黑了,胳膊粗壯了,個頭也躥出一大截。“隻要能吃苦,隻要動腦子,就沒有幹不好的事兒。”他不再弱不禁風,而是鐵塔般健碩強壯,他已經長成大小夥了。
…………
從某種程度上說,豫東、皖北這片土地,好像是為李士強搭建的第一個人生舞台,是他主演的人生大戲的序曲。
1975年的春天到來了,萬木爭榮,繁花馥鬱。李士強正在埋頭苦幹,根本無暇顧及季節的變化。但他與老同學張潤峰的一次偶遇,卻不經意間改變了他人生的走向。久別重逢,二人熱烈相擁,推心置腹地敘談。張潤峰看到李士強這個昔日的高才生如今成了“拉腳漢”,臉上刻滿和年齡不相稱的歲月滄桑,不由萬分感慨。他說起自己的哥哥在湖北七峰山林場當工人,問李士強願不願意去林場幹活兒,又說雖然不是正式工,但活兒不需要太高的技術含量,也有個固定收入,總比當個“拉腳漢”強得多。
李士強一口應承下來。
李士強離開家鄉,踏上了趕往七峰山林場的山路。走進繁茂的林場,他被分配到大王山分場開荒植樹。山高林密,老樹虯枝盤根錯節,地上荒草叢生,荊棘遍布,亂石到處橫陳,讓人心生畏怯。蚊蟲如轟炸機般襲擊,眨眼間就咬出渾身疙瘩,奇癢難忍,他就不停地用手抓撓,不一會兒就抓得鮮血淋漓。可李士強此時卻意氣風發,因為,不但有工資拿,也終於可以吃飽白米飯了!
初來乍到,李士強勁頭十足,很快就適應了這艱苦的環境,火熱的青春放飛著絢麗的希望。他埋頭揮動斧頭砍去枯樹敗枝,用鐮刀割倒遍地野草,如風卷殘雲般開辟出一片片空地;然後又用钁頭刨出一個個樹坑。畢竟是山地,钁頭碰到堅硬的石塊,迸出點點火星,震得雙臂發麻。
幹就要幹得最好。李士強從不惜力,更不會偷奸耍滑,他刨的樹坑總是規規矩矩,標標準準,經常被當作樣板,帶動得工友也群情振奮。樹坑刨好了,像魚鱗一排排般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山坡上。一棵棵小杉樹,支棱著青枝嫩葉,被李士強小心翼翼地請到鬆軟“新家”裏,封土壓實,一片綠連起一片綠,山間泛起的連綿起伏蓬勃綠浪,激蕩著李士強的心,所有的勞累,在無邊無際蓬勃的新綠裏,不覺間煙消雲散。
李士強被提拔為組長,工友們都很開心,他們樂意跟著李士強幹,小半年的時間,人們都熟悉了這個河南小夥兒,他為人正直,幹活踏實,而且講義氣、重情誼,誰都願意接受這個年輕的“小頭目”。
荒山野林裏,常有土蜂們躲在雜樹山岩暗角,一旦發現有人侵入它們的領地,便會如轟炸機一般狂轟濫炸。工友們四散躲避,但土蜂卻窮追不舍。這土蜂性子野,毒性大,蜂針紮在工友們的頭上臉上,不一會兒就腫得頭大如鬥,刺痛難忍。李士強卻忍著劇痛,一邊掩護工友們撤退,一邊為大家善後。
山間遍布雜樹、藤條、怪石,其間常有毒蛇出沒,必須時時處處小心。李士強生在中原大地,老家很少看見毒蛇,他也害怕,但身為組長,他必須保持鎮定。有一次,工友們正在鏟除藤蘿,突然一條花斑蛇噌地躥出,啪嗒,正落在一個工友的脖頸上。人命關天之際,李士強不顧個人安危,扔下鐵鍬,上前一把揪住蛇尾,猛地甩向山澗。那個工友嚇得魂飛魄散,李士強救人一命,也驚出了一身冷汗。
分場缺米了,急需找山民買米下鍋。山路十八彎,崎嶇難行。這差事吃苦受累,往往還出力不討好,當場長要差人進山去買米時,大家都低頭不語,李士強卻一口應承下來。山裏的莊戶人家,住得零散,李士強沿著崎嶇難行的山路,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見到幾戶人家,可山民們一聽他的口音,是個“北方侉子”,都不住地擺手說沒有。原來那時候禁止個人私種糧食,山民怯生,把李士強當成“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工作隊,都不願賣米給他,怕被“扣帽子”。李士強就去找到生產隊長,跟人家拉家常,套近乎,混熟了,才說明自己的身份和來意,終於解除了誤會,買到了二百多斤米。俗話說,看山跑死馬,俗話又說,路遠沒輕重,在山裏,看似一個山頭挨著一個山頭,其實要走到跟前根本說不清裏程,何況,二百多斤稻米挑在肩上,扁擔一路跳躍震顫,委實不輕。李士強左肩累了換右肩,右肩疼了換左肩,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直到天黑,才回到駐地。工友們見有了糧食,紛紛跑來迎接,四五個人抬著米袋子,都朝李士強豎起了大拇指。
兩年時光倏忽而過,李士強白天開荒栽樹,晚上工友們打撲克消磨時光的時候,他卻鬧中取靜,借著燈光讀報看書,每每看到精彩處,必用筆記下,反複琢磨,淬煉出思辨的智慧之光。他的人格魅力,贏得了工友們的欽佩和擁護,也贏得了領導的賞識,他被提拔為林木管理員。而且,場部正在研究,準備給他弄個正式工指標。
正式工,那可是令人羨煞的“鐵飯碗”啊。正當李士強為此欣喜萬分的時候,一封加急電報寄到七峰山林場,電報上隻有四個字:急事,速歸。那時候通信還不發達,最快的聯絡方式就是電報,卻因為按字收費,基本上都是隻說結果,不說原委。李士強拿著電報,找到場長,說要請假回家,不知道到底家裏出了什麼事情。場長隻得同意了。
臨別的那天,看著瀝盡心血描繪出的一片片濃濃綠蔭,昔日的荒山坡上,杉樹婀娜多姿直插雲天,蒼鷹白鷺盤旋其上,鬆鼠調皮地在枝丫間出沒,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晶亮的光斑,李士強依依不舍,潸然淚下。
2023年春,李士強再返擁綠疊翠的七峰山,看到昔日親手種下的樹苗早長成了參天巨樹,展開粗壯的樹枝,仿佛在歡迎他的回歸。他心中感慨萬千——無論如何,這是他曾經生活戰鬥過的地方,也讓他第一次真正認識到世界之大。他當即捐款5萬元,為“第二故鄉”再添新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