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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布拉吉

嶽翠兒她媽說過一句話:布衫穿得再好,不如脾氣好,好脾氣應該是每一個人最好的布衫。可是,對一些噎脹慣了的人來說,布衫再好,脾氣也好不了。

1. 葛利高裏,這個蘇聯專家

義豐厚重新開張不久,辦完轉業手續的廖普生,就正式去祥符地委上班了,崔洪給他安排的活兒,是讓他主管文教。老天爺,這一職務委實讓廖普生心驚膽戰了好一陣子,滿共才讀過冇幾天私塾的他,用他自己的話說,肚子裏那點兒墨水連腸子都染不上顏色,主管文化教育?這不是戳死貓上樹嗎,搞得他坐在辦公室裏渾身都不得勁。嶽翠兒更是一個勁地花攪他,豬鼻子裏插兩根蔥,冒充大象。

但是別管冒充啥,坐其位,就得謀其政,就是裝也得裝出個四六式來吧。於是,他竄到新華書店,買回了一大堆蘇聯的小說,啥《卓雅與舒拉的故事》,啥《靜靜的頓河》,啥《安娜·卡列尼娜》《青年近衛軍》《苦難的曆程》《複活》《母親》《在人間》啥啥啥的,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抱著看,還磕磕巴巴地讀,可每一次都是看不幾頁,讀不了兩張,上下眼皮就開始打架,哈欠連天,扔下書就打起了呼嚕。一瞅廖普生看書那個受罪樣兒,嶽翠兒就又開始花攪他,說他是豬八戒戴眼鏡冒充蘇聯知識分子。聽罷嶽翠兒的花攪,他心裏老不服氣,反唇相譏道,你這做布衫的比我也強不到哪兒去。可不是嘛,如果說祥符這地界的文化教育工作搞不好,他廖普生要負主要責任,那麼祥符人身上穿得不得勁,嶽翠兒這做布衫的自然也脫不了幹係,瞅瞅眼望兒人們身上穿的啥,千篇一律,不是列寧裝,就是布拉吉。嶽翠兒不服氣地說:用咱祥符人的話說“興啥啥不醜”,眼望兒不是正時興穿蘇聯布衫嘛,誰再穿身旗袍在街上走,保證被人家當成怪物。

不久,祥符跟全國一樣,來了一批幫助搞建設的蘇聯專家,地委領導很重視,在地委大院裏專門蓋了一座蘇聯專家樓。這幫子蘇聯專家當中幹啥的都有,工業、農業、水利、醫療、文化教育,幾乎每個行當都請了蘇聯專家來具體指導,看上去是件好事兒,可隨之而來的就是麻煩,蘇聯專家的吃住行全包不說,每月高昂的補助就讓地方政府有點招架不住,可蘇聯專家來中國幫著工作是中央政府做出的決定,地方政府再努得慌,也得把這幫高鼻子藍眼睛打發得勁,除了他們的工資和補貼之外,衣食住行基本上包圓。

地委決定,要給這幫蘇聯專家每人做一身專家服,這活兒理所應當地落在了義豐厚的手裏。對義豐厚來說,這可算是個大活兒,因為祥符是省會,祥符地委所管轄的地區很大,地委書記一咬牙,既然統一做專家服,幹脆就把所有來中原地區的專家服一起給做了,免得顧此失彼讓人在背後說怪話。祥符地委這個做法受到了上級的表揚。廖普生兩口子當然也跟著高興,這一回義豐厚又要掙上個大錢了。

在這麼一幫子蘇聯專家中,有一個叫葛利高裏的農業專家,嶽翠兒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就覺得耳熟,葛利高裏?這不是廖普生每天晚上磕磕巴巴讀的那本《靜靜的頓河》裏的那貨嗎?嶽翠兒領著人去地委院給葛利高裏量罷衣服,回家神秘地對廖普生說:“哎,你看的那本《靜靜的頓河》,書裏那個家夥來咱祥符了。”

“哪個家夥?”廖普生出於職業的敏感,立馬想到,雖然這幫子蘇聯專家已經夠難伺候了,若真是又來了個書中的人物,那就必然會在祥符地區文教界聒噪一番,掀起某項活動的高潮。

“就是那個叫葛利高裏的家夥啊。”

得知嶽翠兒說的是那個種地的專家,廖普生的一顆心放到了肚子裏,現出滿臉的鄙視道:“胡說八道啥呀,你咋不說斯大林也來祥符了啊。”

嶽翠兒不服,瞪起了眼兒:“誰說瞎話誰是狗,那貨真的就叫葛利高裏。”

廖普生不得不跟她掰扯:“叫葛利高裏就是《靜靜的頓河》裏的葛利高裏?你回咱劉店查查,村裏有多少叫狗蛋兒的?恁爹的小名也叫狗蛋兒,他們就是一個狗蛋兒嗎?再說,新中國建立之後,全中國又有多少人起名改名叫‘建國’的,他們是同一個建國嗎?少見多怪。”

“你的意思是說,蘇聯人也有重名兒的?”

“美國人還有重名兒的呢,不稀罕。”

嶽翠兒笑著跟他抬杠:“那我問你,既然你說蘇聯人也有重名兒的,列寧咋就冇重名兒,蘇聯有第二個列寧嗎?你說。”

“懂啥,列寧的全名兒叫啥你知不知?”廖普生在嶽翠兒麵前,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文化上的白脖,何況是在談論偉大的革命導師列寧,根本就用不上文化,就肚子裏的這點政治常識就足夠在嶽翠兒跟前顯擺了。

“叫啥?”嶽翠兒問道。

廖普生很認真地給她批講:“列寧的全名叫:弗拉基米爾·伊裏奇·烏裏揚諾夫。”

嶽翠兒皺著眉:“啥呀?列寧叫啥?你再說一遍。”

“弗拉基米爾·伊裏奇·烏裏揚諾夫。”

“啥,啥諾夫……”

“中了!”廖普生覺得對自己老婆來說,列寧叫啥真的不重要,當裁縫的,知道針腳大小,知道布衫前片長後片短就足夠了。不過眼望兒是新社會,自己是黨的幹部,老婆要是政治上的白脖說出去也不好聽,便道:“你也別管啥諾夫了,這麼跟你說吧,弗拉基米爾·伊裏奇·烏裏揚諾夫,是列寧的大名兒,列寧是他的小名兒。”

嶽翠兒總算聽明白了,鬆了口氣:“俺的個娘吔,還是小名兒好記。”

廖普生打趣道:“對呀,小名兒多好記啊,就像恁爹,叫狗蛋兒。”

嶽翠兒撲哧一聲笑了,抬手扇了廖普生一巴掌:“恁爹叫驢蛋!”

這個叫葛利高裏的農業專家,來自蘇聯的高加索地區,啥專家不專家的,其實就是個農民。蘇聯的高加索地區也是個窮地兒,可奇怪,隻要是被稱作地大物博的糧食作物地區,大都窮得叮當響,葛利高裏作為蘇聯的農業專家來中國,說實話,純屬扯淡。高加索地區負責挑選人來援助中國的幹部向這個葛利高裏保證,去中國保準比在高加索吃得好、穿得好,蘇聯政府給補助,中國政府還有補助。葛利高裏一盤算,中,這活兒管幹,能拿雙份補助不說,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兩邊政府全給包了,去上個兩年,兜裏的盧布還不裝個滿滿當當啊,不就是種糧食嘛,本行,啥都不耽誤。

葛利高裏來到祥符冇多長時間,就開始不太適應了。蘇聯的高加索地區是山區,中國的祥符是豫東平原,這個看慣了大山的老毛子,不多久就開始想家了,他隻要一有閑暇,就想家裏的老婆孩子,一想老婆孩子,他就要喝酒。蘇聯人喝酒可跟咱中國人不太一樣,愛喝高度的烈性白酒不說,隻要一喝就是照死裏喝。祥符男人也愛喝酒,但祥符的白酒跟蘇聯的白酒不一樣,蘇聯的白酒是糧食做的,祥符的白酒是紅薯幹做的,區別在於,紅薯幹釀的白酒一喝就拿頭,不適應的人喝不兩杯就被拿住了,再往下喝,就是酒量再好,也難心不被撂翻。葛利高裏自從來祥符之後,已經被拿頭撂翻好些回了。蘇聯男人喝酒的德行也中,越拿頭越喝,撂翻後噦得到處都是,這一點兒跟祥符愛喝酒的男人差不多少,冇耳性,經常被撂翻。

義豐厚把專家服做好了,該取走的都取走了,唯獨剩下葛利高裏的還冇取。在做這批專家服之前,義豐厚就有言在先,專家服做好後,除了路途遠的由組織上派人去送,一般的都是各人來店裏取,不上門去送,這樣要是有啥不合適需要修改,來店裏也方便。葛利高裏這身衣服已經在店裏擱了好些天,不知他為啥一直冇來取。

日子一天天過去,其他專家的衣服陸續都取走了,有個別需要修改的也都改完被取走了,義豐厚店裏唯獨就剩下了葛利高裏的這一套衣服。前麵說了,給蘇聯專家做衣服,是地委領導安排的大事,對於義豐厚來說,留下這麼個“尾巴”,主家不來,不知道衣服做得是否合適,胖瘦長短是否需要改動,師傅們也隻能幹等著,耽誤了其他工作不說,店裏也始終無法向地委領導彙報說,此項工作已圓滿完成。之前,嶽翠兒曾讓王三兒竄地委大院給葛利高裏捎話,讓他盡快來試衣服,可是王三兒跑了兩趟,頭一趟話捎到了,人沒來;第二趟壓根兒就冇說上話,用王三兒的話說,那貨又撂翻了。廖普生就在地委大院上班,嶽翠兒讓他順便催促一下葛利高裏。可是廖普生嘴上答應了,卻冇往心裏去,因為整個地委大院都知那貨是個酒迷瞪,好耍酒瘋,尤其是經常跟文教這一塊打交道的女音樂老師們,那貨隻要一喝酒,就拽著人家又唱又跳,不折騰個筋疲力盡不算完,所以很多人,包括廖普生,都對葛利高裏敬而遠之。

正是攤為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誰也冇把葛利高裏穿不穿專家服給當回事兒,廖普生甚至在嶽翠兒忍不住在他麵前罵嘟嚕壺,抱怨他不上心的時候,還認為嶽翠兒是瞎操心——人家不去說明人家不稀罕,再說,咋看專家服穿在那貨身上都算是汙黴了。

“可店裏咋辦?”嶽翠兒發愁,地委派下的活兒,總拖著個尾巴也不是常事兒啊。

“我這不是忙嗎?”廖普生敷衍了一句,隨後向嶽翠兒保證,這兩天騰出空兒就把葛利高裏給拽到義豐厚,讓他去試衣服。

嶽翠兒又等了兩天,還冇見葛利高裏來義豐厚,她理解,廖普生的工作確實忙,人家是蘇聯專家,丈夫的工作跟人家不對口,三番五次地去找也不合適。

這天是星期天,嶽翠兒要去中山路辦事兒,正好路過地委院新蓋的那座專家樓。於是,她決定順帶把葛利高裏的專家服給他捎過去。

地委大院星期天冇人上班,院內顯得安靜。嶽翠兒在專家樓的門房那兒,打聽出葛利高裏住的房間是在二樓的最西頭後,她手裏掂著專家服就上二樓去了。

她在葛利高裏的房間外敲了大半晌門,屋裏冇動靜,正當她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屋裏傳出了聲音:“Kto?(誰啊?)”

嶽翠兒聽不懂俄語,見屋裏有了動靜,便應道:“我還以為冇人呢。不多,就我一個人,義豐厚的,給你送布衫來了!”

房門打開,上身赤著脊梁的葛利高裏出現在了嶽翠兒麵前,他胸脯和胳膊上那一片雜毛把嶽翠兒嚇了一跳。

“乖乖嘞,恁嚇人,穿上個布衫中不中啊。”

葛利高裏瞅見是嶽翠兒,瞬間心花怒放,滿臉展樣。“Здравствыйте(你好)!”他用俄語說道,“漂亮的娘們兒,是個裁縫嗎?看見你真讓我開心,難道今天是國慶日?”

“你說啥俺也聽不懂,俺是來給你送布衫的。”嶽翠兒把手裏的專家服伸給了葛利高裏,“試試,有啥不合適的地兒,我回去給你改。”

瞅見了專家服的葛利高裏似乎明白了什麼,但他冇把專家服接到手裏,而是做了一個請嶽翠兒進屋的動作:“請進來吧。”

這個意思嶽翠兒能看懂,她矜持地退後一步對葛利高裏說道:“我就不進屋了,你就在這兒試試,看有啥不合適的。”

見嶽翠兒有不想進屋的意思,葛利高裏二話不說,熱情大方地,也不管嶽翠兒同意不同意,伸手一把將嶽翠兒進了屋裏。

“你這是弄啥……”嶽翠兒沒想到對方會這樣,胳膊被他抓得生疼,忍不住呼喝了一聲。

弄啥,夜個又喝高了的葛利高裏被嶽翠兒的敲門聲喚醒,當他打開門第一眼瞅見嶽翠兒的時候,他的心瞬間回到了高加索,回到了他的女人身上,也就在麵對嶽翠兒的這一刻,這個滿身雜毛的高加索男人,雄性激素瞬間膨脹,情欲和邪惡出籠了,他要把積攢在體內裏的生理需求,全部釋放在這個和他老婆歲數差不多的祥符女人身上。

也就是在被這個高加索男人一把進屋的那一瞬間,嶽翠兒心裏就已經清亮這個貨要弄啥了。

“醃臢孫!丟手!放開我……”大聲呼叫起來的嶽翠兒被葛利高裏一把捂住了嘴。

反抗是徒勞的……

葛利高裏,這個熊一般魁梧的高加索男人很生猛,嶽翠兒簡直就是老鷹爪子下的小雞。在一切都結束之後,葛利高裏嘴裏一邊說著嶽翠兒聽不懂的道歉,一邊拿起那件嶽翠兒給他送來的專家服,衝著嶽翠兒微笑著挑起大拇指表達著他的謝意。當他正準備把那件專家服穿到身上的時候,被嶽翠兒一把奪了回去。

葛利高裏衝嶽翠兒攤開雙手,對嶽翠兒奪回專家服的動作表示出一種不理解。

“蘇聯雜魚!”麵無表情的嶽翠兒,衝葛利高裏罵罷這句話後,掂著被她奪回去的專家服,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壓專家樓裏走出來的嶽翠兒,腦袋裏一片空白,她麵無表情地走出地委大院,走過熙熙攘攘的中山路、自由路、馬道街,當她跨進義豐厚店門的時候,朝她撲過來的女兒小曼香,把手裏的一根棒棒糖塞進了她的嘴裏,告訴她這根棒棒糖是華妞給她買的。

嶽翠兒強打起精神衝華妞笑了笑。

華妞似乎壓嶽翠兒的這一勉強的笑中感覺到了一種不對勁兒。“你冇事兒吧,二掌櫃?”每章兒那件事雖然已經過去了,但是義豐厚的所有師傅和員工都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這個店眼望兒所能指望的人就是二掌櫃,因為二掌櫃的背後有個政府裏的人,別管是民國還是眼下的新中國,啥時候朝中無人事兒都不好辦。

嶽翠兒搖了搖頭,隨後交代華妞領曼香去馬道街玩,她想自己安靜一會兒。

“二掌櫃,你真冇事兒吧?”華妞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

嶽翠兒擺了擺手。

見嶽翠兒不願多說,華妞也不好再問,又一想,也許是自己多心了,有廖普生這棵大樹在,義豐厚能有啥事兒?啥事兒都不是事兒。於是他扯起小曼香的手,出門去了。

嶽翠兒在後作坊裏悶著頭整整幹了一天活兒,這一天她幾乎冇說一句話,但她內心裏卻在倒海翻江,她想的最多的就是,自己要不要把今個發生的事兒告訴廖普生,如果告訴了,接下來會發生啥樣的事兒她吃不準,廖普生會咋處理她還吃不準。按常理來說,冇哪個男人會容忍自己老婆被別的男人欺辱,廖普生是個有脾氣的人,一旦知道,他會不會掂著槍去給那個葛利高裏一槍?她真還吃不準。廖普生是組織上允許配槍的那一級幹部,他要一惱,真敢出人命,那麻煩可就大了。咋辦?就吃這個啞巴虧嗎?嶽翠兒迷糊了……

廖普生自打轉業到地方工作,幾乎就冇過過星期天,新中國剛成立,最忙活的就是這些地方幹部。廖普生所在的文教部門的擔子很重,上綱上線說,新社會的文教事業可謂百廢待興,關鍵是要提高人們的思想認識和政治覺悟,可要想做到這一點,那首先要普及文化,在勞動人民階層中大辦掃盲識字班,還要時刻關注各所學校師生的思想動態。另外,結合中央的大政方針和上級領導的具體指示,還要大張旗鼓地開展各項宣傳鼓動活動,就連劉店老家的人來,捎話說家裏老人讓他回去一趟,他都冇空兒。隻能苦笑著跟來人解釋,眼望兒是千根線穿他這一根針,整天瞎忙,四腳朝天,屌打邊鼓。

這天晚上,廖普生回到家已經快十一點鐘,一進家門,他就瞅見嶽翠兒目光呆滯地坐在床上,他一邊把身上挎著的駁殼槍摘下掛在床頭,一邊問道:“你咋啦?”

“咋也不咋。”嶽翠兒坐著冇動,嘴裏應了一句。

“咋也不咋你哭喪個臉兒?”

“冇事兒,幹一天活兒,有點兒累。”

廖普生一邊脫下衣褲往被窩裏鑽,一邊說道:“累歸累,咱倆還是得勁一下吧。”祥符方言中,“得勁”的意思有很多,“好”“舒坦”“開心”等都可以用“得勁”來代替,甚至把一些事情弄得有過之而無不及,也可以用“得勁”來形容。就廖普生和嶽翠兒夫妻之間,這個“得勁”就代表著兩個人要高高興興地“幹那事兒”。

“今個我不想得勁。”嶽翠兒縮了縮身子,想躲開丈夫。

廖普生卻以為她是在害羞,倆手便開始在嶽翠兒身上亂摸起來:“你不想,我想,這段時間太忙,咱倆好幾天都冇得勁了。”

嶽翠兒冇再說話,任憑廖普生對她的身體做出任何行為。

“哎,你配合下中不中?別搞得我跟奸屍一樣。”

嶽翠兒依舊沒有配合的舉動,她被廖普生壓在身下,倆眼空空洞洞地瞅著房梁,在廖普生嘴鼻裏粗氣的喘呼中,她問:“真就恁得勁嗎?”

“你說呢?”

“我是女的。”

“女的就不得勁了嗎?”

“今個得勁不起來。”

“平常你不是這樣兒,今個為啥?”廖普生覺得奇怪,忍不住問了一句。

嶽翠兒不吱聲了,眼淚壓眼角湧了出來。

廖普生見狀,立馬終止了自己的行為,他已經看出嶽翠兒遇見了一個痛苦到難以啟齒的事兒。壓嶽翠兒的身上翻過身下床,光著身子點著了一根煙,說:“你瞞不住我,說吧,碰見啥事兒了,別有啥顧慮,隻管說,天底下冇過不去的溝溝坎坎。”他認為嶽翠兒還是老生常談,又要說那套專家服拖了義豐厚的後腿,衣服是人家的,你管他個賴孫!要不,就是為義豐厚店裏的其他事兒作難,可是眼望兒隻要不反對黨中央,有自己給她撐腰,所有的事兒都不是事兒。所以他接著對嶽翠兒道:“這段時間我確實冇顧上照護恁義豐厚,你這個二掌櫃,啥事兒也別一個人扛著。心裏有話就說,忙的時候我顧不上,難道閑的時候我也顧不上?”

“不是我不想說,是我不能說。”嶽翠兒知道廖普生想岔了,這可不是店裏業務上的瑣事,而是涉及兩人的家庭和情感的大事兒,她始終在猶豫,既不想欺騙丈夫,又怕說出來就像冷不丁撂出一個炸彈,把所有人連同這個家都炸得人仰馬翻。

見妻子欲言又止,廖普生急道:“有啥不能說的,隻要不是搞破鞋,啥都能說。”

嶽翠兒又不吱聲了。

“說話呀你!咋?難道還真是搞破鞋的事兒?”

“就算是吧。”已經被憋得受不了的嶽翠兒說出這句話,並不是她產生了要說出來的勇氣,而是她另有想法,不得不說。

“就算是吧。啥意思?”廖普生扔掉了手裏的香煙,站到了床跟前,用手指著嶽翠兒大聲追問道:“跟誰啊?你跟誰搞破鞋了?”

瞅著廖普生繃緊的神色,她用手抹了抹臉上的眼淚,說道:“你別恁大聲音中不中,這又不是啥光彩事兒。”

廖普生壓製住了自己的聲音,抓過枕頭邊擱著的香煙,又點著了一根,深吸一口,吐出濃濃的煙霧,聲音在煙霧中打戰:“中,你說吧,說說是咋個不光彩法兒。”

嶽翠兒將身子再次往旁邊閃了閃,用戒備的眼神看著廖普生道:“說可以,但是咱倆有言在先,你不能急。”

“中,我不急。”

“你保證。”

“中,我保證。”

嶽翠兒還是有點不放心:“因為這事兒不是急就能解決的。其實,我完全可以不跟你說,把這事兒爛在心裏,可我仔細想想,不跟你說搞不好會有麻煩,而且麻煩還不會小了。”

“你快說中不中!要急死我呀!”廖普生把手裏的香煙又摔在了地上。

嶽翠兒急忙住他,低聲下氣道:“別光著身子坐那兒,你上床,我跟你說……”

廖普生上床重新鑽進了被窩。

夜已漸漸深,一早就熟睡了的小曼香,睡夢中時而咂吧著小嘴,倆大人之間殘酷的話題,以及時而撂出的高腔,根本就影響不到她深沉的睡眠。

……

講述完事情經過的嶽翠兒,用被子蒙著頭,被子隨著她身體的顫動在微微顫動。

廖普生光著膀子坐在被窩裏猛抽著煙,地上遍布著他扔掉的煙頭,這一根接一根的香煙能看得出他內心的複雜,和一個丈夫本該有的那種情緒。

廖普生又點著了一根煙,低聲問道:“你準備咋辦?”

嶽翠兒壓被窩裏露出了半拉臉,淚眼蒙蒙地:“我不知該咋辦,你說咋辦我就咋辦,我聽你的……”

廖普生側過臉,用眼睛盯著嶽翠兒:“告他?”

“你讓告我就告。”在嶽翠兒看來,自己作為這個男人的妻子,壓把所發生的一切都如實告訴了他的那一刻起,就等於把自己的命運也交給了這個男人。

可是廖普生卻瞪眼道:“我讓告你就告,我讓你去死你死不死?”

嶽翠兒拉起被子又蒙住了自己的臉,嗚嗚地又哭了起來。

“哭,哭,哭管個球用!”

嶽翠兒越哭越傷心:“你要真想讓我死,我就去死……”

誰知,嶽翠兒的這句話一下子激惱了廖普生,他狠狠地扔掉手裏的煙,大吼了一句:“我想讓他死!”吼罷,廖普生掀開被子蹦下了床,光著屁股一把抓過床頭上掛著的盒子槍:“眼望兒我就去崩了他個孬種!”

廖普生這一聲吼可把嶽翠兒給嚇孬了,光著身子跟著蹦下了床,一把摟住了手裏拎著盒子槍的廖普生。

“丟手!你撒開手!”廖普生跟嶽翠兒撕拽著,暴躁地要往外衝。

嶽翠兒死死抱住廖普生,一邊哭泣一邊哀求:“別這個樣兒,你崩了他,你也活不了,他是蘇聯人……”

“我日他八輩!蘇聯人咋啦?蘇聯人就能糟蹋俺媳婦?老子今個崩的就是蘇聯人!他個活孬種!八輩醃臢孫!”

“你把他崩了,咱就是再有理,咱的政府也不會跟你拉倒,不會跟咱家拉倒,就是咱的政府願意跟咱拉倒,蘇聯那邊也不會跟咱的政府拉倒的……”

其實,廖普生心裏可清亮,嶽翠兒就是不說這句話,他也不可能真去跟那個葛利高裏拚命。但作為一個男人,一個丈夫,他的那種遭受重創的心情,不得不讓他做出如此激烈的反應,如果連這樣的憤怒都不能表現,別說他自己心裏過不去,他在自己老婆的麵前豈不也是顏麵喪盡,自己還算個男人嗎!

渾身一絲不掛的廖普生,手臂舉著的槍塌了下來,他重新坐進了被窩裏,又點著了煙盒裏僅剩下的最後一根煙。

嶽翠兒光著身子趴在廖普生的身上,把臉貼在他的胸前,精疲力盡地說道:“我本不想跟你說,我就是心裏過不去這個坎兒……”

此刻,廖普生的腦子裏已經成了一盆糨糊,他完全不知該說啥,也不知該咋辦。他把最後一根煙抽完,扔掉煙頭,躺進被窩,當兩個光溜溜的身子再次摩擦在一起的時候,他下身的感覺突然強烈,而且是異乎尋常地強烈,這種強烈把他那一腦門子糨糊瞬間衝刷得幹幹淨淨,他渾身上下變成了一根筋,一根別不折掐不斷的筋,這根粗壯強大的筋,冇其他選擇,必須長驅直入,帶著一個空洞的靈魂鑽進嶽翠兒的身體裏……

此刻的嶽翠兒也是一樣,她的身體就像一盆汽油遭遇到一顆火星,瞬間被點燃,而且是一盆不可能被撲滅的熊熊烈火……

這倆人仿佛都陷入大火之中,這一場轟轟烈烈的身體燃燒,似乎是他倆成為夫妻後最熱烈的、最忘我的、最愉悅的、最不可思議的,同樣也是最不可救藥的……

這一夜,嶽翠兒睡得很沉,無夢,一覺睡到了大天亮,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發現一直被她緊緊摟著的廖普生不見了,啥時候不見的她冇一點覺察。再看,她發現,廖普生穿的衣服和掛在床旁邊的盒子槍也冇了。她瞅了一眼牆上的掛鐘,還不到上班時間,他這一大早是去哪兒了呢?不會是去找葛利高裏拚命去了吧?想到這兒,嶽翠兒急忙壓床上爬起來,臉也冇顧上洗,頭也冇顧上梳,急急慌慌給小曼香拾掇完,又急急忙忙把小曼香送到義豐厚交給了華妞後,便直奔地委大院。按照她的判斷,廖普生是不是去找葛利高裏拚命難說,但他一大早壓家裏竄出去,八成是與葛利高裏這件事兒有關。

真讓嶽翠兒猜著了,廖普生就是去找了葛利高裏。

這一夜,廖普生貌似睡得踏實,其實一點兒也不踏實,半夜被噩夢驚醒,他就再也冇睡著。他做的那個噩夢是真叫噩,他夢見葛利高裏把嶽翠兒睡了的事兒,滿祥符城都知道了,各級領導和廣大人民群眾都紛紛在譴責他兩口子,地委書記找他談話,一口咬定是他指使嶽翠兒去找葛利高裏睡的覺,其目的就是要讓蘇聯專家肯定祥符地委在蘇聯專家的幫助下成績顯著受到了黨中央的表彰。噩夢裏,無論他如何申訴自己老婆是被蘇聯專家強奸的,可不但冇人相信,還越抹越黑,最終驚動了黨中央。地委領導徹底給惹惱了,又下令抓了他兩口子,自己也被一擼到底不說,還和嶽翠兒一起被押送到黃泛區農場去接受勞動改造……

被噩夢驚醒以後,廖普生倆眼盯著房梁再也睡不著了,躺在那兒翻來覆去把這件事情想了個透,最終他下定決心要把這件事情處理妥當,與其說是給這件事情一個了結,不如說是給自己一個了結,畢竟他是個男人,這種醃臢事兒在他心裏盛不下、裝不住。

大早,廖普生就去到專家樓,敲開了葛利高裏房間的門。

麵對滿麵笑容的廖普生,葛利高裏感到十分納悶,因語言不通,葛利高裏也隻能笑臉相迎。廖普生向葛利高裏連說帶比畫了半天,葛利高裏才明白,這位地委幹部是要邀請他共進早餐。葛利高裏並不認識廖普生,更不知這是嶽翠兒的男人,他是壓廖普生身上斜挎著的那把盒子槍上確定,這是祥符地委的一名領導幹部。因為葛利高裏知道,在祥符地委大院內,隻有夠級別的領導幹部們,才會配發一支小八音。見廖普生這麼熱情,葛利高裏欣然接受了共進早餐的邀請,並向廖普生豎起了大拇指,讚美祥符人的熱情好客。

廖普生把葛利高裏帶到了東大寺門,這兒的早餐不光是對祥符人的胃口,同樣也受到蘇聯人喜歡。頭鍋羊肉鮮湯泡鍋盔,把葛利高裏吃了個肚圓,一邊吃嘴裏還不住地用俄語誇讚好吃,衝著廖普生連連豎起大拇指。喝罷湯,廖普生領著葛利高裏出了東大寺門,往東走了大約半裏地,到了城牆根兒的惠濟河邊。這條河在宋代被稱為“汴河”,在明朝後期幹涸斷流;乾隆六年(1741年),為排除城內的雨澇積水從安徽東部的渦河引水重新開鑿,皇帝賜名“惠濟河”,也是坊間統稱的護城河。廖普生把葛利高裏領到這個地方,就是想把話說朗利,他要讓這個老毛子知道,大早起請他共進早餐的這個男人,就是夜個被他強奸的那個女人的男人。

有備而來的廖普生胸有成竹,他相信用他特有的語言,能讓這個高加索農民聽懂他所要表達的意思。

早起,惠濟河邊冇人,那些淘米的、洗菜的、洗布衫的祥符市民,不到晌午頭基本是不來河邊的。河邊很幽靜,早起的河麵上還飄著一層薄薄的霧氣,不遠處的城牆也籠罩在朝霞初映之中,給這座祥符古城帶來一種詩情畫意。

就在葛利高裏麵帶愜意觀賞著惠濟河兩岸美景的時候,廖普生突然壓槍盒子裏抽出了小八音,舉起槍口,對準了葛利高裏的腦袋。廖普生這個突然翻臉的舉動,可把葛利高裏給嚇孬了,他頓時臉色驟變,張著大嘴瞅著廖普生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這個剛才還熱情好客的祥符地委幹部,咋就瞬間翻臉,還把槍口實實在在頂住了自己的腦袋。

廖普生一手握槍,另一隻手壓衣服口袋裏掏出了他與嶽翠兒的合影照片,伸到葛利高裏的眼前:“你個孬種,瞅清亮,這個女人是誰?”

葛利高裏雖然聽不明白廖普生說的啥意思,但是一看他因憤怒而扭曲的麵孔和手中那張合影照片,尤其是仔細看清了照片上的那個女人之後,一下子就明白是咋回事兒了。本來中國人聽俄語就像是大舌頭說話,更何況腦袋上頂著小八音,葛利高裏嘴裏的俄語就是大舌頭加結巴。其實根本不用翻譯,葛利高裏要說的所有意思都在他的臉上——對不起,我錯了,請原諒……

“怯氣了吧?”廖普生收起照片,用槍點著葛利高裏的腦袋,“要不是攤為中蘇兩國人民的友誼,要不是攤為恁是俺的老大哥,不遠萬裏來幫助俺搞建設,今個老子非一槍打死你個賣尻孫不可!”

在廖普生咬牙切齒地用槍口狠狠在葛利高裏的腦袋上戳了一下之後,葛利高裏徹底孬了,撲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大舌頭帶結巴的嘴裏一個勁在請求饒恕,還不停地指天畫地、往自己臉上扇耳光,滿臉的痛苦裏能讓人感覺到他要痛改前非。

廖普生用槍口一邊點著葛利高裏的腦袋,一邊罵道:“你這個葛利高裏,可不是《靜靜的頓河》裏頭那個葛利高裏啊,瞅瞅你這熊樣兒,恁蘇聯那個作家肖洛啥夫?哦,肖洛霍夫,咋不把你個賣尻孫給寫進小說裏啊。你給老子聽好嘍,俺的女人被你睡了,你也得勁罷了,你要識相的話,就趕緊給老子滾蛋,離開祥符,這叫眼不見心不煩,對你我都有好處,要是賴著不走,可別怪老子破壞中蘇兩國人民的友誼,啥斯大林不斯大林,咋派了你這麼個給蘇聯人民丟臉的醃臢孫來俺這兒了。聽清亮冇?趕緊壓俺祥符滾蛋,要不老子早晚會一槍打碎你個賣尻孫的腦袋!”

跪在地上的葛利高裏,聽著廖普生嘰裏呱啦的叫罵聲,不用翻譯他也知是啥意思,他辨別了一下方向,然後用手指著北方,用大舌頭帶結巴的俄語一個勁地表示他要回家,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了……

尋找了一大圈,嶽翠兒也冇找到廖普生,最後還是在地委大院廖普生的辦公室裏麵見到了他。廖普生滿臉的若無其事讓嶽翠兒琢磨不透,在她反複追問之下,廖普生才極不耐煩地對她說:“中了,你還有完冇完,你是不是以為我會去找那個賣尻孫決鬥?瞅他那熊樣兒,裹不著。我倒是要提醒你,以後把你自己的褲腰帶係緊點兒就中了。”

這話讓嶽翠兒一下子惱了:“你啥意思?你是不是認為我就是個半掩門兒?”

“我冇說你是半掩門兒,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廖普生眼望兒見了嶽翠兒,也說不清自己是個啥心情。葛利高裏那貨要是能強勢一點,不跪在他麵前像磕頭蟲那樣服軟兒,讓他那天頂上火的那一槍打出去,或者兩人在惠濟河邊亮亮拳腳,他心裏也不會覺得這麼窩囊。對手的不堪,使他反過來認為嶽翠兒以及自己所遭遇的這場橫禍分外的不值,他設想了上百種情形,都是自己的女人能夠從葛利高裏的魔爪中安然脫身,但是幻想過後,便是深深的失落……

嶽翠兒見廖普生這一副不冷不熱的德行,便知道這件事終究在他心裏紮下了一根刺,她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最傻的,本想以忠誠和透明換來丈夫的寬恕與憐惜,卻忘了這世上所有男人在這種事上都是自私的。苦果是自己種下的,釀出的苦酒也隻能自己獨自飲下。她看了看悶著頭的廖普生,啥也不再說,轉身就走,含著兩眼淚離開了地委大院。

秋天的祥符城,是一年四季中最美的。

嶽翠兒壓地委大院出來後,獨自一人爬上了大南門的城牆,她站在城闕之中,遠望著大地和天空,心裏帶著無限失望,這一切都怪誰呢?她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那個溫文爾雅的最初的枕邊人,若他還在,自己還會走到眼下這個不尷不尬的境地嗎?此刻,她心裏不由得默默地罵了一句:“胡國傑,你才是個賣尻孫……”

一連好幾天,嶽翠兒一頭紮在後作坊裏,壓早起到黑間,一言不發地悶頭做活兒。華妞雖然不清楚到底出了啥事兒,但通過觀察,他知道二掌櫃心裏有坎過不去了。對於心思簡單的華妞來說,自打二掌櫃執掌義豐厚的那一天起,二掌櫃的喜怒哀樂,就是他的喜怒哀樂,他這輩子就認定自己生是義豐厚的人,死是義豐厚的鬼,眼望兒是二掌櫃當家,他一切都聽二掌櫃的,把二掌櫃當主心骨,二掌櫃指東他不朝西,二掌櫃讓打狗他絕不去攆雞,非如此,嶽翠兒也不會放心把小曼香交給他帶著。此刻見二掌櫃一直悶悶不樂,便試圖讓小曼香進到後作坊去寬慰一下她娘的心,結果都被她娘以活兒太忙的理由把她攆了出來。

不過二掌櫃說的也是實話,最近義豐厚的活兒是有點忙,河南大學組織了教師參觀團,要去莫斯科大學參觀學習,急等著幾套列寧裝,交活兒的期限就快到了,這也是事實。可在以往,活兒再忙,隻要小曼香一進後作坊,她娘都會放下手裏的活兒,陪她玩上一小會兒的。

這段時間,嶽翠兒跟廖普生互相不搭理。他倆就壓排山倒海折騰的那一夜之後,就冇啥話可說了。日子依然在過,廖普生依然還是早出晚歸,甚至連飯都很少在家吃了,每天晚上回到家裏倒頭就睡,連腳也懶得洗,整個家裏的臭腳味兒和煙味兒,更讓人懶得開口說話。直到十來天過後的一個周末,廖普生展樣著臉走進家門,在嶽翠兒把做好的飯端到他麵前的時候,他衝著嶽翠兒說了一句:“那賣尻孫走了。”

這句話說得突兀,冇頭冇腦,讓嶽翠兒一時沒反應過來,不過見丈夫憋了這麼多天總算開口了,便抓住這緩和關係的機會,緊跟著問道:“那賣尻孫走了?”

廖普生拿起筷子,在飯桌上蹾了一下,頗帶得意地:“‘靜靜的頓河’搞蛋了,‘靜靜的惠濟河’還在這兒。”

嶽翠兒一下子明白廖普生說的是啥意思。葛利高裏走了,可咋走的?為啥走?她卻不知,她也不想知,隻是希望這場噩夢早點過去,也希望紮在廖普生心頭的那根刺立馬軟化掉。

廖普生看上去很得意,打開一瓶自己帶回來的酒,自斟自飲了起來,一邊酌著酒一邊說,像是自言自語,其實他是說給嶽翠兒聽的。嶽翠兒像是冇在聽,耳朵卻支棱著。

“跟我搞,咋死的他都不知,哭他都找不著墳頭……”

半瓶酒下肚,廖普生起了興,像說書一樣把葛利高裏滾蛋的前前後後,講給麵無表情的嶽翠兒聽。

北高加索地區是蘇聯糧食的主產地,水稻種植雖然不多,但畝產量在歐洲算是很不孬的。葛利高裏在家鄉種過水稻,這一次作為蘇聯農業專家來中國,與他種過水稻大有關係。祥符地區的主要農作物是小麥、玉米、紅薯、高粱,基本上是看不見水稻田的。祥符地區不種水稻的原因很多,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水質的鹽堿問題,嚴重影響水稻產量。再一個就是種子問題,祖祖輩輩都是那種死一勢,冇經過改良的種子,在南方冇鹽堿的水田裏種冇問題,可在中原地區種就不中了。產量低,種家就少,收成少就吃不飽。久而久之,中原地區的農民基本放棄了水稻種植,啥產量高種啥,啥能讓人吃飽種啥。雜糧潑皮,不怕鹽堿,又經得起幹旱,難怪中原地區的老百姓隻能靠種雜糧來維持生計。

據葛利高裏說,蘇聯的水稻種子比中國的水稻種子潑皮,耐鹽堿程度高,非常值得在祥符地區推廣。也就是衝著這個說法,讓廖普生找到了收拾葛利高裏的機會。於是,他向地委主要領導建議,請葛利高裏把在高加索種水稻的方法與經驗寫出來,作為教材學習,並在中原地區乃至整個中國北方推廣。廖普生的這個建議得到了地委主要領導的肯定。可麻煩的是,葛利高裏是個蘇聯農民,文化程度比中原農民高不到哪兒去,讓他寫這麼重要的一個教材比趕鴨子上架還難。於是,廖普生又心生一計,他向地委主要領導建議,說這種帶有科研性的工作,恐怕隻依靠祥符地委很難完成,這一項工作要是能做好,造福的絕不隻是中原地區,所以應該讓葛利高裏與更高級別的農業研究部門結合,一旦取得成功,就會轟動全國。新中國百廢待興,人民的溫飽是頭等重要的大事兒。在廖普生的攛掇下,地委主要領導覺得這是一個雙響炮,國家收益是一響,仕途升遷是二響,那種期待可想而知。

恰巧在這個時候,北京正在籌備成立中科院農業科學院,祥符地委向中央推薦蘇聯專家葛利高裏改良水稻的建議,立馬得到中央的回複,立即將蘇聯專家葛利高裏調往北京,配合中國農業部門來做這件事情。就這,葛利高裏去北京了。

當廖普生得意地把這個“調虎離山計”講完後,嶽翠兒淡然一笑,說了一句:“瞎貓碰見個死耗子。”

廖普生白了嶽翠兒一眼說道:“你當諸葛亮草船借箭也是瞎貓碰見個死耗子嗎?那是人家諸葛亮會觀天象。懂啥?”

“聽你的口氣,你也會觀天象?”那個玷汙了自己的男人走了,嶽翠兒頓時覺得心裏陡然一鬆,加之今個丈夫也難得心情大好,嘴裏說個不停,所以自己說話的語氣也忍不住變得輕鬆起來。

“我不會觀天象,但我朝裏有人,我知北京著急全國人民吃飯,要成立農業研究院,急需像那個賣尻孫一樣會種水稻的人。”

“你朝裏有人,有誰啊?”

廖普生笑了笑,他覺得恐怕嶽翠兒至今還不知她男人的底具體有多厚,也難怪,當年她跟了胡國傑,對自己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眼望兒,是跟她透點風的時候了。想到此,廖普生說道:“當年我壓家裏竄出來,鼓動我參加革命的那個領導,是咱劉店老鄉。眼望兒他在北京專門負責農業研究院的組建工作,前一泛兒他爹死的時候,我回劉店給他爹送盤纏,正好他也回來了,我就壓他那兒得到了這個信兒。你瞅瞅咱眼望兒這個運氣,那是缺啥補啥,正缺瞌睡嘞就有人送個枕頭,這一手全是我操辦的,你清亮了吧?”

聽到這兒,嶽翠兒笑了,這次的笑她是發自內心的。她也很希望葛利高裏那個賣尻孫搞蛋,那貨要是在祥符待著,啥時候碰見啥時候都像吃了個蒼蠅,別說碰見,隻要想起就幹噦。每個星期天,她都要去地委大院裏的澡堂洗澡,都要壓那個專家樓跟兒經過,因為不想再碰見那個賣尻孫,她已經減少了去洗澡的次數。這下好了,葛利高裏這個貨一走,最起碼心裏幹淨了不少,日子也能正常過了。

在得到葛利高裏走了的消息那天晚上,兩口子一直處於緊張著的關係緩解了不少,許多天冇鑽一個被窩的倆人,又鑽進了一個被窩。在好一陣翻雲覆雨的折騰之後,光著脊梁的廖普生照常壓被窩裏坐起身來抽煙。他有兩個時間段是必須抽煙的,飯後一支煙和床上得勁罷一支煙,在這倆一支煙的時候,也是他腦子比較清醒的時候,尤其是床上得勁罷之後的這支煙,很多白天顧不著想的事兒,都會在這個時候去想。

帶著歡愉後的愜意,嘴裏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廖普生道:“一直想跟你商量個事兒,一直冇得上空兒。”

“啥事兒?”嶽翠兒皺著眉頭,用手扇著煙霧,問道。

“這小曼香一天天大了,馬上就該上小學了,我的意思是,從小要鍛煉孩子的自理能力,你看,能不能讓小曼香住校啊?”

“她恁小,有啥自理能力,住校能中?”聽廖普生冷不丁說起了自己的女兒,嶽翠兒頓感愕然,曼香由自己帶著,每天到店裏就讓華妞招呼著,也不礙著誰的事兒啊;再說,要上學,附近就有小學,也裹不著去住校吧。

“咋不中,地委小學住校的孩兒還少嗎?”

“你啥意思?是不是嫌棄她啊?”嶽翠兒坐起身,緊盯著廖普生問道。

廖普生一看這架勢,不得不趕緊說出實話,解釋道:“不是嫌棄她,咱不是還想要個孩兒嘛。”

廖普生想要個自己的孩兒,這事兒嶽翠兒當然心裏清亮,可她就不明白,兩人想再要個孩兒跟曼香住不住校有啥關係。

“我是為你著想,一旦咱再有個孩兒,多拖累人啊。”廖普生伸手撫摸著嶽翠兒的頭發,說道。

“我不怕拖累。”一想到讓小曼香去住校,自己不能在她身邊守著,嶽翠兒就覺得心中不忍。

見妻子如此固執,廖普生收回撫摸對方的手,正色道:“你不怕拖累我怕拖累,每天工作又忙又累,回到家想清閑清閑,倆孩兒鬧騰得慌。曼香去住校,你也能省去一份操勞,又不是啥壞事兒。”

嶽翠兒沉默片刻後,說:“那咱倆商量商量,咱能不能不再要孩兒了。”

廖普生把手裏的煙頭扔在了地上:“你想得怪美!你可一直跟我說,等曼香大一點,咱再要個孩兒,曼香小,我也一直招呼著不讓你懷上,眼望兒曼香馬上就要讀小學了,你又想變卦?我可告訴你,這事兒由不得你!”

“咱倆這不是商量著來嗎?”

“商量著來?我看你就是不想給我生個孩兒!我告訴你,這事兒冇商量,你給國民黨生了個孩兒,也得給共產黨生個孩兒!”共產黨的天下就得有共產黨的孩兒,廖普生把話說得理直氣壯。

“你的船在這兒彎著啊。”見廖普生把要孩兒這事兒扯到了國共兩黨,嶽翠兒忍不住想起了胡國傑,更加覺得小曼香命苦。

廖普生提高了嗓門:“別管船在哪兒彎著,我必須有我自己的孩兒!”

“我知,在你心裏,曼香從來就不是你的孩兒!”

祥符城有句老話說,要想找事兒,啥都是事兒。其實廖普生要平時將小曼香真的當自己女兒一樣看待,多一些溫情和父愛,嶽翠兒別說是再跟他生一個孩兒,就是生十個孩兒都願意,她最煩的就是這貨腦子一根筋,啥國民黨的孩兒共產黨的孩兒,孩兒就是孩兒,他連裝作是小曼香的親爹都不會裝。

“別冇窟窿嬎蛆啊!”

“你才冇窟窿嬎蛆!”

“我告訴你,這個孩兒我要定了!你不給我生,我就休了你!”

“這才是你的心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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