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應該寫寫了。姥婆是母親的奶奶,我們叫姥婆。姥婆離開我們已經四十多年了,但每每想起,我總覺得她還活著,還在那個我非常熟悉的院子裏走動,既一刻不停地忙碌著,但又從不慌張。她無論做什麼都那麼自然,有條理。她知道一切事物本來的樣子,或應該是什麼樣子。她做飯,掃院子,照看小孩,紡線,等等,隻要她能做的,她都默默地去做,從不假手於人。姥婆是個熱心腸,周圍鄰居無論誰家有事,她都樂意幫忙。人們下地幹活,無人照看小孩,領到姥婆這兒,交代一聲,就萬事大吉了。大人一百個放心,小孩則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往往父母來接時也不想走。
我到姥婆家去,總像過節一樣開心。姥婆最疼我了。有一次我去姥婆家,姥婆正要被一個親戚接去住幾天。姥婆看到我,拉住我的手,流著淚說:“娃子剛來,我咋能走呢?”那邊盛情難卻,加上眾人勸說,姥婆還是去了。姥婆一步一回頭的情景,深深地印在我腦海裏。人們和我開玩笑,說:“姥婆走了,你身上癢了咋辦?”我生氣地說:“我自己抓。”這件事常被人們說道,最後總是這樣結尾,“看來雁(這是我原來的名字)也會自己抓癢”。
另一件事也常被人們拿來說道。一天,我和姥婆在房間裏說話,我說:“姥婆,接住紅薯了,接您到我們家去,紅薯軟和,您能咬動。”隔牆有耳,二妗母聽到了,說:“雁啊,紅薯你姥婆能咬動,那白饃能不能咬動?”那時候白饃屬於被遺忘的食物,因為一年到頭難得吃上一次,紅薯則是我最熱愛的食物,甜,軟,美味,看著欣喜,吃著開心。許多人因吃多了紅薯而“醴心”(胃泛酸水),對紅薯是又愛又恨。我從未有過這種現象,幾十年如一日地熱愛紅薯。
我在姥婆家記憶最深的一件事是“叫魂兒”。那時,我三四歲吧,記不得出了什麼事,我的魂兒脫離身體,上到房坡上。魂兒輕飄飄的,像一縷煙,隨時都會遠去。魂兒蹲在房頂上,看著那個熟悉的院子,看著自己的肉身——那個沒有感覺的軀殼,準備告別,遠行。我(這時我的主體就是魂兒)也不知道我要去哪裏,隻知道要去遠方,東南方向,向上,也許進入藍天,進入虛無吧。我看到姥婆在“叫魂兒”,她好像看到我蹲在房坡上,衝著我叫:“雁,回來嘍,雁,回來嘍——”多麼熟悉的聲音,多麼熱切的呼喚,多麼期盼的目光!你怎麼還能忍心執意遠去?!那聲音就像一雙溫暖的手臂,將我從房坡上接下來,放入軀殼之中。從此以後,我的魂兒再沒離開過軀殼。盡管那時我很小,但記憶深刻。我能看到我的軀殼躺在堂屋門口,我的魂兒像猴子一樣敏捷,跳躍到房坡上,從房坡上觀看著院子。院子裏,外公、舅舅、妗母等一幹人,慌亂,著急,憂心忡忡。姥婆在院裏“叫魂兒”……這一切清晰得如一幅畫,一幅夏加爾風格的畫:自然,神秘,超現實,又極其親切。
姥婆是1982年去世的,享年九十。她從來都是為別人考慮多,為自己考慮少。吃苦在前,享樂在後。以至於犯病那天,沒吃上飽飯。中午,飯做好了,來了客人,姥婆隻吃很少一點,就說自己吃飽了,不再吃了。她是怕客人吃不好。下午,姥婆摔了一跤,隨即陷入昏迷,幾天後就去世了。
姥婆的葬禮全村人都來參加了。生產隊為姥婆請了一盤響器,這是空前絕後的。公家出錢,隊長怕人們提意見,說,你們都摸著心口窩想想,你們誰沒得過姥婆的好。當然,沒有一個人有意見。一個普通的農村老人,沒有做過轟轟烈烈的事,卻獲得了那麼多人的愛戴,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世事滄桑,我見過不少成就卓著的人,見過不少事業輝煌的人,見過不少名聲顯赫的人,見過不少位高權重的人,但很少有人能像姥婆那樣在我心中占據如此崇高的地位。
我多次夢到姥婆。借由夢的橋梁,我一次次回到過去,和姥婆待在一起,躺在姥婆的懷抱裏,嗅著姥婆身上溫暖的氣息,聽姥婆講故事。最幸福的時光莫過如此。在我心中,姥婆從來都沒有離開,她還在那個院子裏走動,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