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的不是新房子,不是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漂亮房子,而是一座,一座搖搖欲墜的房子。麵北,土坯牆,灰屋瓦。下雨時,空中仿佛有無數敵人在放箭,叮叮當當,一會兒工夫,屋頂就千瘡百孔了,雨水乘虛而入,驚心動魄。刮風時,屋裏像是擠進一大群不安分的馬,左衝右突,快要把房子脹破。冬天,冷得像冰窖,一縷陽光也照不進來。夏天,蚊子成堆。沒有蚊帳。土辦法,用麥糠熏蚊子。濃煙嗆得人眼淚長流,蚊子逃之夭夭,可是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夜。人能待下去時,蚊子也卷土重來,哎喲,那就受著吧。跳蚤成群,跳來跳去,像開運動會似的,一個個鼓足幹勁,力爭好成績。它們那麼小,那麼靈活,根本拿它們沒辦法。還有臭蟲,埋伏在牆縫或床縫,或者天知道什麼地方,夜深人靜時無聲無息地出動,向我們可憐的肉體發起攻擊,防不勝防。盡管如此,我仍然非常想念這座房子。哦,盛滿童年記憶的房子,魂牽夢縈的房子!
說搖搖欲墜,一點也不誇張,確實如此。山牆不是垂直的,傾斜度甚至超過比薩斜塔。一半牆皮被風雨侵蝕、剝落,筋骨外露,看上去慘不忍睹。父親對重要的部位進行了加固,用棍子支撐著。單看采取的措施,就知道其危險程度。它能挺過一場場狂風暴雨,真是奇跡。有一個梁斷了,加一個柱子頂著,這個還算結實。中學時學習了力學,但我對房屋的受力結構一點也弄不懂。它屹立不倒,有道理嗎?沒道理。我想,也許它是靠意誌支撐著。我總是提心吊膽,怕它哪一天轟然倒塌。最危險的山牆,我們要離遠點,尤其是大雨天。盡管如此,我仍然非常想念這座房子。哦,充滿童年記憶的房子,魂牽夢縈的房子!
房屋很暗,前麵有兩個木柵窗子,每個有2尺×4尺那麼大,一個對著廚房的山牆,一個對著牛屋的山牆,夏天能進入一點光線,冬天窗子糊上紙,基本進不了光線。東西兩間屋頂各有一塊亮瓦,這是光線的主要來源。一根明亮的光柱,塵埃在光柱中飛舞。白天要在東西兩個房間看書,必須就著亮瓦的光。否則,會很吃力。房間不大,兩張床加一個櫃子,占去四分之三的空間,剩下的隻夠轉身用。床下多放雜物。櫃子頂上也放雜物。能用的空間都用上了。床一點也不舒適,竹笆、草薦、席、被。沒有褥子,也沒有床單。就這樣,一張床要擠兩三個人。當心,別掉下去。由於東山牆最有倒塌的危險,全家都挪到西屋來住,六七口人,擁擠程度可想而知。盡管如此,我仍然非常想念這座房子。哦,充滿童年記憶的房子,魂牽夢縈的房子!
這樣一座房子,裝下多少歲月,裝下多少夢想,裝下多少歡樂和愁苦,是誰也說不清的。那時奶奶還活著,慈祥溫和,溺愛我們。父母撐起一片天,我們姊妹四個是天下最無憂的孩子。玩,我們胡天胡地地玩,有用不完的精力。我們在昏暗的屋子裏也憧憬未來,希望未來能吃飽肚子,能穿得暖和。別的,還有什麼?能夠上街喝碗胡辣湯,能夠有小人書看,或者還要買雙解放鞋,噢,足夠了,足夠了。貧窮限製想象力。我們的世界:東邊能看到一座山,土崮山,更遠的地方是日頭的老家,因為日頭從那裏升上天空;西邊是靈山,靈山後麵也是日頭的家,日頭每天要到山後睡覺;一條河——七裏河——由北向南流淌,河的源頭在哪兒,又流向哪裏,不得而知。房子其貌不揚,我當它是世界的中心。想來可笑,哈哈!盡管如此,我仍然非常想念這座房子。哦,充滿童年記憶的房子,魂牽夢縈的房子!
我記得父親在屋後的牆上寫有四句詩:
此夢不強,寫在南牆。
太陽一照,化為吉祥。
我永遠不可能知道父親做了一個什麼樣的夢。那一定是個可怕的夢,以至於父親要在南牆上寫下這幾句話。太陽是最偉大的巫師,降妖除魔,無所不能。驅除夢魘,不在話下。用這種方法,太陽照進夢中,如威力廣大無邊的天神,大喝一聲:妖魔鬼怪退下!於是,噩夢醒來,太陽照常升起。語言,如同咒語,必須敬畏。父親用語言把噩夢——這個妖怪——鎖在南牆上,讓它受太陽的炙烤,無窮無盡地遭受酷刑折磨。如果牆皮不脫落,它便逃脫不了可怕的命運。語言好神奇啊,父親隻需寫下十六個字,便降伏了妖怪。可是降伏現實的困難卻不容易。生活艱苦,我們已經習慣,不可怕,可怕的是過年關。年關,一個“關”字,說盡了過年的不易。發明這個詞的人一定深有體會吧。有幾年,每到臘月二十前後,家裏開始出現要賬的人,一撥兒又一撥兒。天天如此。正好我也放寒假,在家。生起一盆火,倒上熱茶,遞上煙。父親陪他們烤火,抽煙,聊天,談論收成,感歎世事艱難,然後給他們一筆錢,打發他們回家。到除夕那一天,我們會早早貼對聯,據說對聯一貼,就是過年,不興再要賬了。噢,這一關,總算要過去了。過年關!房子啊,如果你能說話,你大概也會感歎,年關好難過啊。最難的一次,馬上就要過年了,家裏沒錢買肉,如果不是鄰居送我們一塊肉,我們就要過一個素年了。房子記得這一切。盡管如此,我仍然非常想念這座房子。哦,充滿童年記憶的房子,魂牽夢縈的房子!
我感到奇怪的是,年關那麼難,過年之後,春天就來了,一切困難煙消雲散。過年後,就該開學了。四個學生都要學費。父親像變戲法似的,給我們變出學費,讓我們毫不為難地去學校。錢哪兒來的,借的,還是年前就備下的?我們不得而知。就連最難的、差點沒肉吃的那一年,也沒因生活困難而耽誤我們上學。上學,在我們家是天大的事。父親對我們寄予厚望。高中錄取通知書下來,父親沒對我說別的,隻對我說了一句話:不到北大非好漢。這句話分量很重。我刻到屋後的桐樹上,以為鞭策。高考那一年年關,寫對聯時,父親給我說了一個上聯:中狀元靠上天保佑。這……也太那個了吧,可是父親既然說了,那就寫下吧。下聯,我來對吧。什麼上天保佑,我是無神論者,於是我將下聯寫為:學知識憑自己努力。要努力,這才是關鍵。父親一笑,說:好!據說父親為我考學的事天不明就上靈山許了願。靈山,靈山,就是靈。我果真考了全縣第一名,報誌願時,父親說就報北大。好吧,報北大。可是我們縣恢複高考以來,已經八年了,文科還沒有人考上過北大。可想而知,這有多冒險。謝天謝地,我被北大錄取了。真是上天保佑啊。父親真了不起,豪情萬丈,完全按自己意願塑造了我。可是,學費沒著落。父親東挪西借,為我湊了二百八十塊錢。借了多少家,央求了多少人,我不得而知。父親說,你不用管這些。父親一直說,就是賣房子賣地,也要供你們上學。我想,土地不允許買賣,這所房子,搖搖欲墜,又能賣幾個錢呢。我知道父親說的意思是:不惜一切代價!房子裝著生活的艱難與苦澀。盡管如此,我仍然非常想念這座房子。哦,充滿童年記憶的房子,魂牽夢縈的房子!
房子老了,衰朽了,骨頭脆弱,難以支撐日漸幹癟的軀體。風雨從外部打擊它,蠹蟲從內部瓦解它。它掙紮著生存,給我們庇護。有一天,它說,都走吧,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它怕我們成為它的陪葬品。它的呼吸不再均勻。呼出的氣息,有死亡的味道。我們全部搬進城裏後,房子像完成了使命似的,歎息一聲,坍塌了。它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塵歸塵,土歸土。醜陋的廢墟,對著青天。再見到時,這裏一片“空無”。像一位高僧臨終時所畫下的圓圈。零。無。或者圓滿。房子走了。它遁入地下。我再也見不到它了。春天,這兒會長出青草和野花。也長出寂寞。盡管如此,我仍然非常想念這座房子。哦,充滿童年記憶的房子,魂牽夢縈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