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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琪很快發現,秦淮所謂的隻想與她相依為命,很可能隻是說說。

他重新開始尋找那個曾經尋而不得的妹妹。

在他爸被舉報後,秦淮聯係過王女士——他在電話裏稱那位比他大不過十歲的人為王阿姨——表達了認領妹妹的願望。王阿姨很警惕,懷疑他是意圖報複,要設圈套綁架她女兒,警告他離她女兒遠一點,否則就報警抓他。秦淮反複解釋,終於讓王阿姨相信他沒有惡意,不過王阿姨叫他死心,她不會讓女兒跟秦家有任何聯係,等風波過後,就把女兒的姓改成她的王。她要求秦淮從此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秦淮很難過,也隻能表示尊重,不再執意去認妹妹。

然而現在,他忽然又啟動了這個放棄已久的計劃。他的理由是,妹妹是他在這世上僅存的親人,他必須把她認回來。這理由很偉大,單琪無從反對,隻是心生悲涼:原來在秦淮心裏,她還不是他的親人。她勸自己不要多心,秦淮可能是忘了定語,他妹妹是他僅存的“有血緣的”親人,自己當然也是他親人,隻是沒血緣而已。等他們有了孩子,血緣相結,世世代代傳下去,兩人就再也分不開了。她想要個孩子。她不介意先懷孕再結婚,甚至先生下來再結都無妨。然而每次談到這個話題,秦淮都很猶豫。他有他的理由,房子、教育、醫療、才藝培優,等等,都需要錢,他們明顯沒準備好。一談到現實,總令人氣餒,美好理想就如陽光下的肥皂泡,飄在空中看著就好了,不要碰,一碰就會碎。

單琪急切想懷孕,還有一個目的。秦淮在歡好時的暴力成了常態。早先她以為他這麼做是在懲罰她,一次完事後,他抱著她,問她感覺怎樣,她笑笑說,隻要他開心就好。後來每次完事,他都這樣問,神情之間還充滿期待,她才發現不對,他很可能是喜歡上了這種性愛,並且以為她也樂在其中。她如實相告,她不喜歡這種方式,覺得不被尊重。秦淮有些錯愕,似乎感到很意外,沉默了片刻,向她道歉,保證不會再傷害她。此後他就不再碰她,每晚和衣而臥,不說話,也不睡覺,隻是望著天花板沉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沉默令人恐懼,譬如寂靜的黑夜,不知道隱藏了什麼不好的東西,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出現。單琪日夜忐忑,被他以“尊重”之名施加的冷暴力弄得精疲力竭。假如懷孕了,他們就有理由不再同房,等到孩子生下來,天天抱著孩子睡,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分床而居。她認為這是個體麵的台階,可以讓兩人擺脫這種尷尬而危險的狀態。直到有一天,兩個人睡前閑聊,說到不知流落何方的妹妹。

妹妹才四五歲,還很小。她媽肯定要嫁人的,後爹如後媽,日子會很苦。秦淮閑閑說:要不,咱們也別生了,把她領過來,好好撫養大。

屋子裏的燈已熄滅,黑暗掩藏起單琪滿臉的絕望。你看著辦好了。她說。

要找妹妹已很困難。王女士早不在龍子湖住,搬去哪裏無從知曉。當年舉報信裏附的手機號也已廢用,身份證也是在龍子湖買房入戶時辦的,此時已沒有線索價值。他茫無目標地找了許多日,一無所獲。他想起他媽的閨蜜趙阿姨。趙阿姨是公安係統的,也許可以幫忙。趙阿姨已辦了內退,但很熱心,托單位裏的熟人查找王女士信息,發現她已於春節後隻身去澳洲,至今未回,至於女兒,戶籍顯示落在了她老家父母的戶口上。他們判斷,小丫頭很可能在老家,由外公外婆帶著。

回到租屋,秦淮難掩興奮。他決定翌日一早就出發,按地址趕赴一千公裏外那個小鎮。單琪肚子疼,歪在床上看他收拾東西,不表態支持,也未潑冷水。次晨秦淮出發,單琪肚子仍在疼,臥床未動。秦淮看她一眼,也未說話,背起雙肩包走了。他帶了許多兒童食品。滿懷希望趕到那座位於兩條山脈之間狹小平原上的鎮子,卻隻找到一幢破舊的二層預製板樓房。從樓院生鏽的老式鐵鎖,可知此宅空置已久,並無人住,詢問鄰居,都說老兩口早被女兒接到大城市享福,至於何城何區,都不曉得。秦淮大失所望,將食品送與鄰居家的小孩,灰溜溜返回省城。到出租屋時天色已晚,載渴載饑,身心俱疲。他打開房門,沒看到單琪和白藏,以為她帶白藏出去買菜了,亦不在意,先去廚房找吃的。冰箱裏沒有可以直接充饑的東西。他給單琪打電話,在通話中。反複打,一直在通話。他很納悶,不知道她跟誰說得這樣沒完沒了,決定出去買吃的,穿過客廳,留意到茶幾上有一頁紙,上麵寫有幾行字。他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急忙拿起來看。是單琪留下的。

雖然萬般不舍,依舊決定離開。

你說你愛我,可是我從你的行為裏隻看到恨。

愛怎能用恨來維持?

當一切失去本意,結束,是最好的選擇。

白藏寄養在隔壁五金店。它是你的,我不會帶走。

永別!

秦淮再撥單琪電話,依舊是通話中,想來是把他的號碼加入了黑名單。他又看一遍留言,手指鬆開,那頁紙猶如一片落葉,或者劃過時光之河的一尾魚,鑽進茶幾和沙發之間。他騎單車穿過一條條街、一個個路口,從梧桐樹的隧道裏抵達店子,敲開隔壁的門,領回寄養的白藏。他帶白藏回到自己的戶外店,將店門反鎖,抱著白藏在地板上躺了一夜。到第二天,他胸腔裏才感到疼。第三天變成空虛。空虛是有形的,仿佛牆壁上殘破的洞。空虛持續了很久,大概過了兩個月,才漸變成麻木,譬如傷口愈合,結起一個瘡疤,很難看,碰上去也不再有感覺。

秦淮愈加迫切地想找妹妹。這似乎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他再次向趙阿姨求助,發誓天涯海角也要把妹妹找出來。趙阿姨感動得淚花沾滿假睫毛,下功夫幫他找到了所有可掌握的信息:王女士在去澳洲前,跟一個長居澳洲的華僑有很頻密的來往,並且兩人是同機離境,判斷已確立情人關係。另外,在武漢有一套以她爸之名購置的房產,她爸媽和女兒應該住在那裏。講完這些,趙阿姨對秦淮說:

有時間回去陪陪你媽吧,她一個人,挺孤獨的。

秦淮笑了笑。單琪離去的第三天晚上,他實在難挨,撥了他媽的電話。他媽關機了。趙阿姨說過,他媽以前是不關機的,就為了他這個兒子。現在關機,是不是不再關心他這個兒子,甚至已經不再當他是兒子?他不知道,隻知道第二天他媽也沒有回電話。他媽的手機可沒有他手機的毛病,關機時的來電也會顯示。他托趙阿姨照管幾天白藏,自己乘高鐵趕赴武漢,按圖索驥,很容易就找到地方。王老先生夫婦都在家。一開始老兩口很警惕,聽秦淮自報家門,說明來意,神色又變得很怪異。秦淮請他們把妹妹帶出來,讓他見一見。老兩口支支吾吾,眼神躲閃。秦淮苦苦相求,保證隻是認妹妹,絕不會帶她走。老王才告訴他,孩子在春節時已經死掉了。

她在小區外頭路上玩,被車撞了。老王說:司機喝醉了,一下子撞上去,孩子都軋得不成形了。

秦淮仿佛被人投入冰湖,瞬間被凍僵,不能動彈,不能呼吸,甚至不能心跳。回到省城,他病了一場,連發幾天燒,燒後又臥床一周多,才漸漸調回元氣。五一馬上到,不少驢友要添置或更新裝備,他得在店子裏守著。一天下午,他接待完幾個客人,拿起手機翻微信。有個相識的老驢友發來一張照片。這位驢友正在西藏野遊,每天在朋友圈發一堆美圖,秦淮以為他要與自己分享美景,打開一張,眼睛頓如被炭火燒灼,幾乎要瞎掉了:單琪跟一個男人在一條大河旁勾著肩膀擺pose(姿勢),讓同行的驢友拍照。單琪曬黑了,但精神飽滿,笑容如蜜之甜美。他不想多看那個男人,他已經認出是那些照片和視頻的男主角。

兄弟,這不是你女朋友嗎?老驢友在微信上問。

秦淮說:店員而已,早就離職了。

已經沒有疑問,單琪不會再回來。秦淮把房子退掉,跟白藏住到自己店鋪裏。他做好了再經曆一番由疼而空再麻木的準備,不料卻卡在疼與空之間,進不能,退不得,每日煎熬,無以自脫。有時候他想,做人怎能如此矯情呢?差不多得了!可是沒用,他絕望地發現,自己就是這麼矯情。最不能熬的是夜晚。既不敢睡,入睡就會夢到妹妹和各種車禍慘狀,也不敢不睡,不睡就會不可控製地想象單琪和那個男人。再往後來,醒著時也會看到車禍,睡夢中也會遇到單琪。夢與醒漸漸混淆,他也越來越恍惚,耳朵邊不時有人在歎息:

噫,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據說,橫死的人為求轉世,會尋找替身,蠱惑其死。秦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鬼盯上了,隻是思來想去,的確生無可戀,於是提刀在手,在夢中顛沛而行,到處尋找要殺的人。他意識到自己得了抑鬱症,試圖與它抗衡,每天逼自己出去騎會兒單車,帶白藏遛遛彎。七月五日傍晚,他與白藏路過一家蛋糕坊,櫥窗裏擺著各式糕點。他和白藏站在窗外看了很久,然後推門進去,訂了一個英寸的榴梿蛋糕。之後又路過一家花店,進去訂了一束花,十四枝康乃馨和十三枝萱草花纏在一起。七月六日是他媽生日,他要去祝他媽生日快樂。次日上午,他取出榴梿蛋糕——他媽喜歡吃榴梿。——和花束,帶白藏去他媽那裏。敲門無人應答,他掏出鑰匙,開門入內。他媽不在家,房間裏幹淨得略顯空曠。他把蛋糕放到餐桌上,花束放到他媽臥室的床頭。臥室的窗簾拉得很嚴實,房間裏昏蒙蒙的,使他懨懨思睡,遂趴在床上沉入夢境。夢裏萬物俱備,又什麼都沒有,他手執牛刀,尋找那個穿天藍T恤、胸前印有紅唇女人大頭貼的人。後來終於找到。隻是在夢裏,天藍是灰白,紅唇則是一團墨黑。他提起刀,照準他心臟刺過去,自己的心臟卻尖銳一疼。他在疼痛中驚醒,額頭汗水涔涔,茫然很久,才記起是在他媽的床上。他摸索著爬起來,走進客廳。窗外夜色茫茫,不知何時天已經黑了。他媽仍沒有回來。白藏跑過來蹭他腿,它餓了。秦淮從冰箱找一坨香腸喂它,然後撥打他媽的號碼。又是關機。他怔了一會兒,給趙阿姨打電話,問她知不知道他媽去哪兒了。

你媽去北海道旅遊了,你不知道嗎?今天她生日,出去散心了。趙阿姨說。然後又責怪他:你呀,就不知道心疼一下你媽嗎?

秦淮無語。既然是出國,一兩天不可能回來,他去臥室取花,要放在水盆裏涵養著。他打開臥室燈,取起花,眼光從窗子邊的衣架上掃過,然後釘在了那裏。衣架上搭著一根男式皮帶,皮帶扣上的logo很眼熟。他再次撥通趙阿姨,詢問他媽是跟誰一起去的北海道,是不是一個禿男人。趙阿姨在電話裏笑了笑,笑聲有點幹。是啊,是檢察院的老夏,他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人很好的……

冰箱的冷藏室裏堆滿東西,秦淮打開下層的冷凍櫃,將花束塞進去,帶上白藏離開。地麵上濕淋淋的,沾著許多早凋的國槐葉子。在他睡眠中城市下了場大雨。他看過時間,已經接近午夜,街道裏人車寥落,無聲而來無聲而去,仿佛一個個寂寞的幽靈。他緩緩騎著單車,在白藏陪伴下茫然而行,進入一條商業步行街。這條街平常總是熙攘擁擠,此時卻因冷清而呈現出從未有過的空曠,令秦淮感覺仍在不真實的夢裏。他聽到有人在哭泣,騎車往前走,看到街中央一條黑鐵長椅上坐著一個小醜。——準確說是一個穿著小醜裝的男人。他坐在那兒哭,嗚嗚咽咽,悲傷的聲音在冷清街道裏無助回蕩,令所有醒著的生靈心碎。秦淮將單車靠在燈柱下,坐到小醜旁邊。長椅上仍有水漬,褲子被洇透,涼涼的濕意浸入皮膚。小醜依舊在哭泣,隻是更加低回和壓抑。秦淮問他為什麼傷心。他扭頭睃秦淮一眼。他的小醜服是最傳統那一種,半邊黑半邊白,頭上頂著兩根尖長的角,正像撲克牌裏的小王。秦淮說:這麼晚了,哭哭啼啼多嚇人,聊聊天吧。他不抽煙,但喜歡嚼口香糖。他掏出一盒口香糖,抽兩根遞給小醜。小醜猶疑地接過去。兩人就這樣聊起來。小醜說他姓樓,在省城一所大學讀研,趁假期出來打工賺錢,在這條商業街的某個商場扮演招徠客人的小醜。他家是農村的,父親已去世,母親多病,還有個妹妹在省城師範大學讀書。妹妹生活不便,母親來學校陪讀,他也可以同時照顧她們倆。今天傍晚,他接到妹妹電話,母親再次病發住院,需要錢。他去找經理,想預支薪水救急,被經理拒絕了。他又打電話求借,電話簿打完都沒借到,太絕望,才忍不住坐到這裏哭。如果驚嚇到秦先生,他很抱歉。秦淮悄然掏出自己的錢夾,塞到小醜衣袋裏。小樓太瘦,小醜服裝又偏大,有點撐不起來,顯得鬆鬆垮垮的。秦淮拍拍小樓濕淋淋的肩。

回去睡吧,明天還得上班呢。他說:別太傷心,一切都會好起來。

小樓說:謝謝。

秦淮擺擺手,與白藏繼續往回走。他剛到家,就接到一個陌生的來電。是小樓,他說他衣袋裏有個錢包,問秦淮是不是他的。秦淮想起錢包裏除了錢,還有幾張自己的名片,有點懊惱。他說:錢不多,你留著用吧,反正我也不需要了。小樓連聲道謝,說他一定會還。秦淮笑笑。不用還了。他說:你還有個妹妹,多幸福啊,你得好好活下去。小樓說:一定會的,我最愛我妹妹了。秦淮撫摸著白藏,對小樓說:你得照顧好她。小樓說:肯定的。秦淮看著白藏。白藏也看著他。秦淮說:小樓,你喜歡狗嗎?小樓說:我不喜歡,但我妹妹喜歡,怎麼了秦哥?秦淮說:我有個金毛,你今晚見到過,我要出遠門,以後照管不了它,如果你妹妹喜歡,送給她吧。

小樓歡欣得聲高增加八度。太好了秦哥,我去哪兒找你?

他們約在明晚八點,老地方見。商場晚八點下班,秦淮把白藏送過去,再由他送給他妹妹。次日早上,小樓突然改變主意,給秦淮打電話,說他妹妹一定要見見他,當麵向他道聲謝。至於時間,上午中午下午都行,趁秦哥的方便,他會在上班時把妹妹帶過去,在那邊等著。秦淮說:那就中午吧,我順便請你們吃個飯,我記得那兒有家茶膳館,茶不錯,飯也不錯,就在那兒吧。小樓說:怎能讓你請呢秦哥。他說這句話頗顯猶豫,仿佛被什麼東西噎住喉嚨。秦淮知道他是嫌那兒消費高。不要爭了,我有卡。他說。小樓說:那好吧。

秦淮並沒有卡,隻不過不想讓小樓為難。冒充款爺很好笑,不過橫豎如此,留錢何用?才八點多鐘,小樓即發來短信,告知訂好的桌位,他妹妹已在那兒恭候。真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秦淮也無所謂,帶上白藏就去了。時間太早,茶膳館裏還沒客人,即使小樓不說桌位,秦淮也不愁找不到他妹妹。當他帶著白藏走到那位女孩麵前,他愣住了。

她是個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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