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峰山人

是我的摯友中繼天涯之後又一個英年早逝的人。

五峰山人和大少、天順同屬我的高中校友，比我高一兩屆。他高高的個子，卷曲的頭發，肉嘟嘟的臉上時常掛著友善的笑容。他是全校師生公認的大才子，寫字畫畫、吟詩作賦無一不精，奮筆疾書的身影時常出現在學校的黑板報前。

大約是第六個教師節的頭天晚上吧，我正在教室臨窗的位置溫習功課，猛聽得左手邊的窗玻璃被人輕輕敲擊了幾下，一抬頭，五峰山人那張熟悉的笑臉正貼在窗玻璃上衝我示意呢！原來，他正在製作慶祝教師節的黑板報，想請我即興創作一首小詩，豐富一下黑板報的內容。我受寵若驚，僅用了不到一節晚自習的時間便成功交出了詩稿。五峰山人連夜用他那娟秀的粉筆字將題為《獻禮教師節》的那首小詩一筆一畫地謄寫在了黑板報的“報眼”位置，並用花邊將其勾勒起來，文末還配上了精美的插圖，真是要多風光有多風光。這下，“路舒華”的詩名在整個高中校園不脛而走，我儼然成了師生們眼中才華橫溢的大作家。

高中畢業後，我和五峰山人各奔前程，十多年沒有再相見。聽說他經過一番刻苦努力最終考取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學，畢業後應聘到南方某上市公司任職監理，並在風光旖旎的西子湖畔組建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小家庭，稱得上是妻賢子孝，家和業興。

記不清是哪一天了，五峰山人在大少的陪伴下突然出現在了我的麵前。他和高中時的變化不大，一見麵依然是口無遮攔，談笑風生，單純得像個十七八歲的大小夥子。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五峰山人居然沒有沾染半點兒世俗氣，這讓我感到既訝異又欣慰。

五峰山人這次是專為外甥女而來的。他的外甥女小荷大學畢業後被招聘到一家電子公司工作，沒想到這家公司居然涉嫌非法傳銷，公司員工被公安機關輪番傳喚，鬧得惶惶不可終日。“一個女孩兒家，這才剛走上工作崗位，啥事都不懂，要是稀裏糊塗被送進了看守所，這輩子可算完啦！”小荷的事讓身為舅舅的五峰山人寢食難安，心急火燎地從工地上趕回來找我和大少商量對策。

在我和大少、東子等人的共同努力下，小荷的事總算出現了轉機，平安渡過了這一劫。為此，五峰山人一直心懷感激，不僅三番五次地專程趕到鄭州請我們哥幾個吃飯、喝酒，逢年過節還從南方寄來各種土特產，“聊表心意”。

五峰山人這次回河南則是為了給母親治病。五峰山人的母親已年逾古稀，由於重病在身，人瘦得跟麻稈兒似的，隻剩下最後一口氣了。姊妹們見母親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醫了，便開始悄悄為母親準備後事，但至純至孝的五峰山人卻不忍心就此和母親作別，他力排眾議，堅持將母親接來鄭州，在省會一家大醫院繼續治療。

後來大少告訴我，五峰山人的母親那時候已經奄奄一息，沒有任何醒轉的跡象了，但五峰山人的態度卻不容置疑：“隻要母親還有一口氣，我就要盡最大努力為她爭取，能多活一天是一天，能多活一小時是一小時！”也許五峰山人覺得，他平時去家太遠，工作又忙，一年也難得有那麼幾天陪在母親身邊。如今，到了母親需要兒子挺身而出的關鍵時刻，他怎麼忍心看著母親活活病死在家中呢？

從重症監護室到普通病房，再從普通病房到重症監護室，五峰山人的母親在醫院整整搶救了三個多月。這期間，五峰山人驅車奔忙於工地、家和醫院之間，難得有一刻消停。春節臨近，他為了讓其他兄弟姐妹能在家過個團圓年，獨自承擔起了在醫院照料病危母親的一應事務，連續幾天幾夜都沒有好好休息。大年初一的下午四點多鐘，他在起身為母親掖被褥時一頭栽倒在母親的床頭，再也沒有醒來。

等我接到大少的短信通知，匆忙趕到醫院時，五峰山人直挺挺地仰躺在病床上，心臟已經停止跳動多時了。氧氣罩還沒有從他的臉上摘下來，平素慣有的笑容永遠凝固在了那裏。與他相距不遠的另外一張病床上，躺著他昏迷不醒、渾身插滿各種導管的母親。母親的眼睛始終閉合著，對兒子的離世似乎毫無察覺。就在我背轉身去，偷偷以手拭淚的那一刻，五峰山人的手機提示音驟然響起：“該給媽媽喂藥啦……”

殯儀館內，五峰山人剛滿十四周歲的兒子手捧父親的遺像，一臉惶惑不安的樣子。年少的他尚不清楚死亡意味著什麼，更無從預知父親的離世對他未來生活的影響是多麼大。在他身後，並排走著他的母親、外公和外婆，他們邁著踉蹌的步伐，滿麵悲戚地走在通往火化間的水泥路上，嗚嗚咽咽的哭聲長一陣短一陣，在細雨飄落的冷空氣裏盤旋回蕩。

三天後，五峰山人的骨灰被妻兒抱回了南方的家，正月十五安葬在空曠、清幽的墓園裏。就在他下葬的同一時刻，他的母親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與世長辭，趕著與兒子陰間團聚去了。

春節本該是張燈結彩、萬家團圓的喜慶時刻，但今年的春節我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而且分明感受到了一絲清冷、幾分壓抑和無限悵惘。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源於你——我摯愛的親友五峰山人。就在去年大年初一的下午，你積勞成疾，一頭栽倒在你母親的病房裏，永遠辭別了我們，進而化作一縷青煙，長眠於去家千裏的莽莽山林之中。你原本是要葉落歸根的呀——你給自己起名為“五峰山人”，不就是想在老家五峰山為人生畫上圓滿的句號嗎？可命途多舛，世事無常，我們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雖然還不到五十歲，正值盛年，但你的枝葉卻過早地凋零了，凋零在白發親娘的病床前。也好，在你柔軟的內心深處，還有哪座山比母親更偉岸、更峻拔、更讓人依戀呢？有幸長眠在母親的“山”下，也算是圓了你今生最大的夢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