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畫應該是人類在大地上最早留下的生命之光,用石器打獵采集,生存之餘,有閑情逸致在岩石上刻下捕殺過追逐過的野獸,其中的佼佼者就被永久地刻在石頭上了,人還刻自己,留下自己最美妙的瞬間。陰山岩畫、賀蘭山岩畫、阿爾泰山岩畫一直到天山岩畫,從伊犁河穀到康家石門子的生殖崇拜,石器從工具變成藝術;到甘肅青海就是陶器,到陝西就是青銅器。夏商周就開始了,從《山海經》《穆天子傳》那個時代,西域就跟中原連在一起,張騫通西域有先秦那個大時代做背景,中國人的視野打開了,想象力是需要空間的。絲綢之路不僅僅是商業的、軍事的、政治的,也是一種文化的交流。
天山腳下最繁華的莫過於吐魯番與龜茲(庫車)了。龜茲成為佛教傳入中原的樞紐,許多印度高僧從龜茲入東土,更多中原高僧從這裏去西天取經,玄奘最有代表性。也是隋唐那個大時代,維吾爾人的祖先從蒙古高原分三路西遷,進入塔裏木盆地,結束了草原遊牧生活,定居綠洲,開始了農業、手工業、園藝業。遊牧時代的史詩是《烏古斯傳》,定居西域大漠後,維吾爾人創造了輝煌的《突厥語大詞典》《福樂智慧》和十二木卡姆。今天那個喜馬拉雅山南坡的國家不丹提出的幸福指數就是十二世紀時哈斯·哈吉甫的觀點,福樂智慧就是追求幸福的智慧。十二木卡姆又分喀什木卡姆、庫車木卡姆、吐魯番木卡姆、哈密木卡姆、伊犁木卡姆。木卡姆中有秦腔的曲調,所謂盛唐之音不僅僅指唐詩還有樂曲,其中西域大曲就是唐樂舞之一。邊塞詩構成唐詩最激動人心的一部分。盛唐之音中的最強音李白就出生在西天山腳下楚河附近的碎葉城。李白在西天山度過了金色童年,膽子大得驚人,酒量更大,“太白遺風”成為酒家招牌,太白通胡語,醉酒寫蠻書,其作品中反複詠唱的月亮、美酒與女人也是古代中亞各民族詩人們的永恒主題。“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也隻有天縱之才的李白才能寫出這麼美妙的詩篇。
亞曆山大大帝東征帶來的希臘文明,帕米爾高原南邊的印度文明,西亞的基督教文明,伊斯蘭文明,秦漢就入西域的中原文明相彙於西域瀚海,天山成為大地最有詩意的地方即天賦神境。中國少數民族三大史詩中的《江格爾》《瑪納斯》都誕於天山。柯爾克孜人幾經周折定居南天山,與吉爾吉斯斯坦相鄰。吉爾吉斯人即中國的柯爾克孜人,據說是漢朝將軍李陵的後代,《山國女王庫爾曼江和她的時代》有介紹。柯爾克孜族民間藝人瑪瑪依能演唱二十萬行史詩,被譽為當代荷馬。《瑪納斯》高亢悲壯,父子幾代血染沙場,近於中原戲文中的楊家將,也隻有秦腔接近這種曲調。
傳唱《江格爾》的衛拉特蒙古人分布在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與北疆的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及烏蘇縣(現烏蘇市)。從大興安嶺到阿爾泰山到天山被學者們稱為中國北方草原民族英雄史詩帶,其共同特點就是有開始沒結尾,在不斷地與時俱進與民族共存亡。民歌也是一脈相承,從陝北的信天遊到甘、青、寧的花兒到天山草原民歌,我們還能體驗到《詩經》的神韻,聞一多說的我們民族歌唱的年代並沒有消失。伊犁最早屬古烏孫國,細君公主、解憂公主的遠嫁之地,察合台修通了果子溝通道,伊犁的阿力麻裏成為汗國的國都;我曾寫過《阿力麻裏》。丘處機過果子溝去給成吉思汗講道,天之上還有更高的天道。然後是林則徐、洪亮吉的伊犁之行。那時的伊犁很繁華,有“小北京”之稱。大清帝國衰落前伊犁將軍統領天山南北以至巴爾喀什湖一帶,包括天山的全部與整個帕米爾高原,一個叫徐鬆的官員被貶伊犁,鴉片戰爭前徐鬆跑遍整個西域,寫下了不朽的巨著《西域水道記》,趕在神州陸沉之前,趕在西方列強包括日本的一大批探險家到西域探寶之前,詳盡地記錄了西域的山山水水。我在大學時讀那些讓人欽佩又讓人憤憤不平的探險家的著作,便萌發了西上天山的念頭。大學畢業留校,一個農家子弟相當好的結局,我還是放棄了,一年後我帶著求學時購買的上千冊書(其中包括《亞洲腹地旅行記》和《古蘭經》),悄然離開故鄉關中踏上了西去的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