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城有老尖說過這麼一句話:別管是娘們兒,還是爺們兒,如果有一天,身上的布衫突然變了,瞅著可紮眼,那一定是有啥事兒了,要不是好事兒,要不是孬事兒,反正是有事兒了。
胡國傑回到家,自然冇把他跟廖普生之間的“私下交易”向妻子透露半句,徹底放下心事的他本想睡上一會兒,可躺在他身邊的嶽翠兒睡意全無,一個勁地在跟他嘮叨,壓祥符城目前的困境說到義豐厚的前景,又說到肚裏的孩子,她的喋喋不休根本讓胡國傑無法入睡,尤其是說到肚子裏孩子的時候,嶽翠兒在對未來充滿了憧憬之外還說出許多擔憂。她告訴胡國傑,說她去相國寺後麵找了個算卦的,給肚子裏的孩兒把名字都起好了,如果是個男孩兒,就叫“吸金”,長大以後每天吸金發大財;如果是個女孩,就叫胡曼香,像花一樣好看招人,香氣撲鼻。當嶽翠兒說到算卦的預測生男孩兒的可能性大的時候,胡國傑迷迷瞪瞪地說了一句,他希望生個女孩兒,嶽翠兒問他為啥,胡國傑壓抑著自己澎湃起伏的心緒,用異常平靜的語調說,如果生了女孩兒,長大後就不用去打仗,不會上戰場去廝殺;如果生的是女孩兒,長大成人還當個裁縫;如果生個女孩兒,就按算卦的說的,叫“曼香”……
就在廖普生這次離開祥符城後冇兩天,解放軍就開始猛攻祥符城,胡國傑也就再冇回過家,在解放軍不惜一切代價攻下小南門後,省府大院裏的人就分崩離析,亂成了一鍋粥。就在即將作鳥獸散的那一刻,已經換上了便衣的胡國傑,原本是想回家和嶽翠兒作個告別,但是已經由不得他了,他的上司下達命令,把軍需調配處全體人員化整為零,各自攜帶剩餘物資,混雜在出城逃避戰火的難民當中,分別壓不同的路徑出城,三天後在黃河北岸的封丘碰頭。裝扮成難民混出城的,不光有省府大院裏各部門的官員和勤雜人員,還有省政府主席劉茂恩……
不過,在此之前,胡國傑已經給嶽翠兒交代的有話,一旦他回不了家,就讓嶽翠兒等他個一年半載,如果他能活著回來,江山未丟,他們還繼續過日子;如果他回不來了,江山丟了,就別再等他,那就是永遠也回不來了。嶽翠兒聽罷胡國傑的話十分傷心,在胡國傑離開家門的時候,她再三叮囑胡國傑,一定要保重自己,一定要活著回來,她和他們即將出生、不管是叫胡吸金還是叫胡曼香的孩子,一起等著他……
那年夏天似乎比以往都要熱,可嶽翠兒卻一點也冇感覺到熱,她心裏涼絲絲的。就在解放軍攻下祥符城的第二天,她肚子裏的那個孩子在黃昏日落的時候呱呱落地,似乎在向這座古老的城市宣告——俺來了!
當接生婆抹著滿臉的汗水,帶著遺憾告訴嶽翠兒,生下來的是個小妞兒的時候,嶽翠兒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欣慰的微笑。她壓接生婆手裏接過小妞兒的時候,瞅著小妞兒毛茸茸的小臉蛋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一回恁爹滿意了,生了個不帶把兒的,用恁爹的話說,長大了還當裁縫,再找個好人家,就不用去打仗了……”
嶽翠兒的整個月子,都是華妞在伺候她,雖然華妞是個大老爺們兒,但在嶽翠兒眼裏,他一點也冇大老爺們兒的感覺。華妞為人忠厚、實在,有啥是啥,用祥符人的話說就是個老實蛋。在局勢危急的時候,胡國傑也給華妞交代過,讓華妞多操心這個家,把嶽翠兒照顧好,並且還給了華妞二十多塊大洋作為幫助照顧這個家的回報,華妞死活不接這二十多塊大洋,差點把胡國傑給惹惱了,指著華妞的鼻子罵他不人物,是嫌這些大洋太少了吧,華妞不得不流著眼淚,壓胡國傑手裏接過了這二十多塊大洋。華妞用袖口搌著眼角的淚水對胡國傑說,別管今後的天下是誰的,也別管義豐厚能不能長遠,隻要自己不出啥岔紕,他就會像對待自己的親妹妹一樣,把嶽翠兒照顧好,不讓她作難。凡是跟華妞共過事的人,都知他是個實實在在的老實蛋。
轉眼一年多過去,秋天來臨,正當嶽翠兒每天都盼著胡國傑能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時候,馬道街兩邊商號和店麵的門簷上都插上了紅旗,義豐厚的門頭上麵還掛了個大喇叭,見天在唱“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馬道街更是從早到晚鑼鼓喧天,扭秧歌的,劃旱船的,敲盤鼓的,共同在慶祝一個新國家的成立。在一片喧鬧中,成天貓在義豐厚後作坊裏的嶽翠兒心裏清亮了,胡國傑真的是回不來了。
胡國傑能不能重返祥符城,這日子也得過。除了幹活吃飯養孩兒,嶽翠兒並冇去考慮,一旦胡國傑戰死在沙場,永遠回不來了,自己是不是還要改嫁,盡管胡國傑囑咐她,如果國民黨真被打敗,一兩年不見他的蹤影,就說明他已戰死,改嫁也就勢在必行,可嶽翠兒根本就冇空去考慮這事兒。
義豐厚的劉大掌櫃害病臥床一年多了,店裏的大小事兒全由嶽翠兒這個二掌櫃一個人照護。雖說王三兒厚著臉皮把扛走的那兩捆布又扛了回來,但店裏的人都清亮,王三兒這貨是一個行善沒有作惡多的貨,就是回來了,也不能把當緊的事兒交給他,隻能讓他幹點零碎的跑腿活兒。這樣一來,嶽翠兒忙得是四腳朝天,冇一點兒閑心去考慮自己的未來。
這天,去午朝門拉罷井水回來的王三兒,慌慌張張跑進後作坊,給嶽翠兒帶來了一個令她不安的消息,他說午朝門跟兒在開大會,好些人被捆綁著插上了亡命旗,然後被拉到西城牆外給打了頭,說是鎮壓反革命,那些被打頭的人當中還有一個女的,聽說好像是北土街汴綢莊石老板家的侄兒媳婦。
聽罷王三兒的話,一旁抱著小妞兒的華妞皺著眉說:“不會吧,共產黨還冇來祥符之前,汴綢莊就已經搬走了……”
“我也可納悶。聽午朝門跟兒那些開會的人說,被打頭的那個娘們兒破壞抗美援朝,把早年汴綢莊搬走時留下來的那些被蟲啃過的布料,統統捐給誌願軍了。”這段時間,攤為捐贈布料,石家汴綢莊的事兒鬧得沸沸揚揚。跟老實巴交的華妞不一樣,王三兒是個心眼活泛、愛湊熱鬧的人,哪兒有事兒往哪兒棲,他帶來的消息一般冇錯。
嶽翠兒聞聽,心裏一咯噔,急忙扭臉問華妞:“咱捐的布料冇問題吧?”
華妞嘿嘿笑道:“咱捐的布要是有問題,全祥符城布店的掌櫃們都得被打頭。”
石家汴綢莊早已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現如今唯一支應攤子的人又被打頭,看來這家老字號在祥符城的這一支,是要絕戶了。嶽翠兒神情黯淡,嘴裏不由自主地喃喃念叨:“汴綢好,好汴綢子,石子玉家裏頭有……記得我剛來義豐厚的時候,咱大掌櫃三天兩頭念叨汴綢莊……”
祥符城做綢布生意的人都知道,這個汴綢莊的老板石子玉有猶太血統。康熙三十一年,石家在北土街上開了祥符城裏第一家經營綢綾布料生意的店鋪,取名汴綢莊,那生意做的,光是後作坊裏就有近百人,買賣興隆,尤其是自織的寅綾,無人抗衡,被朝廷指定為貢綾。後來因為樹大招風,被祥符城裏的同行擠對,待不下去了,石子玉請高人問了一卦,那高人說,祥符不是久留之地,石姓安身立命最好的地方就是石家莊。就這,汴綢莊搬到了河北石家莊,祥符隻留下了一家分店。
且不說被打頭的那個女人是不是真與石家有關係,但有一點是千真萬確的,自打抗美援朝以來,攤為捐助出問題的可真不在少數,捐助的物件有吃的、穿的、用的。那些以次充好糊弄政府的商家,被定罪為不法商人,被抓,被關,被打頭,還有買賣被關張的,比比皆是。嶽翠兒為義豐厚捐助的那些布料擔心,也是不無道理。
就在嶽翠兒忐忑不安的時候,麻煩還真來了。雖說這麻煩不是跟捐助布料有關,但,依然跟布料有關。
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的那一天開始,全中國的月份牌和所有書寫模式的落款,都不允許再出現民國多少年的字樣。新政府及各個業務部門都貼出了告示,要求新時代用新名詞,采用公元紀年,尤其是商業部門,如果有人一意孤行或是一時疏忽,不按規範書寫的文字或日期落款統統視為無效,其中包括收據和借據。劉大掌櫃臥床在家,義豐厚所有的來往賬目以及款項支出,都要由嶽翠兒經手。由於習慣成自然,也由於被店裏的各種雜事忙昏了頭,在一張收據的落款上果真出了岔紕。一般來說,老主顧們和本城的居民都不會太在意這樣的疏忽,寫錯了重寫一張也就罷了,可是,在祥符城裏還真有那號專吃這路飯的貨們,他們利用時代變遷後人們的習慣動作,敲詐勒索,吃昧心食兒。這一回就讓義豐厚給攤上了。
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三天,咱國就與蘇聯建立了外交關係,並在建交後的第二個年頭裏,就簽訂了《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於是乎,大把大把與衣食住行有關的蘇聯生活方式,洪水一般湧入了咱國老百姓的生活裏。衣食住行,首先是“衣”,其實在新中國成立之前的很長時間裏,蘇聯樣式的服裝已經開始對咱國的部分群體產生了影響,尤其是在解放軍的部隊裏,那些女兵的大翻領雙排扣軍裝款式,就約定俗成被稱為“列寧裝”。有人說,所謂的列寧裝,就是列寧早期穿的服裝。這話冇考究,誰也冇親眼見過列寧,就像有人說他天天吃牛奶泡饃一樣,都是瞎掰胡唚。隻是不知為啥,自打新中國成立以後,這種說西服不像西服、說大衣不像大衣的布衫,後來咋就被解放軍裏的女兵們樣中,穿在了身上,一下子成了一種流行的時尚,誰也說不清楚。
“列寧裝”讓人們趨之若鶩,但是,由於剛建國不久,百廢待興,又要去朝鮮跟美帝國主義打仗,咱國的經濟拖後腿,人們生活水平都很低,能填飽肚子就已經很不孬了,所以對服飾的要求很單調,有條件做一件列寧裝的人也並不多。
不久前的一天,一個三十來歲的娘們兒來義豐厚做了一件列寧裝,做好後那個娘們兒嫌價錢太貴又不要了。這一下嶽翠兒可就不依了,跟那個娘們兒吵了起來,說好的價錢不要不中,可那個娘們兒死活不承認事先說好了價錢,於是,嶽翠兒拿出了一張原始憑證記錄,上麵清清亮亮地寫著做這件列寧裝的日期,那娘們兒抵賴不過,就把她在相國寺後街撂地攤的男人叫來。她那個尖嘴猴腮的男人瞅了瞅原始憑證,嗷嗷叫了起來,說這是一張不作數的憑證,他說民國三十九年是哪一年啊?民國又是哪一國啊?眼望兒明明是1950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不中咱就去打官司。這明明是筆誤,是寫票據的時候習慣使然一時忽及,但不管嶽翠兒咋解釋,那貨就是不依。僵持不下的時候,王三兒上前一把撮住了那貨的領子,指著那貨的鼻子威脅,不給錢就別想走出義豐厚的店門。王三兒在馬道街一片也算個孬家,那貨一瞅惹不起,隻好乖乖地付了列寧裝的錢。
本以為這事兒就是開店的一種常態,事情過罷也就過罷,卻不料想那個尖嘴猴腮的貨不是個善茬兒,背後使了個絆兒,他竄到軍管會把義豐厚給告了。民不告官不究,妥,就在嶽翠兒還在為午朝門跟兒被打頭那個女人心神不定的時候,那貨領著軍管會的人,手裏拎著那件列寧裝來了。
“恁這兒誰當家?”軍管會的人問。
嶽翠兒擱下手裏的活兒:“你有啥事兒跟我說吧。”
那貨指著嶽翠兒對軍管會的人說:“她就是這裏的掌櫃。”
軍管會的人掃了一眼嶽翠兒,將信將疑地問:“你是掌櫃的?”
嶽翠兒:“有啥事兒就說吧,我能當家。”
“中,既然你能當義豐厚的家,那我就正式通知你,恁做的這件列寧裝違反了國家的法規,壓今個開始,義豐厚關張整頓,以觀後效。”軍管會的人壓那貨手裏抓過列寧裝,扔給了嶽翠兒。
嶽翠兒不服:“憑啥?”
軍管會的人:“憑恁違反國家的法規,不知錯改錯還要打人,這馬道街的商戶要是都像恁義豐厚這樣,咱國不就回到了萬惡的舊社會了嗎?還問憑啥,就憑這!咋?你是不是不服啊?”
不管嶽翠兒和義豐厚的人咋解釋、咋道歉、咋覺得冤枉,軍管會的人還是把一張封條貼在了義豐厚的店門上了。
轉眼,店門被封快半月,這對義豐厚無疑是一個巨大打擊,且不說經濟上的損失,就是滿祥符城的謠傳就讓嶽翠兒招架不住。王三兒的嘴裏幾乎每天都能帶來外麵的各種傳言,在眾多傳言中,最讓嶽翠兒受不了、最離譜的傳言就是,義豐厚的二掌櫃是個半掩門兒,她男人是個國民黨軍官,被解放軍打死了,她耐不住寂寞,跟義豐厚店裏的男夥計亂搞,還搞出個孩兒來。這哪兒跟哪兒啊?無中生有,七不沾八不連,唉!人隻要倒黴,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兒,都能被說得有鼻子有眼。甚至還有更惡劣的傳言,說義豐厚是攤為破壞抗美援朝,他們給誌願軍做了一大批褲衩,用了最粗糙的土布,結實倒是怪結實,可結果卻很糟糕,把人家誌願軍戰士的褲襠全給磨破了,影響了戰鬥力。說得煞有介事,有鼻子有眼,好像他們個個都穿過土布褲頭一樣,氣得嶽翠兒罵道,“這種孬孫話也有人相信!土布褲頭能把誌願軍的褲襠磨破,咱祥符人這張不主貴的嘴永遠也磨不破!”
這半個月,義豐厚的店門前,每天都有一些老主顧來觀望打聽事態的發展,這些老主顧當中女人居多,這些女主顧當中,還有一家三代女性喜歡到義豐厚做衣服的人。嶽翠兒悄悄站在義豐厚對麵的馬路沿上,用暗歎無奈的目光瞅著那些老主顧,心裏不由在想,難道義豐厚這塊老招牌就這麼砸在自己的手裏了嗎?
義豐厚被封門之後,王三兒見勢頭不妙,故伎重演,又扛著兩卷布料竄了,他對阻攔他的華妞說,俺不能不吃飯啊,家裏好幾張嘴還等著俺呢。華妞對王三兒這種隻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難的人十分反感,想把王三兒已經扛上肩頭的兩卷布料給奪下來,卻被嶽翠兒攔住,反過來勸華妞說,“扛走就讓他扛走吧,大家都不容易,真要是能用這兩捆布料換一袋麵粉,也算兩清了……”
王三兒扛著兩捆布料去了中山大市場。這個市場是早年馮玉祥督豫的時候建造的,原先有座十分打眼的高大牌樓,據說牌樓上麵的字還是馮玉祥親手寫的。市場建成後生意紅火,南來北往的商販都愛聚集於此,後來不知是何因,把那座牌樓給拆掉了,又加上戰亂,中山大市場不再那麼紅火。雖說眼望兒已經不能和每章兒相比,但祥符城裏的老門老戶,想買點啥,或啥都不買,有事兒冇事兒,男女老少都還喜歡去那裏溜達一圈,去瞅瞅有啥稀罕冇。
這天是禮拜天,來逛中山大市場的人還不少,王三兒骨堆在那裏,一邊抽煙,一邊等候有人上前來與他交易。可他骨堆在那兒一上午,問家不少卻冇一個買家。轉眼快到晌午頭了,麵帶沮喪的王三兒,正準備離開中山大市場時,他一眼瞅見了一個肩頭披著解放軍軍裝的人。大熱的天,熱得狗都伸舌頭,滿市場的男人都穿著小坎兒,有的還赤脊梁,唯獨那個男人穿著長袖布衫不說,還披著一件軍裝,頭上還戴著軍帽,那種扮相顯得很紮眼。當那個男人走近時,王三兒睜大了眼睛,這不是那個誰嗎……王三兒頓時興奮起來,衝著那個男人高喊了一聲:“哎!解放軍同誌……”
當王三兒肩上扛著兩捆布料,把廖普生領到嶽翠兒麵前時,嶽翠兒看著廖普生暗自吃驚,咋看咋像換了一個人一樣,整個人的狀態與兩年前大不一樣,身體瘦弱,臉色蒼白,病病歪歪,好像一口氣兒就能把他給吹倒似的。
嶽翠兒看著廖普生,呆愣了半晌,她雖不知道對方這兩年經曆了什麼,但看到他穿的那身軍裝,心裏也就釋然了,都是軍人,槍炮不長眼,相比自己那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丈夫胡國傑,他能活著站在自己麵前,已經是不容易了。於是開口招呼道:“你咋來了?”
“我咋就不能來啊?”廖普生見了嶽翠兒,立馬就想起了上次胡國傑跟他說的那番話,他一邊嘴裏搭訕著,一邊留意地往嶽翠兒身後看,直到沒看到胡國傑的人影,心裏才猛然湧出一陣感慨。
“真是個冤家皮……”嶽翠兒見他眼神閃爍,自然知道對方心裏想的啥,隻是現在她覺得自己也如看管石家汴綢莊的那個女人一樣,店鋪被封了,命能保得住保不住還兩說,所以在雖然病態但一臉自得的廖普生麵前,說話便突然沒了底氣。
“可不是嗎,不是冤家不照頭。”
……
嶽翠兒開始聽廖普生講這兩年的經曆。他告訴嶽翠兒,這兩年自己差一點把小命給丟了,他這個樣子並非是在戰場上受了傷,而是壓那次離開祥符城,回到部隊後就得了病,而且是一病不起,三天兩頭發高燒,部隊的醫療條件差,始終檢查不出他得的是啥病,找了不少駐地周圍的中醫號脈,都說他得的是傷寒,然後引發不停地打擺子。一直到祥符被解放以後,請到祥符城內教會醫院裏麵一位留過洋的西醫大夫,才診斷出了他的病因是在淋巴上。於是,他被軍車送到了徐州的大醫院,做了手術,整整折騰了一年多的時間,總算是把命給保住了,身體也在慢慢恢複中。但是眼望兒,他所在的部隊已經南下,他隻能服從上級安排留在了祥符。部隊首長說,讓他先在祥符養病,等身體徹底恢複以後,再另行安排工作。
眼下的廖普生幾乎冇啥事兒,住在地方政府給他提供的一座小院裏養病,這個小院的位置,離北宋外城的南熏門遺址不遠,兩畝地的小院子,他獨自一人,自己吃自己住,定期去醫院做個檢查,部隊委托地方政府按月給他送生活費和營養品,日子過得安詳也清閑。春秋季節不冷不熱的時候,劉店老家的人把他接回去住上個幾天。現在還是單身,家裏人又想給他張羅婚姻上的事兒,被他一口拒絕,他說等身體完全康複後,回了部隊再說。用廖普生自己的話說,他眼望兒一個人也可得勁,吃罷睡,睡罷吃,天氣好了出來轉轉,啥心也不用操,唯一不得勁的就是他不能工作,不能參與新中國的建設。
今個在中山大市場碰見王三兒,廖普生也挺高興的,在見到嶽翠兒之前,一路上,王三兒已經把義豐厚被封的前前後後都告訴了他,並且還把社會上的那些傳言也對他說了。說別的他都不當回事兒,抗美援朝是關係新中國生死存亡的大事,戰火都燒到鴨綠江了,人民的政權當然要靠人民來保衛,政府號召一些有條件的商家捐獻物資冇毛病,但是你要麼不捐獻,要麼你就實打實捐好東西,石家汴綢莊的那個侄媳婦以次充好,那就是明裝孬了,該殺!隻是,軍管會查封義豐厚有點小題大做,票據上落款寫錯了,那又不是啥原則大事,改過來去球了,咋,寫了“民國”倆字,民國就能複辟啦?再說,粗布褲衩也是空穴來風,自己眼望兒穿的就是粗布褲衩,這東西吸汗,舒服,根本就不磨褲襠……
眼望兒最讓廖普生不能忍受的是,當王三兒告訴他,市麵上有人借軍管會查封義豐厚落井下石,戳嶽翠兒的脊梁骨,說嶽翠兒是“半掩門”,她女兒小曼香她爹不是胡國傑,而是她跟其他男人亂搞出來的野種。廖普生一聽,心裏這火“噌”地一下子就躥上頭了,恨不能躦那些亂嚼舌頭根兒的人八輩兒,媽那個賴孫,這純屬胡說八道,不能攤為義豐厚被軍管會貼了封條,就要壞一個良家婦女一世的名聲啊!
廖普生惱了,他決定出手為義豐厚和嶽翠兒打抱這個不平,並不是攤為自己喜歡過嶽翠兒才要管這事兒,而是出於義憤,出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出於為良家婦女主持公道挽回名聲。
嶽翠兒瞅著病病歪歪還帶著一身正氣的廖普生,麵帶疑惑地問:“你去找軍管會中不中啊?”
自打參加革命那一天起,廖普生就相信,這世上就是攤為有太多的不公不正,太多的仗勢欺人,才有恁多的人起來造反,改變命運。眼望兒是共產黨坐了天下,自己作為共產黨員,就不能讓老百姓受委屈,所以他把話說得斬釘截鐵:“啥中不中啊,中!不中也得中!”
“他們聽你的不聽啊?”嶽翠兒還是覺得跟軍管會作對不會有啥好結果,當初查封義豐厚的時候,人家可是當真捏住了把柄。
廖普生道:“他們可以不聽我的,但是他們必須聽我講出來的道理。”
看著義憤填膺執意要為她出頭的廖普生,嶽翠兒使勁地點著頭。
與廖普生見了麵,嶽翠兒當然也可高興,她把廖普生請到家裏,讓華妞去胭脂河的肉鋪割了二斤肉,在家包了一頓芹菜大肉餃子吃。身體還處於病歪歪中的廖普生來了興致,提出要喝點兒小酒,華妞立馬跑到街上去打了一斤白酒。
餃子就酒,越喝越有。廖普生確實可高興,或許正是老友見麵太高興了,平時走路都側側歪歪的他,似乎一下子忘掉了自己的身體還冇痊愈,隻管一杯接一杯地喝,誰勸也勸不住。人啊,其實就是活一種心情和狀態,隻要自己感覺暢快,那些背負在身上的痛苦便會一掃而光,也印證了祥符人常說的那句話:該吃吃,該喝喝,啥事兒別往心裏擱。病算個球,心情好了,病就跑了。
從來就不喝酒的華妞,吃罷餃子後,說帶著小曼香去相國寺門跟兒玩,屋裏隻有嶽翠兒陪著廖普生在喝酒。嶽翠兒平時對酒也不感興趣,但她還是能喝一點兒的。今個,她和廖普生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開了,推杯換盞,越喝越興奮,越喝話越稠,不顯眼,華妞打回來的那一瓶白薯幹酒,就被他倆喝得個瓶底兒朝天了。可倆人都覺得還冇喝過癮,嶽翠兒在屋裏翻了老半天,翻出了半瓶冇喝完的白酒。
“這是啥時候的酒啊?”廖普生端詳著酒瓶,欣賞著瓶子上的標簽,嘴裏問道。
嶽翠兒道:“啥時候的酒記不清了,反正是曼香她爹喝剩下的。”
“那可是有年頭了。”酒瓶上的標簽讓廖普生仿佛一下子穿越了時空,回到了解放前。
“狗屁年頭,新中國成立還不到三年,這酒也就是那個樣兒。”嶽翠兒隨口道。
“管他個孬孫幾年,白酒又放不壞,喝!”說這話的時候,廖普生的眼睛不由得掃了一眼略顯空蕩、冷清的屋子,男人不在了,這半瓶酒便成了無主之物。
嶽翠兒給廖普生斟罷酒後,並冇把酒瓶子放下,而是掂在手裏,瞅著酒瓶子發愣,眼裏帶著蒙矓飄忽。
“是不是想恁家老胡了?”廖普生嗅著杯子裏酒的醇香,張嘴問道。
嶽翠兒放下酒瓶,把目光轉向廖普生,說道:“二孩兒,我想問你個事兒。”
“你問。”
“咱這可是關著門說話,說哪兒算哪兒,我可冇一點別的啥想法,純屬是說私話,你可別多想啊。”嶽翠兒壓抑著起伏的心緒,怔怔地盯著那個曾經熟悉的酒瓶,欲言又止。
廖普生蒙矓著倆眼瞅著嶽翠兒,說道:“我知你想問我啥。”
“你知我想問你啥啊?”嶽翠兒掃了一眼對方,目光再次轉向酒瓶。
“你想問,恁家老胡到底是不是死了;你想問,共產黨是不是真的能坐穩天下;你更想問,國民黨竄到台灣還能不能竄回來。對吧?”廖普生點著桌子,把聲調壓低,像當年郭書記分派任務時諄諄叮囑他時的模樣,把腦袋湊近嶽翠兒,胸有成竹地點出她心中此時的想法。
嶽翠兒不吭氣兒了,低頭給自己的酒杯裏斟滿了酒,然後端起來一口把杯裏的酒悶進肚裏,隨手把空杯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蹾。
廖普生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也把空杯重重地往桌上一蹾,用手抹了一把嘴,說道:“我問你一句話,你得給我實話實說,眼望兒你是不是還等著恁家老胡回來呢?”
嶽翠兒點了點頭。
“那中,今個我就讓你死了這條心!”廖普生瞪著布滿血絲的倆眼大聲吼道,“我軍攻打祥符城的時候,我正好生病,冇趕上,但我可以告訴你,那場仗雙方都打紅了眼,龍亭都打塌了半拉啊,戰報上咋說,國民黨軍三萬人被全殲。全殲!你想想,像恁家老胡那號國民黨反動派裏頭的頑固分子,有幾個能活下來的?他就是活下來,也不可能再回到祥符城,共產黨的天下絕不讓他那號反動派有落腳之處,想變天更是癡心妄想白日做夢,我們共產黨人拋頭顱灑熱血打下來的江山,能輕易放手?老疙瘩妞,時代變啦,恁就別想那種好事兒了,門都沒有!”
嶽翠兒長歎一口氣,說道:“誰的江山跟我冇關係,我想的好事兒就是俺妞兒她爹啥時候能回來,俺妞兒不能沒有爹!”
“不能沒有爹,也不能要那個國民黨反動派的爹!”
嶽翠兒伸手攔住廖普生伸向餃子盤的筷子,說道:“你這是不論理,他再是國民黨反動派,他也是俺妞兒她爹吧,咋?你是不是見俺妞兒冇爹你可高興啊?”
“恁妞兒冇爹,你就不會再給她找個爹?”說著話,廖普生手中的筷子繞了個圈,靈巧地從盤裏夾起一隻餃子。
“你說得輕巧,你以為找個爹就那麼容易。”
廖普生使勁咽下嘴裏的餃子,放下筷子道:“也冇你說得那麼難,再難,也冇我們打敗國民黨反動派難!”
“我不是冇想過改嫁,我就是擔心一旦改了嫁,後爹對俺妞兒不好……”嶽翠兒往下說不成了,抬起胳膊,用袖口擦著奪眶而出的淚水。
廖普生一瞅嶽翠兒傷心落淚了,他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麵對嶽翠兒,他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還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情緒。他坐在那裏,開始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他曾經喜歡過的女人,這也是他頭一次這麼近在咫尺地觀察。雖說嶽翠兒已經生罷了孩子,看上去似乎比冇生孩子前還滋膩,白潤的皮膚透著飽滿迷人的氣息,還有,她的眉眼之間蕩漾著那種時隱時現的溫柔與堅強,如磁石一般牢牢吸引著男人的眼睛。最讓廖普生著迷的還是她的脖子,俗話說,脖子好看女人就好看,廖普生發現,嶽翠兒的脖子,真有畫中古典美人那種玉頸生香的味道。再一個能吸引男人的地兒,就是她玉頸下麵那片凸起的胸脯,雖說隱藏在布衫裏頭,由於天熱穿得薄,那種質感散發出來的誘惑很是打眼,讓人不想入非非都不中,瞅著瞅著,廖普生就下起了死眼。
“來,再幹一個!”當嶽翠兒用手抹去眼角上的淚,給杯子裏倒上酒,再次端起酒杯時,她發現了廖普生的不對勁,輕喝了一聲,“瞅啥瞅,冇見過啊!”
廖普生有點慌神兒:“噢,那個啥……”
嶽翠兒倆眼盯著廖普生,逼問道:“那個啥呀?”
“我的意思是,那個啥……”廖普生支吾著,躲避著對方的眼神。
嶽翠兒挺著胸脯逼近廖普生:“你的意思是那個啥呀?”
廖普生更加語無倫次:“我是說,恁家老胡,噢,不是,我的意思是,新社會和舊社會大、大不一樣……”
“咋個不一樣啊?”
“那個啥,我說的是改嫁,那個啥……”
嶽翠兒把手裏的酒杯又重重地往桌上一蹾:“那個啥,那個啥,我看你是啥也不啥,一個勁盯著我的奶子,想好事兒吧你?”
被逼到牆角的廖普生,借著酒膽兒一下子站起身來,漲紅著臉吼道:“啥想好事兒不想好事兒,我就是想好事兒又咋啦?你單挑一個寡婦家,我又冇娶媳婦,我就是想好事兒誰也管不著!咋啦?不能想好事兒啊?幾年前頭一次見到你,我就想你的好事兒了,誰知你嫁得恁急,還嫁給了一個國民黨反動派!要說想好事兒,我也是在那個姓胡的前頭!”想起每章兒所發生的那些事,廖普生覺得自己虧大發了,真是便宜胡國傑那鱉孫了,搞得好白菜竟然被豬給拱了。
“不要臉孫!”嶽翠兒抬手在廖普生臉上不輕不重地扇了一巴掌。
廖普生終於控製不住了,他伸出手,一把住了嶽翠兒,把她攬進自己的懷裏,下嘴就去親吻她的臉。
嶽翠兒掙紮道:“你弄啥?不要臉孫!你想弄啥?”
“我啥也不弄,就想親親你……”
“你起開!啥也不弄這是弄啥?”嶽翠兒使勁推擋著廖普生。
廖普生把嶽翠兒抱得更緊:“你說我這是弄啥?”
“我不知你這是弄啥!”
“啥弄啥不弄啥,我啥也不啥!”廖普生在嶽翠兒的臉上狂吻著。
嶽翠兒不再掙紮了,也不說話了,任廖普生在她的臉上一通胡亂狂吻。
廖普生一邊在嶽翠兒的臉上使勁親著,一邊下手去摸嶽翠兒的胸:“你早就應該是我的,要不是攤為打仗,你咋會落到姓胡的手裏,他好受了,他得勁了,他被打竄了,這回該輪到我了,這就是老天爺安排好的,這就是命……”
嶽翠兒好像並冇覺得這一切來得突然,也冇覺得害臊,此時此刻,在她那張冇任何表情的臉上,顯得格外平靜,看不出她的心裏在想啥,似乎認可了廖普生說的,這一切都是老天爺安排好的,這是命,就該發生,就該是這種結局,就該攤上這麼個男人,躲都躲不過去。但是,就在廖普生下手去摸她下身的時候,嶽翠兒猛地把廖普生推開。
廖普生不解地問:“咋啦?”
嶽翠兒瞅著廖普生,突然“撲哧”一聲笑了:“你的小身板中不中啊?病歪歪的,我怕你死在我屋裏了!”
此時的廖普生,全身熱血在沸騰,早已把一切置之度外,他又一把將嶽翠兒拉進自己的懷中,喘著粗氣說道:“我的病好了,我的身板結實著呢,不信咱就試試……”
“瞅你這個冇出息樣兒,不要臉孫,去,把門插結實!”
……
就在嶽翠兒和廖普生在屋裏大汗淋漓折騰的時候,華妞領著小曼香壓外麵回來了。華妞推了一把門冇推開,他蒙蒙地又使手拍了拍,隻聽屋裏傳出嶽翠兒的聲音:“她叔,你領著曼香再去馬道街買根冰棍,我這有點事兒!”
門外的華妞冇搭腔,他已經清亮屋裏在弄啥了。他扯著小曼香走出院子後,似自言自語又似在對小曼香說:“命中注定,該有倆爹啊……”
第二天,廖普生帶著嶽翠兒就去了軍管會,他拍桌子打板凳地跟軍管會的人大吵了一架。滿嘴帶把兒的廖普生,一下子惹惱了軍管會的人,說啥也不答應去揭掉義豐厚的封條。這一下也徹底把廖普生給激怒了,他拉著嶽翠兒離開軍管會以後,直接回到義豐厚,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把貼在店門上的封條就給撕掉了,嶽翠兒被他這一舉動嚇得不知該咋辦才好,自古民不與官鬥,胳膊擰不過大腿,廖二孩兒撕的不是封條,是軍管會的臉啊!而廖普生不但把封條撕了,還把撕下的封條扔在了地上,他滿不在乎地說:“別管誰的臉,都是群眾給的,義豐厚保護過共產黨,它就是有天大的事兒也是人民內部矛盾。壓今個開始,我就在這兒待著,我倒要瞅瞅,自己人是咋拾掇自己人的,我廖普生還冇脫下這身皮呢!”
廖普生撕義豐厚封條的事兒,引起了軒然大波。這還了得,軍管會的封條也敢撕,這可不是一般的行為,這是直接在跟軍管會的權力叫板啊,直接影響到新政權在人民群眾眼裏的形象啊,這要不嚴肅處理,執政的權威性將受到巨大打擊。於是,祥符軍管會主任崔洪怒氣衝衝地親自來到了義豐厚,他要瞅瞅,是啥人恁膽大妄為,不把軍事管製委員會放在眼裏。
在崔洪來義豐厚之前,他已經摸清了廖普生的一些情況,此人雖然資格不算老,但他是第三野戰軍的人,在第二野戰軍和第三野戰軍聯合解放祥符的過程中,此人曾幾次潛入祥符城內刺探敵情,祥符城解放之後,此人因病不能隨三野南下,但他一直是三野的現役軍人。崔洪在想,咋樣才能在確保軍管會權威性的同時,處理好這件事兒,這讓人有點撓頭。祥符這個地兒,可不能小看,水深著呢,不定哪兒就藏著一個你冇見過的“妖怪”,跳出來後,你打不死他,反而惹得自己一身臊,讓你惡心八回帶幹噦。
為了製造一些軍管會對此事重視和威嚴的氛圍,崔洪帶著一個班六名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進了馬道街,來到了義豐厚店門前。六名持槍的解放軍戰士,黑著臉把守住了義豐厚的店門。
崔洪剛跨進店門,便見著裝整齊的廖普生,上前衝自己打了個立正,敬了個軍禮後自報家門:“報告首長,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華東野戰軍第三縱隊六團二連偵察員廖普生!”
崔洪打量了幾眼麵前的廖普生,冷冷地說道:“怪不得敢撕軍管會的封條,是葉飛司令員麾下的戰將啊。”
廖普生挺著胸脯,底氣十足地又給崔洪敬了個軍禮:“普通戰士廖普生!”
崔洪聲音冷峻而嚴厲地說:“別管你是誰麾下的人,難道是你們葉司令員下令,讓你把義豐厚的封條撕掉的嗎?”
“報告首長,撕封條是我的個人行為,與葉司令員無關。”
崔洪圍著站得筆直的廖普生轉了兩圈,心說啥樣的刺頭我冇見過,咋著,難道不是你的直屬上級我就管不了你了?他緩了口氣,說道:“你的情況我了解,我隻想問你,作為第三野戰軍的一名戰士,在沒有接到上級任何命令的情況下,你有什麼權力撕掉軍管會貼的封條?難道你就不知道,你的這種行為,是觸犯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軍紀嗎?”
“俺知。”
“你知你還敢這麼做?”
廖普生梗梗脖子,看著崔洪道:“首長,俺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廖普生在崔洪來之前,就早已想好了說辭,此時,他不緊不慢地問道:“恁有家有老婆孩子嗎?”
“我有沒有老婆孩子,跟你撕封條有啥關係?”崔洪開始覺得廖普生不好對付了。
“有關係。”
“胡咧八扯!”
廖普生並沒有被崔洪黑著臉的訓斥所嚇倒,他攤開兩手說:“我的意思是,義豐厚要是恁家的,你能眼瞅著恁老婆孩子冇飯吃嗎?”
“啥?你的意思是說,這義豐厚是恁家的了?”崔洪豈能不知道義豐厚的底細,此刻就想抓住廖普生話語中的毛病,讓他知道錯誤。
“差不多吧。”廖普生冇正麵回答,想含糊過去。
“差多少?”崔洪緊追不放。
廖普生不吱聲了。
“說話啊?啞巴了?說你胡咧八扯你還不服,義豐厚是恁家的?恁老婆是這兒的二掌櫃?八竿子挨不著!”
崔洪抓住破綻,要對廖普生展開批評教育,若是能將廖普生從這件事情中摘出來,那麼就等於把其與義豐厚分開,區別對待,那麼今個自己就冇算白來。可誰知他剛要繼續往下說,廖普生卻低聲回了一句:“報告首長,挨著了。”
崔洪一聽登時傻了,覺得此事還真有嬲戲,便問:“咋挨著了?你說給我聽聽。”
廖普生低著頭又不吱聲了。
崔洪用手點著低頭不語的廖普生:“你呀,身為革命軍人,冇一點政治覺悟,你和這裏的二掌櫃是啥關係我已經了如指掌!恁倆不就是劉店的同鄉嘛,咋?恁倆是同鄉就可以不講原則?就可以違反新中國製定的條例法規?就可以置你革命軍人的身份於不顧,撕軍管會的封條?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膽,這要讓恁葉司令員知道了,更冇你的好果子吃!”
廖普生嘴裏嘟囔道:“誰知俺也不怯,我跟這裏的二掌櫃是劉店的同鄉不假,可俺倆還有一層關係你不知吧。”
“還有一層啥關係?”
廖普生衝崔洪又是一個立正,大聲道:“報告首長,我和這裏的二掌櫃是夫妻關係!”
崔洪瞪大了眼睛:“啥?啥啥?恁倆是啥關係?你再說一遍!”
“再說八遍也敢說,俺倆是夫妻關係,二掌櫃是我老婆,我是二掌櫃的男人,二掌櫃的孩兒管我叫爸!”
當眾將這幾句話說出口,廖普生心裏覺得格外爽快,身上的病仿佛也好了許多,滿麵紅光。崔洪可徹底蒙圈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瞪大著倆眼瞅瞅廖普生,又瞅瞅在旁邊圍了一圈的義豐厚的人,卡殼了,不知該咋說了。
臨來義豐厚之前,崔洪已經把義豐厚二掌櫃嶽翠兒的情況了解清楚了,她是一個國民黨小軍官的老婆,咋一轉眼就變成了一個解放軍小軍官的老婆了?變戲法啊?誰榷誰啊?一時間他搞不懂是咋回事兒了,想八圈也冇想到兩人會是這種關係。不光是崔洪蒙圈,在場的義豐厚的夥計們也全蒙圈了,在這些人當中隻有一個人冇蒙圈,這個人就是華妞。
崔洪用眼睛掃了掃在場的一圈人,問道:“恁的二掌櫃呢?哪個是二掌櫃?”
華妞膽戰心驚地走到崔洪跟前,聲音嚇瑟地說道:“首長,俺,俺家二掌櫃,今個有點不得勁,冇來,首長有啥事兒,可以跟我說,我是這兒的三掌櫃。”
崔洪手指著廖普生問華妞:“我問你,他是恁二掌櫃的男人嗎?”
華妞看了一眼廖普生,對崔洪點頭哈腰地說:“回首長話,他是俺二掌櫃的男人,板上釘釘。”
“他倆啥時候辦的事兒?”
“剛辦罷的事兒。”
“辦事兒咋冇擺桌子,街坊四鄰咋都不知道?”
“冇擺桌子,也冇顧上通知。”
“咋著,有啥見不得人的?”
“首長息怒,他倆真冇啥見不得人的,這不是店被恁封了嗎,就是有喜事也不敢張揚了。”
和華妞這一問一答,讓崔洪感到這一下是小鬼的胳膊麻纏了。
華妞的確冇說錯,就在廖普生和嶽翠兒睡在一起的當天,嶽翠兒就決定要嫁給廖普生了。這可不是她一個隨性的決定,因為她相信胡國傑已經戰死了,相信國民黨不可能再回到祥符,中國完完全全是共產黨的天下了。更重要的一點就是,祥符危在旦夕的時候,胡國傑反複對她說過,一旦黨國滅亡之後,讓她帶著孩子改嫁。在這個問題上,胡國傑也曾懇求過廖普生,盡管那時廖普生回絕得很幹脆,隻不過是因為祥符還冇落入共產黨的手中,眼望兒一切都已既成事實,她也和廖普生睡在了一起,最最關鍵的一點就是,廖普生還是那麼迷戀她,根本就不嫌棄她是個拖油瓶的。不管咋說,自己是個女人,還不老,日子總得過下去吧,對她來說,改嫁給誰不是嫁啊,改嫁給廖普生,自己的老鄉,彼此把底,應該說是最好的選擇。於是,在她跟廖普生睡罷之後,倆人就跑到寺後街上的美光照相館裏,拍了一張合影照片,就算是訂婚。倆人商定,等把義豐厚店門上的封條揭掉之後,他倆就擺桌子拜天地。
麵對這個猝不及防的局麵,崔洪作難了,廖普生的身份變了,他不光是第三野戰軍的一名成員了,還成了義豐厚二掌櫃嶽翠兒的丈夫。這樣一個身份對廖普生來說,於公,他確實觸犯了國法;於私,在情理上他也冇做錯啥,正像他自己說的,老婆孩子不能餓肚子吧,封了店門咋吃飯啊。更何況,二掌櫃已經從國民黨的家眷變成了共產黨的家屬,這要是讓廖普生捅到第三野戰軍的首長那兒,事兒可就沉了。但是,就這麼隨意把軍管會的封條給撕了,祥符軍管會的臉麵往哪兒擱?這也是個大問題啊。
想來想去,崔洪覺著冇法兒辦,冇法兒辦就先不辦,等想出能辦的法兒再說。當崔洪領著六名全副武裝的戰士離開義豐厚的時候,廖普生站在店門口大聲衝著他說:“崔主任,你請示領導的時間別太長啊,祥符人民可都等著義豐厚開張做布衫呢!”
可不是嘛,廖普生說的一點也不假,別看義豐厚隻是個買布做布衫的鋪子,這一被封,關心的人還真是不少,下至市民,上至領導,都在關注事態的發展。就在這個時候,新上任的水利部部長傅作義領著一幫子人來到祥符,剛查勘完黃河幹流潼關至孟津河段,眼下正逢汛期,他們來到祥符了解一下黃河防汛的情況。在這幫人當中,有個叫布科夫的蘇聯水利專家是帶著媳婦來的,蘇聯的天氣冇咱這兒熱,他媳婦熱得受不了,想在祥符做一件夏天穿的連衣裙,經人指點要來義豐厚。這個要求提出來後,崔洪慌了神兒,義豐厚還封著門,咋領專家夫人去做連衣裙啊,換個地兒做吧,又怕做不好專家夫人不滿意,要想保把,還得去義豐厚,可是眼下義豐厚還封著門,他還正為這事兒犯著愁呢。
義豐厚究竟能不能重新開張崔洪不敢當家,於是,他連夜打電話請示了剛任省政府主席的吳芝圃。崔洪這樣想,這事兒也隻有推到吳主席頭上了,軍管會已經接到馬上要撤銷的命令,他是在做軍管會善後工作時,給義豐厚貼上的封條。作為崔洪本人來說,他可不想驚動上麵的大領導,本來是一件小小不言的事兒,結果被廖普生那個二球貨,把事情給搞大搞複雜了,搞得自己都不知該咋辦了。
當崔洪在電話裏把事情原原本本彙報給了省主席吳芝圃後,吳芝圃也覺得很棘手,因為這確實牽扯到新政府的形象問題,朝令夕改,豈不惹人笑話?就是退一步講,即便是顧及廖普生是革命軍人,放過義豐厚,那跟義豐厚同樣被查封的其他店鋪該咋辦?吳芝圃讓崔洪等著,他說要向省軍區司令陳再道做彙報。放下崔洪的電話,吳芝圃就給陳再道去了電話,陳再道聽罷吳芝圃的彙報,仔細琢磨了一下,覺得吳芝圃說得很有道理,別看廖普生是個在養病的小軍官,可他畢竟是第三野戰軍的人啊,處理不當是要得罪人的。於是,陳再道讓吳芝圃等著。放下吳芝圃的電話後,陳再道立馬給第三野戰軍的副司令王必成打去了電話……
這一通自下而上的折騰,讓崔洪熬了大半宿的眼兒,終於在天亮以後,自上而下有了一個處理結果。拿到尚方寶劍的崔洪,第二天一大早就來到馬道街,他必須趕在蘇聯專家太太來義豐厚量身定做連衣裙之前,把廖普生這事兒給處理完畢。
當崔洪麵對廖普生宣布了處理結果後,廖普生徹底傻臉,他冇想到崔洪代表的可不是祥符軍管會,而是受命於第三野戰軍向廖普生轉達了命令。這個命令很滑稽,更讓人不得其解。大概內容是:從即日開始,廖普生的身份歸屬變更了建製,由第三野戰軍調入河南省軍區,養病繼續,但一切聽命於祥符軍管會的安排。由於軍管會已經宣布撤銷,正處於與地方新政府交接的過程中,除了軍人待遇不變之外,廖普生的衣食住行均由地方政府代管。也就是說,從今天開始,他成了一個穿著軍裝的地方閑雜人員了。
在崔洪向廖普生宣讀完“調動命令”之後,廖普生筆直地立正在崔洪麵前,聽他的新任上級首長,宣讀了對義豐厚撕封條的處理決定:即刻開張營業,廖普生本人等待後續處理。
真是一環扣一環,就在廖普生跟隨著崔洪,去辦公室接受組織談話的時候,蘇聯專家夫人在翻譯陪同下來到了義豐厚,由嶽翠兒親自為她量身裁製蘇聯款的連衣裙。嶽翠兒一邊在給蘇聯專家夫人量尺寸,心裏一邊在冒肚對廖普生這個所謂的處理決定:這叫什麼事兒啊,打一巴掌冇覺著疼,給塊糖又冇覺著甜……
蘇聯專家夫人的隨同翻譯告訴嶽翠兒,這種款式的連衣裙在蘇聯叫Blazy,中文的譯音叫“布拉吉”,翻譯反複對嶽翠兒說了幾遍,嶽翠兒裝著還是叫不上口的樣子,一旁的華妞以為嶽翠兒真的聽不明白,便用了一個通俗易記的方法告訴嶽翠兒,就管它叫“不垃圾”,記住不是垃圾就中了。嶽翠兒翻了華妞一眼,嘴裏用翻譯聽著費力的祥符話,罵嘟嚕壺:“啥不垃圾,就是垃圾,恁費布,還冇旗袍好看。瞅瞅眼望兒的祥符城裏,滿大街的娘們兒穿的都是這號不垃圾,怪紮眼,一個個還臭美得不行。”
華妞在一旁笑著說:“別管它垃圾不垃圾,冇它咱還開不了張。”
嶽翠兒心裏當然可清亮,不過,在感激廖普生的同時,也為他未來的命運擔憂,畢竟,兩人關係已經盡人皆知了。
就在嶽翠兒坐在義豐厚的後作坊裏,嘟嚕個臉在給蘇聯娘們兒做“不垃圾”的時候,廖普生正坐在省府大院崔洪的辦公室裏,聆聽著新首長推心置腹的談話。如果說,義豐厚能夠重新開業是攤為“不垃圾”和出乎廖普生意料的調動,那麼,崔洪與廖普生的談話內容就更出乎了廖普生的意料,他咋也冇想到會是一個這樣的結果。
在這場近倆鐘頭的談話中,廖普生終於意識到,他必須麵對複員轉業脫軍裝的處理,這個處理也是對他膽大妄為不計後果、敢撕軍管會封條惡劣行為的懲罰。核心就是,撕軍管會的封條,就是打新政權的臉,就是損害人民政府的威信,對一個剛剛成立的新政府來說,這種行為是絕對不能允許的。但是,看在廖普生是一名解放軍戰士,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做出過貢獻的分兒上,組織決定放他一馬。說白了就是,該打打,該罰罰,傷臉麵而不傷筋骨,複員轉業。等他養好病之後到地方政府工作。
對這樣的組織決定,雖大大出乎廖普生的意料,但仔細一想,也隻能是這樣一個處理結果,不管咋說,能夠讓義豐厚重新開張,也算是組織上給足了他麵子,最起碼能讓嶽翠兒覺得,她找了一個絕對敢為她出頭的男人。
崔洪給廖普生遞上一支煙:“說說,有啥想法?”
廖普生把煙點著後,悶著頭大口地抽著。
“有啥想法盡可以說,咱都是祥符人,又都是為國效過力的軍人,我比你大幾歲,有啥想法隻管跟哥哥我說。”現在廖普生的身份變了,崔洪自然就把之前那一篇給翻過去了,說話的語氣也一下子變得像老朋友一樣的隨和。
廖普生心裏想著嶽翠兒,也意識到自己眼望兒是個有家的人了,便抬起頭問道:“到地方政府工作,我能幹啥活兒?”
其實,崔洪對廖普生身上所表現出的那股強筋頭的勁兒還是蠻欣賞的,現在兩人可謂不打不相識,他笑道:“看你這話說的,革命軍人是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啥活兒不能幹啊?打竄蔣介石恁大的活兒咱都幹了,你說,還有啥活兒咱不能幹?”
廖普生低頭抽煙又不吭氣兒了。
崔洪想了想,又說道:“這樣吧,軍管會撤銷後的掃尾工作馬上就結束,省委領導可能讓我去主管縣區工作,範圍很大,除了祥符市區之外,祥符周邊的大部分縣區都歸祥符市管轄,要成立個祥符地區委員會。要不,你跟著我去地委幹吧。”
廖普生把抽了半截的煙掐滅在煙缸裏,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中吧。”
就這,撕封條把廖普生自己的這身軍裝也給撕掉了,但他無怨無悔,不管咋說,他得到了一個他喜歡的女人,並且以後可以守住這個女人,過那種曾經多次在自己夢中出現的,所謂想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