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哈邁達巴德和孟買分別住了四個月和兩個月之後,十七歲的泰戈爾和二哥前往英國。
海上的頭六天,泰戈爾嘗到了被大海折磨的滋味。他上船不久就病倒了。起不了床,艙房黑咕隆咚,小得可憐。為了不讓海水濺進來,窗戶全關死了。他像印度那些陽光下不準露麵孔、肢體不許讓和風吹拂的大家閨秀一樣,過了暗無天日的六晝夜。一連六天,沒有力氣抬一下腦袋。他毫無胃口,沒吃一口飯菜。
六天後,客輪即將抵達亞丁灣,大海平靜了一些。從床上爬起來,四肢仿佛是偷來的一件肥大衣服,極不熨帖。出了客艙,他蹣跚著走上甲板,斜倚船舷。在艙內悶了幾天,此時沐著海風,有一種死而複生的舒暢感覺。
泰戈爾對大海不像以前那樣尊重了。想象中的大海和他目睹的大海相去甚遠。站在岸邊覺得大海宏闊、壯麗,但到了海上,它似乎變樣了。感覺上的變化是有緣由的。他佇立於孟買的海灘遙望大海,藍天碧水在地平線交彙。他曾遐想穿透地平線的屏障,扯起地平線的帷幔,麵前便出現無邊無垠的碧水。地平線後麵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曾在他的想象中浮蕩;那時未想到地平線後麵還有地平線。行至大海中央,客輪仿佛不動了,穩定在地極圈內。地極圈如此窄小,嚴重限製了想象的飛翔。
四五天後,泰戈爾和二哥先後抵達意大利、巴黎,經英吉利海峽,到了英國。
初到的不適與努力
泰戈爾到英國後,住在波雷伊頓的二嫂家裏。天氣越來越冷。走到戶外一看,寒氣襲人,滿天皎潔的月光,大地覆蓋著白雪,與泰戈爾往常看到的世界迥然不同。他覺得這好像是夢境,又像是別的什麼,近處的景物退到了遠處,宛如一位潔白的修士,一動不動,身穿沉思之袍。走到戶外,他看到的一種令人驚詫的宏闊的美,此後再沒有見過。
侄兒侄女聽到泰戈爾講英語的古怪聲調,覺得可樂。英語單詞“Warm”(溫暖)中的字母“a”,讀起來像“o”,而英語單詞“Worm”(蟲)中的“o”,讀起來像“a”,這絕對不是輕易能掌握的,可泰戈爾不知道怎樣對孩子們說清楚,隻能怨自己時乖命蹇,隻能讓他們嘿嘿的笑聲在他頭上飄過去。其實,他們應該嘲笑很難掌握的英語發音規則。
為實現長輩的心願,成為一名出色律師,回國有一份體麵工作,他進入一所公立學校。這所學校的校風很好。英國學生對他非常友好,常常把橘子、蘋果等水果塞進他的口袋,轉身跑開。他在這所學校裏學習的時間不長。二哥的朋友塔羅格納脫·帕裏德先生當時恰好在英國。他認為,泰戈爾老和兄嫂住在一起是長不大的。他說服了二哥,把泰戈爾帶到倫敦,先讓他一個人住在一所公寓裏。公寓與裏津德公園隔街相對。
屋裏沒有像樣的家具。擺著的一架手風琴大概是天神恩寵的象征。下午天很快就暗了,他全神貫注地彈琴唱歌。偶爾有幾個印度同胞來看望他,以前他與他們隻見過一兩麵,但當他們起身告辭走出大門時,他真想挽留他們,拉他們到房間裏再坐一會兒。
天氣奇冷,天空灰蒙蒙的,白晝像死人的眼珠暗淡無光。泰戈爾不熟悉附近的街道,沒有一個熟人,獨自默默地坐在屋裏望著窗外消度時光。裏津德公園裏的樹木落盡了葉子,直挺挺地矗立著,仰望著天際,彎曲瘦弱的枝條掛著雪花。泰戈爾朝那兒一望,就感到一股寒氣滲進骨頭。在他看來,倫敦的冬季特別冷。
住在公寓裏的那段時間,一個英國人每天來教他拉丁文。此人瘦骨嶙峋,身穿的衣服破舊,如同冬天赤裸的樹木,他也躲不過寒風襲擊。猜不準他有多大年紀,不過看一眼就明白,他比實際年齡老得多。每天教書的時候,他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語進行講解,一臉不安的神情。大多數日子,他心情鬱悶、沒精打采,仿佛再也扛不動肩上的重任。有時講解莫名其妙地卡殼,兩隻眼望著空中,似乎無力將他的神思重新拉到初級拉丁文語法中來。看著這位被精神負擔和寫作的重任壓得佝僂的、餓得形容枯槁的老師,泰戈爾心裏充滿憐憫,盡管心裏明白,跟他學習拉丁文不會有長進,但總不忍心開口說“你別再來了”。
泰戈爾住在公寓裏的時日,是在效率不高地學習拉丁文中度過的。同這位老師告別、按照規定付給他酬金的時候,他囁嚅著說:“我浪費了你的時間,沒有教給你什麼知識,我不能收你的錢。”泰戈爾費了不少口舌,才說服他收下酬金。
留學期間,泰戈爾興致勃勃地參加各種社交活動。
有一天,泰戈爾出席穆大夫舉行的晚宴。宴會畢,一位精通聲樂的中年婦女彈了一支曲子。女主人熱情地請他唱歌,他知道英國人並不特別愛聽印度歌曲,但盛情難卻,勉為其難地唱了首歌。唱完歌他聽到,女賓中響起一陣虛偽的笑聲。有的女賓機靈地把笑聲轉化為咳嗽;有的假裝拾落在地上的東西,彎下腰隱藏笑聲;有的無計可施,把臉藏在夥伴的背後,比較鎮靜地,互使怪異的眼神。那位中年婦女的臉上,漾著一絲輕蔑的微笑。泰戈爾滿臉通紅,全身的熱血變成冰水。之後,客廳裏有人對他大加讚揚,但領教了女賓們的笑聲之後,他沒有把讚揚聲收進耳朵。
有一次他去參加舞會,走進客廳。煤氣燈光下,客廳十分明亮,上百位美女的豐姿之光使煤氣燈光黯然失色,這兒正歡度“容貌”節。一進客廳,不禁覺得眼花繚亂。客廳的一側,樂師們在彈鋼琴、拉手提琴、吹笛子。四周牆邊,擺著椅子。牆上的幾麵鏡子反射出耀眼的煤氣燈光和迷人的美姿。舞廳的木地板不鋪地毯,打上蠟,在上麵行走不小心會摔倒。地板越滑,越適合跳舞。因為在光滑的地板上行動自如,腳不費勁兒,輕飄飄地滑過來滑過去。
泰戈爾不善於與生人交往。有的舞種,他跳得非常熟練,也不願和陌生人一起跳。他內心不喜歡邀請別人跳舞的方式。當然,與經常交談的人跳舞,心情是愉快的。如同玩紙牌那樣,誰與水平極差的人合作,免不了對搭檔發火,舞場上的女人,也常常對舞技蹩腳的舞伴流露出厭煩情緒。泰戈爾擔心,他的舞伴說不定在跳舞的時候暗暗詛咒他應盡早歸天,舞跳完了,才鬆了口氣,舞伴似乎也卸下了肩上的重擔。
由帕裏德先生安排,泰戈爾進入倫敦大學文學院學習,在那兒第一次見到帕裏德先生的兒子洛肯。洛肯比他小四歲,但小小年紀,英語說得已相當流利。泰戈爾在《人生回憶》中寫道:“若說我倆在圖書館裏一刻不停地說笑,那是誇大之詞。我們也討論文學、評論文學作品,我從不覺得我的少年朋友是個稚童。雖然他讀的孟加拉書比我少很多,可他的理解力輕而易舉地彌補了這方麵的欠缺。”
教泰戈爾英語文學的是亨利·莫爾利教授。他的教學方法成功地帶領泰戈爾跨入英語文學之門。泰戈爾在他的指導下,明白了文學不是語言教學的工具,文學趣味主要得用心去體味。泰戈爾後來多次極為感激地提起他的名字。可惜泰戈爾在倫敦大學學習的時間沒超過三個月。
強烈的民族自尊心
身居異國、具有強烈民族自尊心的青年泰戈爾,痛心地發現個別旅英孟加拉人的民族劣根性。他們缺乏應有的人格尊嚴,在英國人麵前唯唯諾諾、低聲下氣。發生爭執時,小心翼翼地選擇最軟的詞語駁斥對方,講了不同意見,急忙表示十二萬分的遺憾,請對方給予十二萬分的諒解。可在同胞麵前,這種人完全是另一副麵目。一個旅居英國三年的孟加拉人,對在英國僅住了一年的孟加拉人,態度十分傲慢。對與之爭論的同類的觀點,他不時嗤之以鼻:“荒謬絕倫!”或者當麵譏笑:“你這個傻瓜!”
有一天,泰戈爾和朋友談論印度的祭祀,父母故世,一家人吃素,不化妝,等等。一個旅英年輕人認為這是陋習。
“為什麼是陋習?”泰戈爾吃驚地反問。
那個年輕人表示,親戚亡故,如果英國人吃素,印度人不吃素,他就加倍憎恨不吃素的印度人,並認為正因為印度人不吃素,印度才如此衰落。
一位定居英國的孟加拉紳士抱怨:“印度的女孩兒不會彈鋼琴,不能像英國姑娘那樣落落大方地接待客人、幾天後登門回訪。”
如此這般,他們曆數一件件小事,拿印度和英國作比較。
餐桌上一般手持刀叉朝下切食物,可那些旅英孟加拉人專注地研究朝下切食物的原因是什麼,哪種外套的款式時髦,現代貴族穿肥褲還是窄褲,跳華爾茲舞還是波爾卡舞、瑪祖卡舞,吃了魚再吃肉還是吃了肉再吃魚?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他們竟然反複琢磨符合不符合人家的習慣,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泰戈爾心裏想,這種鍥而不舍的精神,英國人聽了恐怕也要自歎弗如。其實,用刀切魚吃,英國人見了不會驚訝,他曉得你是外國人,但旅英孟加拉人在場,少不得讓你嘗嘗諷刺的滋味。
泰戈爾注意到一樁怪事:某些旅英孟加拉人在洋人麵前抨擊同胞和本國風土人情,措辭之激烈,遠遠超過從小在印度長大的英國人的咒罵。
泰戈爾見到一個旅英孟加拉青年,隨心所欲地胡謅瞎編,開心地嘲笑印度的怪人怪事。他說印度有個名叫帕維賈爾吉的團體,由吟唱毗濕奴頌歌的歌手組成,還詳細地介紹他們的巡回演出。他甚至呆拙地模仿印度土著舞女跳的不登大雅之堂的舞蹈,逗得英國人一麵欣賞一麵捧腹大笑,他便更加得意。他由衷地希望誰也不把他當印度人看待。
泰戈爾在寫給親人的信中,對這些人崇洋媚外、無聊地模仿英國陋習的拙劣行為進行辛辣的諷刺。對某些英國人的傲慢、偏見和無知,也作了無情抨擊。
異國的深厚友誼
後來,他搬到名叫斯格特的一位德高望重的醫生家裏。
一天,他拎著箱子走進他的家門。家中隻有這位銀髯皓首的醫生、家庭主婦和他們的大女兒。兩個小女兒聽說一位印度客人要住在她們家裏,嚇得要命,逃到親戚家去了。直到她們獲悉,他並未為她們的家庭帶來嚴重危險,心上的一塊石頭才落地,重新回到家裏。
斯格特,他的夫人,他們的四個女兒、兩個兒子、三個仆人,泰戈爾,以及名叫戴維的一隻狗,組成一個特殊家庭。斯格特是醫生,須發幾乎全白了,但體格健壯,精神矍鑠。他性格溫善,和藹可親。斯格特太太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泰戈爾。天冷他不穿厚衣服,少不得受她的嗔怪。一日三餐,她覺得他吃少了,就非要他吃到她認為肚子已填滿為止。英國人懼怕洗澡,哪天他偶爾咳嗽兩聲,她馬上命令他停止洗澡,叮囑他服十幾種藥。臨睡前,吩咐仆人端來熱水,看著他洗了腳才放心離去。
泰戈爾和斯格特的孩子們關係融洽。他們叫他“阿泰爾叔叔”。小女兒埃塞爾希望泰戈爾是她一個人的阿泰爾叔叔。她哥哥湯姆提出當泰戈爾侄兒的要求,她非常惱火。湯姆故意逗她生氣,大叫一聲“阿泰爾叔叔”,她立刻緊緊地摟著泰戈爾的脖子,噘著小嘴,嗚嗚哭泣。
純樸的湯姆一刻也閑不住。他長得胖乎乎的,頭特別大,常常一本正經地提些古怪的問題。
“喂,阿泰爾叔叔,耗子成天幹什麼?”有一天他問泰戈爾。
叔叔回答:“它們偷吃廚房的食物。”
湯姆皺著眉頭想了想:“偷吃?嗯,為什麼偷吃?”
“它們餓了。”
這答案引起湯姆的反感。湯姆受到的教育是,不問一聲拿人家的東西,屬於不道德的行為。
埃塞爾不順心哭鼻子,湯姆總是好言勸慰:“哦,可憐的埃塞爾,別哭了,可憐的埃塞爾!”
埃塞爾覺得自己是貴婦人,有一回坐在椅子上板著臉,怒斥湯姆:“別來打攪我!”
湯姆不小心摔痛了直掉眼淚。泰戈爾逗他:“嘿,男子漢哭什麼!”這時埃塞爾快步跑到泰戈爾身邊,神氣活現地說:“阿泰爾叔叔,我小時候在廚房裏摔倒了,可我沒哭。”
泰戈爾在心裏驚叫一聲:“我的天,她小時候!”
不長的時間內,泰戈爾與斯格特一家人結下了深厚友誼。二小姐有一天實話相告:她們起初聽說一位印度紳士要住在她們家,心裏怕極了。她和小妹妹躲到親戚家裏,一個星期不敢回來。後來得到確切消息,這個印度人沒有文身,兩片嘴唇沒有縫合掛上首飾,這才放心地回家,但頭兩天同泰戈爾說話,仍不敢正麵看他,大概是怕見到奇特的模具裏澆鑄成的麵孔吧。
在斯格特家裏,一晃幾個月過去了。二哥歸國的日期漸漸臨近。父親特意給泰戈爾寫信,要泰戈爾務必跟二哥一道回國,泰戈爾讀著信,欣喜若狂。
離別之際,傷感的斯格特太太握著泰戈爾的雙手,流著淚說:“既然你這麼快就要走,你為什麼到我們家來呢?”
“我會回來看您的。”泰戈爾安慰她。
《旅歐書劄》出版
泰戈爾在《婆羅蒂》上發表的係列書信,在不同圈層引起不同的反響。他對旅英孟加拉人的詳細描述,從英國歸來的年輕人當然是不愛讀的,而書信中介紹歐洲婦女爭取自由、用大量筆墨譴責英國社會陋習的內容,則激發了他與國內長輩的矛盾。
作為《婆羅蒂》的主編,他的大哥迪欽德拉納特對在英國的小弟的這些觀點很不以為然,在書信的注解中寫了很長的評議。之後數月,大哥與小弟之間爭論不斷,他們一個是保守派哲學家,另一個是新派詩人。
他在《婆羅蒂》上發表的係列信件,可能是父親要他回國的主要原因。顯然,長輩們對他的某些“恣意妄為”感到不滿。索頓德拉納特的假期還有幾個月,但他提前結束休假,帶著妻兒和小弟於1880年2月回國。
旅居英國的一年半是泰戈爾人生的一個特殊階段。他是在少年向青年過渡的關鍵時刻去英國的。他出國時像少年,歸國時像青年。他在英國獲得學習歐洲音樂的大量機會,饒有興致地參加舞會、宴會、郊遊等活動。與女性交談、交往,漸漸克服了拘謹心理。他洪亮、優美的嗓音引來許多人的羨慕目光。
從英國返回印度大約一年半之後,在《婆羅蒂》上刊登的他的書信,以《旅歐書劄》為名正式出版。這是他用白話文寫成的第一本書。
在《旅歐書劄》中,找不到斯格特的兩個女兒喜歡泰戈爾的蛛絲馬跡,泰戈爾也從未明確表示他是否喜歡她們,不過詩作《兩天》中並非不曾泄露他的心跡。“冬天來了,下起了大雪。枯枝上沒有樹葉、果實”等詩行中描繪的,不是孟買或孟加拉,而是英國冬天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