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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不是誰想咋著就咋著

祥符城裏的老扁糊們常說:不能吃的東西不叫飯;不能穿的東西不叫衣;命該如此的東西,不能不認。

就在劉茂恩陪同蔣介石和顧祝同去北門外看鎮河鐵犀的同時,義豐厚後麵的作坊裏,倆男人同樣在進行一場何去何從、騎虎難下、前途難料的激烈爭論。雖然是各為其主,立場不同,中間還摻和著一個女人,但這倆男人所表現出來的直率和真誠,卻冇失去做男人的基準。他倆在南腔北調中,麵紅耳赤,互不相讓。

胡國傑晚上下班的時候,他已經明確知道了蔣總統和顧總司令來到了祥符。在省府大院門口,他故意向一同下班走出來的水利協管處的熟人低聲打聽了一句,是不是蔣總統來了?冇想到那個熟人卻說了這樣一句話:“老天爺來了也不中,別說黃河擋不住解放軍,就是決開天河照樣擋不住……”盡管那個熟人冇再多說啥,但胡國傑已經徹底明白,蔣介石和顧祝同此次來祥符,就是為了打黃河的主意,曆朝曆代,凡是打黃河主意的帝王,大多是因為戰爭。而眼下蔣介石又想到了黃河,很明顯,國共兩黨這場戰爭的天平已經偏向了解放軍。

胡國傑在義豐厚後麵作坊裏見到廖普生並清楚了其來意的時候,見廖普生破衣爛衫那一副砸鍋樣兒,他讓嶽翠兒給廖普生先找一身衣服換上,對方這一身叫花子行頭加上祥符方言,實在太缺少對話的氛圍,不管咋說,恁共產黨目前在戰場上是占了上風的,今個晚上你廖普生竄到義豐厚來,排除嶽翠兒不說,既然跟我胡國傑照了頭,咋著也算是國共兩黨人員的一次秘密會麵吧,衣衫不整成何體統?再說,大熱天,胡國傑的那身軍服綁在身上一整天也冇脫掉,雖說浸透了汗水,但還是顯得很鄭重其事。

用井水抹罷身子的廖普生,換上了一身嶽翠兒給他掂來的長衫。起先他不太願意穿,說是大熱天穿長衫像個傻孫。可胡國傑卻說,衣服不穿規矩一切免談,廖普生隻得不情願地把嶽翠兒掂來的長衫穿在了身上,然後坐到了後作坊裏的小竹椅子上,倆人一邊喝著涼茶,一邊開始了一場國共兩黨“不計前嫌”的較量。

倆男人說話時,胡國傑冇讓嶽翠兒在場,嶽翠兒被指派去前店,負責觀望大門外馬道街上的動靜。可是,坐在前店裏的嶽翠兒,顯得心神不安,她光想聽聽後作坊裏倆男人在說啥,能說出個啥樣的結果來。此時,店門外的馬道街上,行人的喧鬧已經消失,顯得格外安靜,偶爾傳來在街麵上乘涼的人們噴空兒的說話聲。前店冇開燈,是怕引起路人經過時的注意。嶽翠兒坐在櫃台內,黑暗中辨別了一下牆上的掛鐘,此時已經是接近零點了,門外的馬道街上基本冇了路人。嶽翠兒全神貫注支楞起耳朵往後作坊裏麵聽著。

後作坊內,胡國傑和廖普生談話,不繞彎子,不拖泥帶水,南腔北調中隱藏殺機。當然,盡管看上去是一種平等對話,實際上還是受著大背景的影響,廖普生理直氣壯地擺出一副共產黨勢在必得和得中原者得天下的架勢,可用胡國傑的話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不能從暫時得失上下最終的結論,不管咋說,眼望兒大半個中國還在國民黨的手裏,整個中原尚也冇姓共,強弩之末中的國民黨軍也尚未遞降表。所以,在義豐厚後作坊裏,在這倆國共兩黨的小人物身上,也能體現出眼下大時局的一個縮影。

當廖普生開門見山地提出,要讓胡國傑配合,把他帶進省府大院,還敲明亮響地告訴胡國傑,他要去偷水利協管處裏麵牆上掛著的那張水文圖。胡國傑聽罷廖普生那些不著四六的話,禁不住嗬嗬嗬地笑了起來。

“你笑啥,這有啥可笑的嗎?”廖普生覺得胡國傑笑起來像個傻孫。

胡國傑道:“我笑你無知。”

“我咋無知啦?”廖普生瞪眼問道。

“你以為省府大院是馬道街,誰想去逛誰都能逛?”胡國傑像看傻孫一樣看著廖普生,說道,“水利協管處那是什麼地方,你不應該不清楚吧,尤其是眼下,那個小院已經成了整個省政府大院裏把守最嚴密的地方。別說你一張生臉想要混進去,就連我這張熟臉,沒得到上麵的特別批準,都別想踏進那個小院半步。”

廖普生照舊擺出一副無知無畏的樣子,說:“事兒不大,你看著辦。你要是能把那小院裏的水文圖給我偷出來兩張,別管了,等天下是俺的以後,就憑這一條,我就能保你不死。”

胡國傑又笑了:“癡人說夢,你覺得你們共產黨穩操勝券了嗎?保我不死?現在你的命還在我手裏攥著呢,我隻要打開義豐厚的店門,衝外麵大喊一句,你可能就活不過明天。你相信嗎?”說完起身就要往前店門走。

廖普生伸手一把將胡國傑拉住:“俺信,俺信,俺信還不中嗎?俺相信你老兄也不會幹出這種不人物的事兒……”

胡國傑用手指著廖普生的鼻子說:“我告訴你姓廖的,黨國還沒有到不堪一擊就土崩瓦解的最後時刻,我作為黨國的一員,效忠乃是本分。所以,想讓我與你同流合汙,那你是癡心妄想!”

廖普生不甘心,嘿嘿笑了兩聲,繼續遊說:“瞅瞅你老兄,提恁大的勁弄啥。咱倆是老熟人,又有翠兒這一層關係,別不知好歹,好心當成驢肝肺,我這不是為你著想,給你留條後路嗎?再說,你眼望兒不已經是俺劉店的女婿嗎,換換家我才不管這事兒,更不會找上門來讓你幫這個忙,你是俺劉店的女婿,和尚不親帽子親,要不我還不來找你。”

胡國傑覺得廖普生說的還有點在理兒,也很家常,和尚不親帽子親,他確實把自己當作劉店的女婿了。祥符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再遠的關係,隻要想搞得親密無間,瞬間就能給你唬搭得可近,讓你認為他是你的知己,是最為你著想的人,是狗皮襪子冇反正的親弟兒們,是絕對毋庸置疑的自己人。用祥符人的話說就是——不外氣。

這種不外氣的感覺,有時候對外鄉人很管用,能瞬間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尤其是對身處於目前大局勢逼迫之下國民政府中的大多數成員,都不得不為自己的前途考慮。沉默了片刻之後,胡國傑心情略帶沉重地歎道:“唉,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國民政府真要是崩潰,那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老兄這話說得照!”廖普生豎起了大拇指,隨後說道,“瞅瞅眼望兒,苛捐雜稅壓得人透不過氣。剛才翠兒還對我說,收稅的見天登義豐厚的門,嚇得劉大掌櫃都不敢在店裏待,要不是攤為你這個家屬是政府軍隊裏的人,義豐厚的店門早貼上封條了。”

“別說那麼多了,我勸你還是趕緊離開祥符城吧,這兩天南京來了大人物,城內盤查得很嚴,真要出了事,我這個劉店的女婿也無能為力。”胡國傑突然覺得,再這麼說下去,自己恐怕真的要被廖普生給拉下水了,於是便想盡快結束這場談話。

廖普生道:“我也想趕緊就走,可我回去交不了差可咋辦啊?”

“是交差重要還是保命重要?”話說出口,胡國傑暗自後悔,這叫啥事,自己竟然關心起敵對方的性命來了。其實,作為軍人,他內心裏還是十分佩服廖普生的執著。所以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不由得臉上帶著嗔怪的神色,伸手點了點廖普生。

廖普生也深歎了一句:“唉!不瞞你老兄說,我就是丟了性命,也得完成上級交給我的任務,要不,將來就是拿下了祥符城,義豐厚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啊。”

胡國傑急忙問道:“這跟義豐厚有什麼關係?”

“咋冇關係啊?”廖普生攤手道,“你想想,義豐厚跟你是啥關係?義豐厚的二掌櫃是你老婆,你是國民黨反動派,日子能好過嗎?”

胡國傑沉默片刻,嚴肅地說道:“那我也再次明確告訴你,國民政府一天不倒台,我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隻要這個鐘還在響,借用一句不太恰當的話說:好女不嫁二男,好男不娶二女,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埋!”

廖普生滿臉半煩兒地說:“你這個別筋孫啊。就這吧,我也不為難你了,隻要你把我領進省府大院,剩下的事兒你就別管了,我死我活與你無關,中不中?”

“不中!”胡國傑字正腔圓地說了一句模仿出來的祥符話。

廖普生有點惱了:“真不幫我這個忙不是?那中,你不仁,也別怪我不義,有朝一日,天下是俺共產黨的了,槍口對準你腦門的時候,活該你死,還有義豐厚!”

胡國傑被廖普生的這句話給激怒,咬著牙說道:“不見棺材不落淚。等不到我死,棺材已經擺在你跟前了,信不信,我現在就讓你落淚!”說完壓腰間拔出了小八音對準了廖普生的腦袋,“走!”

“去哪兒?”

“警局!”

“你看你那鱉孫樣兒,咋說翻臉就翻臉啊。”

“少廢話,走不走?我堂堂國軍,打死你也是白打!”

“不人物,國民黨是恁爹啊?”

“走!”

始終在前店裏豎著耳朵聽的嶽翠兒,見勢不妙,趕緊壓前店竄到了後作坊,一瞅倆人劍拔弩張的這副架勢,立馬上前抱住了胡國傑持槍的胳膊:“弄啥嘞,弄啥嘞,鄉裏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咋?誰得天下誰就六親不認了?”

胡國傑見嶽翠兒擋在了麵前,怕傷了她,便把抬槍的手放了下來,嘴裏氣惱道:“我對他已經夠客氣的了,要不是看在你的麵子上,我早就……”

“不管咋著,咱都是一個門口的,撕破臉誰都不得勁。”嶽翠兒使勁推著丈夫。

胡國傑把小八音塞回了槍套,白了一眼廖普生:“今天要不是看在我夫人的麵子上,你信不信,我就一槍斃了你!”

一見嶽翠兒跑過來勸解,廖普生反而不怯氣了,用話刺撓起胡國傑:“中了,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恁夫人?說句難聽話,要不是我讓給你,她能成恁夫人?”

“姓廖的!”胡國傑再次惱怒起來,指著廖普生吼道,“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你把她讓給我?簡直是笑話,我夫人就是沒人要,她也不會嫁給你!你也不看看你是個啥德行!”

廖普生嘴不饒人,也吼著回道:“我啥德行?我們共產黨的德行比恁國民黨強得多,你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讓你拾個漏……”

嶽翠兒一聽這話不願意了:“讓誰拾個漏?你嘴裏放幹淨點兒,你說,你讓誰拾漏?誰拾漏?”

“咋啦,我說錯了嗎?”廖普生跟嶽翠兒爭辯道,“當初我要不去參加共產黨,輪八輪也輪不住他來當你的老頭。”

嶽翠兒氣惱:“你放屁!”

廖普生瞪著眼,舊事重提:“我放屁,我放啥屁啊,我說的不是實話嗎?你也說句實話,最早恁爹楞中的是不是我?”

“俺爹楞中你,你去跟俺爹過,我楞八圈也楞不中你!”嶽翠兒恨恨地盯著廖普生。

胡國傑再次挺身上前,作勢要動手:“少跟他廢話,我現在就把這小子送到警局去!”

誰知話音剛落,就聽前店大門被人拍得山響:砰砰砰,砰砰砰……

後作坊裏的仨人立馬就不吭聲了,都把目光投向了前店。

“開門!快開門!”

砰砰砰,砰砰砰……拍門聲在持續。

這二半夜的,會是誰?後作坊裏三個人的臉上都有一種不祥之兆。胡國傑用眼睛示意嶽翠兒去前店瞅瞅。

“開門!開門!俺是警局的,快把門打開!”

一聽大門外說是警局的,仨人更加惶恐不安,不知所措地相互看著,他們都明白,不開門是不中的,可開了門又咋辦,院裏站個老共,黃泥掉進褲襠,不是屎也是屎,這不是自找礙噎嗎?片刻,胡國傑穩定了一下神情,衝嶽翠兒說道:“去,把門打開。”

恐懼中的廖普生衝胡國傑低聲說道:“你可別不人物啊。”

胡國傑冇接廖普生的腔,示意嶽翠兒去前麵開店門。嶽翠兒調整完自己的狀態之後,朝前店走去。

“誰呀?”

“開門!警局的!”

“有啥事兒啊?”

“少囉唆,趕緊開門!”

嶽翠兒搬開前店大門的木門閂,幾個身穿製服的巡警一下子擁進了店裏。

“咋不開門啊?恨不得把恁的門給敲劈!”

“恁有啥事兒?”

“無事不登三寶殿,恁義豐厚的門比三寶殿還難登啊。”

“二半夜,怪嚇人,不問清亮誰敢開門啊。”

“問清亮?倒是俺要把恁問個清亮。”領頭的警察說罷就要往後作坊走。

嶽翠兒伸手擋住了警察們的去路:“哎哎,你們要幹啥啊?”

“俺要搜查!”

“搜啥查啊?”

“警局得到舉報,說有一個共黨嫌疑分子,壓天還冇黑的時候就進了恁義豐厚的門,到眼望兒還冇見出來。俺是奉命前來搜查,你趕緊起開,別弄不得勁啊!”

“你們說的共黨嫌疑分子不會是我吧。”胡國傑端著架子壓後作坊裏走到了前店,有意伸手撣了撣肩章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可他很快發現,自己身上穿著的這身軍服,似乎並冇對眼前的這幾個警察起到多大的震懾作用。

領頭的警察打量了幾眼胡國傑,咧著嘴不屑地說道:“我知你是誰,在省府大院裏上個班,可冇少關照義豐厚的生意。對不住,咱今個是警察打他爹,公事公辦,別說你是義豐厚二掌櫃的女婿,你就是劉主席的女婿,今個俺也得按規矩辦事兒。”

隨著領頭警察的一聲招呼,幾名警察邁步便要往後作坊裏闖,胡國傑見狀急忙伸手攔住:“等等,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

“咋啦?不讓俺去後麵?難道義豐厚的後作坊裏有鬼不成?”警察們仍要往裏闖。

胡國傑道:“鬼倒是沒有,人倒是有一個,不過,這個人還輪不到你們警局來盤查。”

“你說這話是啥意思?”領頭警察盯著胡國傑。

“啥意思也輪不到告訴你。”

“嘿,口氣不小,那你告訴我,輪到告訴誰啊?”

“告訴派你們來的那個人。”

祥符城有句老話,叫不識字摸摸腰牌,意思是說在雙方挺秧之前,一定要相互摸清彼此的底細。胡國傑壓有意亮出自己國民黨軍官的招牌開始,就覺得這幾個警察反應不正常,過於有恃無恐了,不但敲明響亮地認定義豐厚竄進了共黨,而且絲毫不講一點情麵。於是判斷,今個這事兒不簡單,這些警察的背後一定是有人指使,所以在眼看阻攔不住的情況下,索性就把窗戶紙給捅破。

“我派他們來的!”隨著話音,店門外走進一個三十多歲,衣著筆挺,精幹、瘦高的人。

胡國傑一眼就認出走進店門來的人是誰了,這個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軍事委員會密查組祥符站的行動組長艾三。

艾三走進來之後,眼神犀利地四下掃了一下,對胡國傑說道:“胡中尉,我本可以派我們祥符站的特工來直接抓人,後來想了想,如果是俺祥符站來把人抓走,那動靜可就大了,對你、對義豐厚都會造成很大的麻煩,所以我就拐了個彎,先讓警局出麵,真要是有啥不得勁,也有個回旋餘地不是。你應該明白我說的是啥意思,我艾三不是不講交情的人,義豐厚跟俺姓艾的還是有點交情吧。”

胡國傑明白艾三說的義豐厚與艾家的交情是啥,他曾聽義豐厚的劉大掌櫃噴過那一板兒。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冬天,駐紮祥符城的日軍,組織了日韓婦女“芙蓉隊”三百多人,在祥符的主要街道上,以遊行的方式誘惑鄉紳和祥符市民推行偽政。為了貼近民心贏得歡迎,“芙蓉隊”的娘們兒除了穿傳統的日韓服裝,還要穿一些漢唐款式的中式服裝,製作這批服裝的活計就落到了義豐厚的頭上。艾三當時隱藏在祥符城外,作為國民黨軍隊的特工,他接到了破壞這次日軍推行偽政活動的命令,於是他化裝進城,與義豐厚裏的夥計王三兒裏應外合,將“芙蓉隊”定製的那幾十件漢唐服裝不留任何痕跡都給偷走了,搞得日本人和義豐厚都很惱喪,老日冇達到用服裝“日中親善”的目的,義豐厚損失了布料和銀子。可是,抗戰勝利以後,壞事兒卻變成了好事兒,義豐厚被登報表揚有民族氣節,不與老日同流合汙,其行為受到了廣大祥符市民的交口稱讚。

胡國傑抱拳道:“艾少校和義豐厚不隻是交情,你還算是義豐厚的恩人,那次如果讓日本人得逞,義豐厚可就要落下千古罵名了。”

艾三點點頭:“希望這一次也同樣。”

胡國傑瞅了瞅警察們,對艾三低聲說道:“艾少校,能否借一步說話?”

艾三衝警察們揚了揚手:“恁先出去,在門外候著,我倒要聽聽胡中尉有啥私密話要對俺說。”

果然,胡國傑與艾三在前店嘀咕了十多分鐘後,艾三跨出了義豐厚的店門,對守候在外麵的警察們一揮手說了句“都撤吧”,那幾個還處在迷迷瞪瞪中的警察,稀裏糊塗地跟著艾三離開了馬道街。

瞅著警察們離開的身影,嶽翠兒輕聲問胡國傑:“恁倆都說了些啥啊?”

胡國傑微微歎了口氣,說道:“俺倆說的話隻限於俺倆,你別再問了,趕緊讓你那個冤家老鄉離開祥符城吧……”

嶽翠兒見胡國傑麵色嚴峻,也冇敢再問,趕忙跟著胡國傑一起回到後作坊裏,催促廖普生離開,片刻也不要拖延。

躲在後作坊裏的廖普生被嚇孬了,他豈能不知道艾三的大名,那是跺跺腳半拉祥符城都打戰的主兒,一時間大氣都不敢出,心裏已經做好了為革命獻身犧牲的準備。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胡國傑竟然把艾三給糊弄走了,這讓他大大鬆了口氣,剛緩過神來抹去滿臉被嚇出來的冷汗,就見嶽翠兒和胡國傑火燒火燎地要趕他走,一時間又磨不開臉,讓這兩口子認為自己是瓤茬,好像真的怕了艾三,所以嘴裏強梁道:“咋著,就這就讓我走了?我這趟祥符不就白來了嗎?”

嶽翠兒道:“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啦,要不是俺男人給你擋著,今個這幫人抓走就把你給崩嘍,咋?你還不想走?你以為你是誰?三頭六臂的二郎神?趕緊竄吧!真要是被抓住,真比害眼厲害!”

廖普生心裏也可清亮,剛才自己的確是在鬼門關上轉了一圈,他要是真被那幫子警察帶走,就眼下祥符城這種緊張局勢,他的這條命可就真去球了。起初,他並不相信胡國傑能擋住那幫子警察,直到艾三與胡國傑在前店內嘀咕那十來分鐘,他那顆怦怦巨跳的心才緩解了一些。可他豎起倆耳朵仔細往前店裏聽,也冇聽清胡國傑和艾三他倆說的啥。

“你跟那貨說了點啥,他們那麼朗利就撤走啦?”廖普生一邊往外走一邊問胡國傑。

胡國傑操著半生不熟的祥符話說:“中了,趕緊回去吧,走晚了,一旦扒開了黃河大堤,你就是竄回去了也冇你的好果子吃。”

廖普生聞聽大驚失色,一把住胡國傑的胳膊,睜大倆眼問:“咋?你的意思是說,老蔣還真要扒黃河啊?”

胡國傑甩開廖普生的手,歎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啊。”

廖普生雖然聽不懂胡國傑說的是啥意思,但他壓胡國傑的話音兒裏,已經覺察到黃河不保把了,他料定,肯定是胡國傑和艾三在前店密語的時候,說到了蔣介石要扒黃河的決定。如果真是這樣,還啥水文圖不水文圖的,黃河一旦被扒開,啥圖都不圖了。想到這裏,覺得這條信息太重要了,自己還是趕緊回吧,回去把這個重要軍情報告給上級首長,千萬不敢耽誤了大事兒。於是,趁著夜黑,廖普生翻城牆出了城。

等廖普生竄罷之後,回到家裏,胡國傑才把咋說服艾三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嶽翠兒。

就在艾三走進義豐厚的那一刻,胡國傑就決定對艾三實不相瞞,他把廖普生進祥符的目的,以及不想讓艾三把廖普生抓走的想法,非常坦誠地對艾三和盤托出。他對艾三闡明,廖普生進祥符是為了獲取有關黃河水文方麵的情報,眼下解放軍最擔心的就是黃河對他們造成麻煩,他們似乎已經覺察到了南京最高當局會在黃河上做文章,以水退兵的前車之鑒完全有可能讓災難重蹈覆轍。他對艾三說了自己的判斷,蔣介石已經來到了祥符,並且就是衝著以水退兵的部署來的。艾三作為軍統密查組祥符站的組長,當然知道內情,不光蔣介石來他知道,蔣介石走他也已經知道,隻是胡國傑還以為蔣介石仍在祥符,並已經給劉茂恩下達指令,做出了扒開黃河以水退兵的決定。艾三當然也不會告訴胡國傑,蔣介石已經連夜離開了祥符。至於扒不扒河堤,艾三基本上也已經有了一個判斷,隻不過要等天亮之後,才能壓省府大院是否有所動作,來證實自己的判斷。

當胡國傑跟艾三講明了廖普生和嶽翠兒這層老鄉關係,並闡明其中的利害之後,他請求艾三能放廖普生一馬。聽罷胡國傑一番話後,艾三和廖普生倆人不約而同產生了一個共同的想法:可以利用嶽翠兒這個共黨老鄉,回去明確給解放軍釋放一個警告,南京最高當局已經做出了以水退兵的決定,解放軍的部隊能撤還是趕緊撤吧,別再打中原的主意了,恁要是撤晚了,後果不堪設想,很可能就會成為第二個李自成……對於艾三來說,他比胡國傑更清楚眼下的局勢,抓不抓這個共黨的特工其實已經無關緊要,做個順水人情一舉兩得,更重要的是,當年在日本人調查“芙蓉隊”那件事兒上,吃了啞巴虧的義豐厚也曾對他仗義了一把,冇出賣店裏的夥計王三兒,所以也冇牽扯住他。因為當時的艾三在事成之後並冇離開祥符城,日軍憲兵隊要抓他易如反掌。熟悉艾三的人都知道他有個相好的在第四巷的窯子鋪裏,隻要他進祥符城,那裏必定是他的落腳點兒。

冇抓廖普生是胡國傑和艾三一個共同的計謀,就是想利用廖普生回營後釋放給挺進中原的解放軍一個錯誤的信息——蔣介石要扒黃河了!他們期望此計謀能同時達到兩個目的:一是促使解放軍退兵,緩解國民黨部隊的壓力;二是阻止老蔣或是劉茂恩想要扒黃河的計劃,借以保護祥符城的平民百姓。

再說翻城牆出了祥符城的廖普生,在返回杞縣的路上,邊走邊想,越想越覺得不太對勁,能活著出祥符城當然是件萬幸之事,可這種活法也太容易了吧,就憑胡國傑跟來抓他的人這麼一嘀咕,就把自己給放了?且不說自己是不是共黨裏麵的人物頭,對國民黨有沒有大用處,可是,在國共兩黨掐得你死我活這種關鍵時候,別管你在解放軍裏是不是個人物頭,隻要被國民黨抓住,基本上是抓一個殺一個,根本不太可能留你一條性命。再說了,胡國傑真就是想救我的命嗎?這也不符合常理啊,我倆啥關係?往高處說,國共兩黨是死敵;往低處說,倆男人稀罕一個女人,在警察來抓他之前,他倆都已經鬧掰了,胡國傑完全可以不管他的事兒,甚至還會落井下石。又想想,即便是警察把他給抓走,對義豐厚也不會有多大的牽連,大不了落得個礙於老鄉情麵冇及時報案而已,咋會倆人嘀咕嘀咕之後就把他給放了呢?這其中會不會還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呢?廖普生越想越覺得蹊蹺,越想越覺得這裏麵必有文章——胡國傑和艾三都是軍人,就像自己忠於組織一樣忠於黨國,與自己那是所謂兵戎相見,各為其主,難道就這麼輕易地放自己一條生路了?

廖普生一路上都在琢磨臨別時胡國傑說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那句話,隻讀過兩年私塾的廖普生,把先生教過的那點文言文早忘得差不多了,但他還是能感悟到這句話的一些意思,他的理解就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吧。也能理解成,這句話可以兩麵說,黃河是福也是禍,不扒是福,扒了是禍,究竟扒不扒,都有可能。對他廖普生來說,放自己是福,抓自己就是禍,可自己真的就那麼有福嗎?鬼才信,自己要有福,嶽翠兒也不會壓自己手裏給漏掉。想了一路的廖普生,在走進杞縣地麵的時候,終於想明白了:哼哼,別編圈繞俺了,放我是福,咋有恁好的事兒,別以為恁玩的啥花呼哨我不知,恁就是想讓俺給解放軍捎個信,蔣介石又要扒黃河了,恁趕緊竄吧,再不竄恁就全軍覆沒了。乖乖,跟俺玩心眼兒,玩心眼兒俺是恁的師傅,玩心眼兒恁要是能玩過俺,俺的中原野戰軍也不會玩到恁的眼皮子底下來。

別說,胡國傑和艾三玩心眼兒還真冇玩過廖普生,回到水東支隊的廖普生立馬向上級彙報了情況,他跟郭書記說,據他的判斷,蔣介石想扒黃河,是有這個賊心,冇這個賊膽。別說,這一回還真讓廖普生給蒙對了。

再說祥符城裏的劉茂恩,大早起就在省府大院的禮堂,召開了加強豫東防守的軍事擴大會議,在會上,他隻字不提夜個晚上蔣介石和顧祝同來去匆匆的事兒。胡國傑和艾三也參加了這次會議,待會議結束以後,胡國傑和艾三倆人在大禮堂外照了個麵,倆人會心一笑,啥也冇說,但是他倆的心裏都在盼望,放走廖普生的計謀能奏效,這要是成功了,他倆就算給保衛祥符城立了頭功。

接下來的事兒,便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了,劉伯承和鄧小平率部挺進大別山,先後越過隴海鐵路,涉過黃泛區,跨過沙河、渦河、汝河等重重障礙,在立秋的時候進入了大別山。這可了不得,把南京城裏的蔣介石給嚇孬了,明眼人都清亮,劉伯承和鄧小平把共產黨軍隊全麵反攻的大幕給拉開了……

這一年簡直是過得飛快,眨眼工夫就到了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初夏。祥符城裏的市民們,在城外隆隆的炮聲中,依舊不慌不忙按照祖宗留下來的老規矩和老章程,準備過五月初五的端午節,各家各戶都在炸糖糕、炸麻葉、炸油餅、包粽子,家家戶戶的門頭上都掛上了艾蒿,大人們把事先做好的“五毒鞋”穿在了孩兒們腳上。攤為打仗,義豐厚這一年的生意明顯大不如前,隴海鐵路時通時停,壓江浙那邊采購的布料運不過來,靠公路運輸那是猴年馬月的事兒,因為戰亂,做布衫的人日益減少,對祥符城的市民們來說,能吃飽肚子,能勉強過個五月端午,這已經是燒高香了。

就在端午節的這天晚上,嶽翠兒兩口子正準備睡覺,每天在義豐厚值夜的華妞拍開了嶽翠兒家的房門,神情緊張地告訴嶽翠兒和胡國傑,義豐厚來了個不速之客,點名道姓要見胡國傑,華妞本想著把那個不速之客直接領到嶽翠兒的家裏來,可那個不速之客不幹,非得讓華妞把胡國傑叫到義豐厚店裏去,並囑咐華妞,隻讓胡國傑一個人去。在嶽翠兒的再三追問下,華妞不得不說出了那個不速之客就是廖普生。

嶽翠兒一聽這名字就皺起了眉頭:“他?他來弄啥?”

華妞搖頭,說道:“不知,他就讓我來恁家把胡哥叫去,不讓你去。”

“走,去看看,他這個時候跑來究竟想幹什麼。”胡國傑也納悶,上次廖普生來是想盜水利圖,自己和艾三放了他一馬,想不到他還敢再來。說著便穿上外衣要出門。

嶽翠兒攔住丈夫:“不中,要去咱倆一起去,我倒要瞅瞅他又要出啥幺蛾子!”

華妞說:“那貨說了,不讓你去。”

“他說不讓我去我就不去了?不讓我去,俺男人也別去,我咋覺得他這個時候跑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冇安好心!讓他滾蛋!”嶽翠兒沒好氣道。

“那中,我回去把他攆走!”華妞當然不願讓二掌櫃攤為這事兒生氣,便自告奮勇要去打發走廖普生。

胡國傑伸手止住華妞,說道:“別,姓廖的這個時候來,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找我,要去!”

嶽翠兒仍然心有餘悸,不放心道:“要去一起去,要不都別去!”

胡國傑將目光盯向嶽翠兒的腰腹:“你身子不方便……”

“不方便也要去!”

胡國傑打別不過嶽翠兒,問華妞:“他是一個人來的嗎?”

華妞點頭:“是的。”

“你能肯定?”

華妞緩口氣,說道:“我來找恁家之前,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店裏待著,哄他出門,讓他在店門外等著,我出來鎖店門的時候,留意了一下四周,確實冇其他人。”

胡國傑對華妞說:“你先回去,翠兒身子不方便,走得慢,我們隨後就到。”

壓胭脂河地奔兒到義豐厚,也就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嶽翠兒有孕在身,不可能走快,這一路上,嶽翠兒兩口子分析來分析去,也冇分析出在這個時候,廖普生這個不速之客為何而來。但,他們兩口子分析出了一種大概的可能,那就是,廖普生在這個時候來,其目的一定與眼下的戰事有關,最大的可能還是要找胡國傑弄一點軍事城防上的情報,解放軍對祥符城勢在必得,進攻之前,弄清城內國民黨部隊的防務以減少傷亡。要不,廖普生為啥提出和胡國傑單獨見麵?

“不管他來幹啥,他都是我的敵人。”胡國傑壓腰間的槍套裏拔出小八音,拉了一把槍栓後塞回槍套,“有備無患吧。”

華妞先一步回到義豐厚,他告訴等候在店門口的廖普生,嶽翠兒兩口子是一起來的。廖普生聽罷皺起了眉頭,滿臉的無奈中透出了一些猶豫,一咬牙,說道:“一起來就一起來吧,一起來就一起談!”

嶽翠兒兩口子一起進到店裏的後作坊,出現在廖普生麵前的時候,廖普生冇說話,他的倆眼緊緊地盯在嶽翠兒的旗袍內、凸起像山包一樣的肚子,滿臉的詫異、陌生,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微妙。

“瞅啥瞅,冇見過女人要生孩兒啊?”嶽翠兒見廖普生眼神放肆,不滿地斥了一句。

廖普生眨巴著眼睛想想,似乎才回過神來,說了一句:“恁快啊!”

胡國傑冷笑了一聲,開口道:“可不是快嗎,你們都打到祥符城下了。”

廖普生瞅瞅胡國傑,又瞅瞅嶽翠兒,麵帶尷尬地說:“不管咋說,我還是恭喜啊,恭喜恁要生貴子了。”

嶽翠兒到此,才聽到廖普生從嘴裏說出了一句人話,於是神色也緩和下來:“你咋知是貴子,要是個貴女呢?”

廖普生嘴上又不把門了:“貴子貴女都一樣,隻是時候不對。”

胡國傑把腰板一挺,說道:“沒啥對不對的,即便是國民黨把江山給丟了,我們養兒育女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你說的養兒育女冇錯,但能不能榮華富貴,可就難說了。”說話時,廖普生擺出一副抬杠的樣子。

嶽翠兒神色不快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你瞎操個啥心。俺的兒孫富貴不富貴,礙你啥事兒?說吧,又竄來找俺男人弄啥?”

廖普生把眼睛壓嶽翠兒的肚子上挪到了胡國傑的臉上:“我冒著生命危險來找你,咱倆最好是單獨說,讓恁媳婦回避一下中不中?”

嶽翠兒:“弄啥啊,搞得神神鬼鬼的,有啥見不得人的事兒啊,我是他媳婦,用不著背背藏藏。”

“我估計,他要跟我說軍情上的事情,你聽了也沒有用,回避一下就回避一下吧。”說著胡國傑就把嶽翠兒攙扶到了前店,然後返回到後作坊,看了一眼廖普生,他決定開門見山,幹淨朗利脆,因為他知道,眼前這個貨絕對是個難纏的主兒。於是開口說道:“姓廖的,我沒猜錯的話,你來找我的目的,是想從我這兒得到祥符城內我們國軍的軍力部署情況。如果是這樣,我現在就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這是癡心妄想,就像去年在這後作坊裏我們的對話一樣,你我是各為其主,背叛對一個軍人來說,是最大的恥辱,你死了這條心吧。”

廖普生一臉的不屑,撇著嘴道:“你咋恁能蛋啊,你咋知我來找你就是要弄情報的?說句不外氣的話,眼望兒的祥符城裏,哪兒臥著隻蛤蟆俺都一清二楚,還用著我來找你弄情報,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吧。”

“那你來幹什麼?”廖普生的話讓胡國傑有些意外。

“我是來救你的!”

“此話怎講?”

“一命還一命。”

“你能不能直截了當一點,什麼一命還一命?誰欠誰的命?”

“那中,咱就不繞彎子,扛竹竿走胡同,直來直去。”

胡國傑開始認真聽廖普生批講。廖普生的主題意思是,若不是去年胡國傑講人物,鼎力相助,讓艾三網開一麵,他廖普生的性命早就冇了,這與蔣介石扒不扒黃河冇一點關係。今個他再次冒著風險進祥符城,主要是軍事任務,附帶著來說服胡國傑盡早投誠,免得解放軍攻下祥符城,他要麼戰死,要麼被俘,別管是戰死還是被俘,結果就是一個,嶽翠兒當寡婦,然後改嫁。如果能盡早投誠,助解放軍一臂之力,那情況可就大不一樣了,他胡國傑就變成了解放軍的一員,立功受獎不說,說不定還能在解放軍的部隊裏弄個一官半職,今後老婆孩子都能跟著享福,何樂而不為?共產黨得天下的大局已定,這一點誰心裏都清亮,這麼好的機會,過了這個村可就冇這個店了。廖普生一口氣把自己的想法說完後,等待著胡國傑的表態。

胡國傑冇吭聲,倆眼直勾勾地盯著廖普生。

“瞅著我下死眼弄啥,中不中你趕緊表個態,天明之前我就得走,天一明就出不去城了。”廖普生把想要說的話說完後,攤著兩手等著胡國傑的答複。

胡國傑不緊不慢地,語調不高不低地,神情不明不暗地,問了一句:“你真的是為我著想?”

廖普生扭臉向嶽翠兒所在的前店方向看了一眼,衝胡國傑點點頭,說道:“不光是為你著想,也是為恁媳婦著想,今個一瞅,更是為恁媳婦肚子裏的孩兒著想。”

“沒想到你還是菩薩心腸啊。”胡國傑說這話的時候,心裏已經打定了主意,眼神也不由得更加堅定起來。

而廖普生還在繼續動員:“我上次不就說了嗎,和尚不親帽子親,雖說翠兒成了恁媳婦,她不是也差點成了俺媳婦嗎?”

“我看沒你說的那麼簡單吧。”

“那能有多複雜?”

胡國傑也往前店方向看了一眼,說道:“我若是答應投誠,就沒有一點附加條件?”

廖普生大包大攬道:“啥附加條件不附加條件的,一旦你答應投誠,那就是你應該完成的任務,理所當然是你的活兒。”

“說說,需要我幹啥活兒?”

“這麼說你答應投誠了?”廖普生按捺著內心的喜悅,近前問道。

胡國傑沉吟了一下,對廖普生道:“前提是,看你要讓我幹什麼樣的活兒,我有沒有這個能力幹,沒這個能力的話,我就是投誠也白搭。”

廖普生聞聽,鬆了口氣:“你當然有這個能力幹,你要冇這個能力,俺也不會來找你。”

胡國傑不動聲色地:“你說吧,我聽著。”

廖普生來了精神,說出了他此次進城的真正目的,是為了摸清守城的國民黨軍隊還有多少可供防務的軍需家底,隻要摸清了這個情況,攻城的解放軍就能在時間和兵力上號住城內守軍的脈,掌握住主動權。想要搞到這方麵的軍情,廖普生當然是找對了人,胡國傑就是管軍需物資供應的,了如指掌。

聽廖普生說罷,胡國傑依舊冇吭聲,依舊用倆眼盯著廖普生。

廖普生被瞅得有些發慌,摸了下鼻子掩飾道:“你老瞅著我弄啥,你就給個朗利話,中不中吧。”

此時的胡國傑,似乎比任何時候都顯得冷靜,用不緊不慢不高不低的聲音,神情卻很堅定地衝廖普生說了一句:“不中。”

廖普生瞪起眼說:“戴罪立功你懂不懂?”

胡國傑依舊用不緊不慢不高不低的聲音回答:“不懂。”

廖普生心裏這個氣,他不僅覺得自己看錯了胡國傑,也為嶽翠兒暗暗感到不值,攤上這麼個強筋頭的男人,將來這日子還咋過?他大喘了幾口氣,抬手指著胡國傑的臉,恨恨道:“你這號貨,不見棺材不落淚,到時候,讓你死你都不知是咋死的!”

“就是死,我也要死得其所,因為我是一名軍人,見了棺材就落淚的人就不配做一名軍人。”

胡國傑的不卑不亢,讓廖普生更加氣惱,他不耐煩地說:“中中中,你英雄,你好漢,你見了棺材也不落淚。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你這號貨,就不識時務!”

胡國傑依舊心態平和地說:“王昌齡詩中有名句,‘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這就是軍人。”

“別跟我拽詞,啥王昌齡李昌齡的,中了,咱倆是買賣不成仁義在。等俺解放軍攻祥符城的時候,你能不能保住命,就看你的造化了。唉,說句難聽話,可惜了,恁好的媳婦算是搭給你了……中了,我算是對牛彈了大半晌琴,我得走了,再不走,天一明我就走不了。”廖普生說罷起身就要走。

“等等。”胡國傑叫住了廖普生。

“咋?還有啥事兒?”廖普生轉過身來。

胡國傑臉上露出了一絲猶豫。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事到如今,廖普生對胡國傑已經徹底失望,既然不肯投誠,那兩人之間依然還是敵對關係。

胡國傑試圖要說,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廖普生催促道:“說啊,你不是軍人嗎,這會兒咋像個娘們兒了,趕緊說,不說我真的走了!”

“兄弟……”胡國傑一把住了廖普生,“排除咱們各自的信仰,也排除咱們之間那點個人恩怨,我有一事相求。”

“求我?”廖普生大感意外,不由得止住腳步,愕然地看著胡國傑。

胡國傑認真地點點頭:“對,求你。”

“說吧,隻要你不是勸我投誠,啥事兒我都答應你。”廖普生心裏打著小九九,揣測著對方,暗想這貨不是想倒打一耙,反過來拉我投誠吧?

胡國傑見廖普生答應得痛快,也不由得一愣:“真的?”

“當然真的。”

“說話算數?”

“你咋像個娘們兒。趕緊說!”

胡國傑沉吟著,暗自在組織著語言,說道:“我先問你一句話,你要誠實回答我。”

“啥話?”

“你是不是還喜歡翠兒?”

廖普生瞅著胡國傑,在猜測著他到底要說啥,問道:“你是啥意思?”

“你別管我是啥意思,你就實話告訴我,你還喜歡不喜歡她。”

“廢話,要是冇你插著一杠子,她肚子裏的孩兒應該是我的。”廖普生心裏這個氣,懷疑胡國傑是在故意往他心窩捅刀子。

胡國傑語調平靜地:“那好,也就是說,你還喜歡她,對吧?”

“對不對你全說了。”

“咱們做個交易行嗎?”

廖普生冇再說話,他似乎已經感覺到了胡國傑要跟他做的這個交易是非同尋常的。他用倆眼盯著胡國傑,在等待下文。

當胡國傑用低沉的聲音說出要跟廖普生所做的交易時,大大震撼住了廖普生,就是借他八個腦子,他也不會想到這個根本就不占他一點腦細胞容量的問題。胡國傑對他說,解放軍大軍壓境,兵臨城下,祥符城守不住已是必然,何止是一個祥符城,整個中原乃至全中國,很快就會成為共產黨的天下,毋庸置疑。就個人而言,即便是國民黨丟掉了江山,他寧可戰死沙場,也絕不會背叛中山先生,絕不苟且偷生舉起白旗給黃埔抹黑,他已經抱定決心,生是黨國的人,死是黨國的鬼。可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嶽翠兒和她肚子裏即將出生的這個孩子,自己為黨國殉職不在話下,可嶽翠兒和她肚子裏這個孩子咋辦?當然,等不久的將來所有厄運既成事實那一天,嶽翠兒畢竟還年輕,可以帶著孩子改嫁,而嫁給什麼人就很難說了。若嫁對了,即便他在九泉之下也死能瞑目;若嫁錯了,他就是做鬼也做不踏實。胡國傑懇請廖普生,一旦他為黨國捐軀以後,嶽翠兒改嫁,嫁生不如嫁熟,隻要廖普生願意,不嫌棄,對嶽翠兒何嘗不是一個合適的歸宿,不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再婚?當然,建立這種願望的基礎就是,嶽翠兒在廖普生的眼裏依舊是一朵鮮花。從目前來看應該還是鮮花,至少胡國傑是這樣認為。

毫無任何思想準備的廖普生,聽罷胡國傑的這個請求,傻在那兒了,之所以讓他感到震撼,不是胡國傑這個請求多麼出乎他的意料,多麼突如其來讓他措手不及,把他一杠子打蒙的是,麵對這樣一個視死如歸的軍人,他突然覺得自己矮了一截子,同時又大惑不解,咋會是這樣呢?這讓廖普生一下子找不到麵對的方法。冇錯,別管嶽翠兒是不是嫁給了胡國傑,是不是懷上了孩子,他心裏必須承認,自打第一次見到嶽翠兒,他被打動的那一刻開始,這個女人就已經深深地刻在他的心窩裏了,但隨後便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自打嶽翠兒正式嫁給胡國傑之後,他就強迫自己不能再對嶽翠兒有啥非分之想。可是今天,胡國傑的話宛如一塊石頭落進了沉寂的池塘,蒙圈之後的他想不想都得想了,從古到今就有托孤之說,今個卻遇上了托妻,如果連同肚子裏那個孩子,那就是連托妻帶托孤。

“你怎麼不說話?”胡國傑瞅著低頭不語的廖普生問道。

廖普生心情複雜地搖了搖頭。

“你不同意?”

廖普生又搖了搖頭。

“別一個勁搖頭,你到底同意不同意?”胡國傑說話時長出一口氣,作為他來說,能把心中的這個最大顧慮說出來,猶如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廖普生看著胡國傑,眼神裏帶著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嘴上沒好氣地說道:“啥同意不同意?你這是讓我吃你的二饃?”

“說話別那麼難聽,我隻是個請求,沒有強迫你的意思。用祥符人的話說:你就給個朗利話吧。”

廖普生又沉默了片刻,長出了一口氣,說道:“中了,你的意思俺也明白了,講到底,你這個人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擔心自己死罷以後,老婆孩子活在這個世上遭罪,這個我都能理解,但我不能接受,原因是你還活著,隻是目前生死未卜。世事難料啊,老兄,萬一你冇死,咋辦?”

胡國傑聽了,衝廖普生點點頭,說道:“其實,我心裏也很清楚,在這個節骨眼上,我把翠兒托付給你,與死不死沒多大關係,最主要的還是,我就想讓她們娘兒倆,在改朝換代之後,跟著你能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

廖普生的眼又瞪了起來:“你就是個傻孫,聽我的唄,眼望兒反水啥都來得及,還愁以後她們娘兒倆過不上好日子?”

“不要再說了,你要是不願意,權當我啥也沒有說,是生是死,咱們戰場上見吧,至於翠兒和她肚子裏的孩子,聽天由命,看造化,但願你們共產黨在得天下以後,不傷及無辜。”

“那咱就戰場上見,不管俺能把恁打成啥鱉孫樣兒,但願你老兄也活著,還能跟老婆一起好好過日子。”

廖普生最後這句話,讓胡國傑覺得自己的選擇冇錯,也冇看錯廖普生這個人,他也不是沒想到將來會有變數,但他能想到的最壞的結果是,廖普生即便再不堪,最起碼對嶽翠兒是真心喜歡的,大難臨頭之下,能有這麼一點情分,難道還不知足嗎?

天麻麻亮的時候,胡國傑把廖普生送出義豐厚的店門,他倆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朝小南門的方向走去,直到把廖普生送出了城牆,胡國傑才返回了家。對胡國傑來說,把嶽翠兒安頓好已經成了他最大的心病。每況愈下的義豐厚,已經瀕臨給夥計們發不出薪金的地步,就連老夥計王三兒都扛了兩卷布竄回家了。華妞家在禹州回不去,即便是回去了,他也是個無牽無掛,父母雙亡,兄妹們各自有家,他單挑又冇個媳婦,在哪兒待著都一樣,隻要有口飯吃就中。眼下的義豐厚,也是整條馬道街上所有商鋪的縮影,商戶們都知道,祥符城又要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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